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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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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战线,由于日寇来势凶猛,国军不得不节节退却。把军队调到关内来,防守长城一线。国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你们还在这里鼓动学潮,扰乱社会秩序,不是捣乱后方是干什么?”他放下眼皮,歇了一刻,又眨起眼睛问:“你们要求什么条件?”
    江涛扳着手指说:“无故开除学生,使广大青年失学失业。逮捕爱国青年,把热心抗日的学生当成‘政治犯’,都是反动派的阴谋!要想叫我们离开学校,那只有:第一,撤退军警。第二,收回解散学校的命令。第三,释放抗日青年,恢复被开除学生的学籍。第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允许广大工农群众有抗日自由。这四个条件答应了,我们可以离开学校。再说,以军警包围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无论如何是反动行为……”他说着,一股热气从心里冲上来,红了脸庞。
    那家伙不等江涛说完,镇起黑脸说:“我看还是甭提条件吧!还提条件哩?”又气得忽扇着嘴唇说,“打开天窗说亮话,政治犯,请你们自行归案吧!”说着,展开一张名单,伸手搡给老夏。
    老夏接过这张名单一看,第一名就是他自己,第二名是江涛。名单上的人大部分都在校内,额上登时冒出汗珠子。他镇静了一下,说:“抗日是广大群众的要求,这就要受逮捕了?”
    刘麻子见老夏挼下精神来,攥起拳头,一伸一伸地说:“青年人固然是国家的栋梁,但他们一经共党的煽动,思想赤化了,就成了危害国家的祸根。国家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江涛急红了脸说:“抗日是爱国的行动,抗日无罪。要想逮捕我们,做梦也办不到!”他气愤得脸上不由得频频抽搐。
    第二师范五年闹了三次学潮,同学们有充足的政治经验,和突出的成绩,可是他们还没有经过这样严重的局面。江涛正呆着眼睛想临时对策,一低头看见刘麻子从背后伸出一支黑色的手枪,对准老夏的胁下。江涛腾地变了脸,伸出手攥住刘麻子的手腕。瞪出黑眼珠子问:“这是干什么?”
    刘麻子弯腰站起来,腆出黑脸说:“你还不知道?这叫做逮捕,请二位到市党部去谈谈。”说着,使了个眼色,小军官抽出盒子枪来,对准江涛的脊梁。
    这时,院里的人们越来越多,拿着长枪短棍,隔着窗子看着。在这个关键上,一个个磨拳擦掌等待动手。
    江涛脑子里一闪,想起在反割头税游行示威大会上,也见过这种阵势。那时他不怕危险,睁开眼睛迎着保安队的刺刀。忠大伯五十开外的人了,还带领纠察队,打退了反革命武装……那是鼓动人心的一幕场景。如今反动派来逮捕我们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喊一声:“你们逮捕不了!”
    他在屋里一喊,人们也在外头喊起来:“逮捕不了!”喊着,把刀、枪、木棍,撞破窗玻璃,伸进屋子里。
    刘麻子听人们喊叫起来,回身一看,立刻黄了脸说:“干什么?想造反?”说着,伸手抄住江涛的胳膊。
    小军官掳住老夏的领口子,想要拿绳子捆他。两个人用手枪突着江涛和老夏,从屋子里向门外拥。
    张嘉庆两手卡着腰,闭着嘴憋了满肚子气力,在门口等着。看他们一下台阶,一个箭步窜上去,噼啪两脚踢掉他们手里的枪,举起拳头大喊:“打倒反动派!”
    当刘麻子和小军官跑过去弯下腰抢枪的时候,大家喊着:“打倒反动派!”一齐拥上去。刘光宗搂着刘麻子的腰,杨鹤生和曹金月,一个人架着小军官一条胳膊,呐着喊向外推。刘麻子挣扎着,指挥小军官:“快!叫人来,捆起他们来,送公安局!”
    张嘉庆憋红了脖子脸,喊:“不许反动派逮捕我们的同学!”他这么一喊,人们齐大伙儿把他们抬起来,向外一搡,一下子把那两个家伙,推出大门以外。急忙抽回身来上了门闩,落了锁。这时小军官指挥大兵们,用枪把砸着大门骂街,可是他们再也进不来了。
    江涛又走到门楼上,看他们还变什么法子。猛然一声枪响,子弹从他的脑瓜皮上串过去。他把头一缩,藏进房墀里,说:“好歹毒的东西!反动派真要下手了!”
