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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厉云和老婆抱头痛哭。
第二天,厉云真的一个人去了幼儿园。
孩子们都没有出来。他站在栏杆外焦灼地等,心如刀绞。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
终于,孩子们跑出来了。
他的孩子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他穿着一条黑条绒灯笼裤,一件红棉袄。他跑出来之后,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着跑向秋千。
厉云紧紧盯着他。
他在心里说:孩子,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你了,你怎么不看看爸爸?以后,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在秋千前,另一个比他高的孩子和他争抢起来。
那个孩子很凶,一下就把他挤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终于没有哭出来,慢慢地爬起来,躲开那个孩子,爬上了滑梯……
厉云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满了仇恨。
接着,他在杂乱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儿子,心里说: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儿子很快就高兴起来,他从滑梯上滑下来,兴奋地叫着。
终于,铃声响了,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果然,一个老师拍了拍巴掌,孩子们就纷纷朝屋里跑去。
当儿子的小红棉袄钻进门洞的时候,厉云的眼泪“哗哗”淌下来了。
我是弟
厉云住进了医院。
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
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赶她走:“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
住院的押金都是几个姐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姐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体重都不足一百斤了。
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静静地想。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
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他很少睡觉。
夜晚也变得不再漫长,很快天又亮了,又暗了……又是一天。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对肿瘤化疗的疗效同化疗药物的剂量成正比,药物剂量增加一倍,疗效可提高几倍。
现在,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对骨髓、肝、肾、心、肺等脏器的损伤很大。
每天,厉云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希望出现奇迹。
他希望这些特殊的化疗药物,这些被称为细胞毒药物的东西,真能杀灭肿瘤细胞。
他听说,前不久有个患者,得的也是非小细胞肺癌,经过七个疗程的超大剂量化疗,肺部的肿块奇迹 般地消失了,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
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听老婆说,儿子最近回家,一直没看见爸爸,情绪很不好,也瘦了,他半夜时经常 半梦半醒地哭闹,要爸爸……
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仿佛看见那个焚尸人正站在焚尸房里,焦躁地朝他张望。
他在等厉云。
他都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焚尸炉的门敞开着,正等着他被推进去……
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
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要把我送到北郊那个火葬常”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
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场昂贵的收费。
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
护士也不在。
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有积雪。
四周没有人。
住院部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
风很凉。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儿 子
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探 望
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
厉云骗他们,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快乐些,说:“大夫说了,我的化疗效果不错,有希望慢慢好转起来。”
“那可太好了。”大姐强打精神说。
厉云发现,三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他想,也许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
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编故事安慰他:“厉云,得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他更放松了,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格外的收获,天天早上坚持锻炼身体……现在,他的身体还硬邦邦的,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夜深了,厉云把他们赶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埃
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来一个病人……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
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他感到极其恐惧。他想起了蒙尸布。
他伸手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他不时地咳嗽着。
他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
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棉花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
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
他连喘息都十二分的艰难。
他像一条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
那个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
厉云全身的机能似乎都丧失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会干活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你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场,那里宰人。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再说,液体燃料应该是轻柴油,他们用的却是重柴油……”
此时,厉云的耳朵超乎寻常地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
“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没错儿。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只需十五分钟。”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
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三元,大字六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有些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那都是骗人。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