第四十五节
    张嘉庆自从考入第二师范,做过几次出色的斗争。去年冬天,当局为了统治学校,禁止抗日活动,派了一个老官僚来当训育主任。这人是个矮个子、大眼睛、大嘴、大鼻子,长了满脸红疙瘩,绰号叫“火神爷”。“火神爷”是地方上有名的士绅,当过曹锟贿选的议员。他到了学校,雷厉风行,每天带着训育员,早、午、晚,三次查堂查斋,闹得学生们无法进行抗日活动。
    有一天晚上自修的时间,人们正围着火炉有说有笑,谈论着抗日前线的新闻。张嘉庆偷偷把一簸箕煤灰架在门楣上,老“火神爷”隔着窗子听着,象是开抗日的会,心上一气,乍起胡子闯进来。把门一推,咔嚓的一声,灰簸箕扣在他的脑袋上,闹了个灰眉土眼。老“火神爷”拍打着袖子大骂:“真是土匪!真是土匪!”又长叹了一声,说:“坐官二十年,斗不了这班子穷学生,无颜见委座了!”他辞职不干了。
    张嘉庆驱逐封建官僚的故事,在保属学生界,象一个传奇的故事在传播。
    今天,这一场风波过去,张嘉庆找不见了江涛。他走到宿舍、教员休息室,都没有找到。最后又找到门楼上,江涛还在那里了望门外军警的活动。张嘉庆伸手拽起他,走下门楼,气呼呼地在他脊梁上擂了两拳,说:“看!差点儿没叫他们把你捕了去。”
    当着军警换岗的时候,小魏骑着车子,带着十几个同学走进来。张嘉庆摇手大喊:“小魏回来了,快快开门!”他指挥人们开了大门,小魏他们急忙冲进来,红头涨脸,满头大汗。刚把门关上,士兵们又把守了门口。张嘉庆从门楼上走下来,楞楞地在小魏脊梁上擂了两拳,说:“你这家伙!差一点进不来了。”他们才几天不见,一见面觉得格外亲热。
    小魏说:“天气热得要命,道儿又不好走,乡村里下了大雨,积水成河,人们怎么能回得来?真是急得心里冒火!”他是前几天带交通队下去送通知的。
    张嘉庆又问:“怎么样?乡村里抗日的空气怎么样?”
    小魏红着脸笑了两声,说:“嘿嘿!没有一个人愿当亡国奴呀!”
    张嘉庆回过头盯着他说:“可不说工作应该怎么办?”
    小魏白净脸、大眼睛。这人极聪明,几何代数一听就会。平时不用功,每次期考却是考在头里。父亲是中学教员,母亲是女子高小学堂的校长。因为有这种方便,他就娶了一个高小毕业的爱人。爱人儿长得挺漂亮,思想也挺进步。每次假期,上午放假,下午就回家了,两个人并肩作战,在乡村里开展工作;她在戏台上演讲妇女放足的好处,脱了袜子伸出脚叫人们看她的天足做起活儿有多么得劲,又多么舒服;秘密发展农民协会,妇女协会,直到开课的那一天才回来。
    小魏在三次学潮里,表现还很积极,张嘉庆介绍他参加了“反帝国主义大同盟”。两个人同桌同房,平时还很亲密。这天小魏在非常匆促的情况下回来,两个人在一块说了会子话,张嘉庆就去找老夏。老夏把张嘉庆的工作谈了谈,张嘉庆说:“你说具体点儿,这总务部长到底干些什么,别攥着拳头叫我猜。这会我脑子里乱,想不出来。”
    老夏说:“这总务部长,具体说就是经管钱财、筹划吃食、解决医药问题。叫小魏帮着你。”
    张嘉庆说:“这个咱办得到。”他也没顾得想一想,点了一下头答应下,就向外走。
    老夏看不对头,赶了两步,又拽回他来,说:“怎么,你也不过一过脑子?大兵围得铁桶一般……”
    张嘉庆不等老夏说完话,梗起脖颈笑了说:“咱干就是!”
    他说着走出来,先到会计科,跟站岗的要了钥匙,打开门开了铁柜,看洋钱票子还不少。又走到厨房里,找着厨子头老王,一块到仓库里,看了看木槽里的面粉,弯下腰抓起一把,在手里攥了攥,撒在木槽里。又在米瓮里抓起一把米,顺着手缝唰哩哩地落下去,腾起一阵米屑冒出瓮口,生粮食的香味,扑在鼻子上。他心上想,面是好面,米是好米,可惜为数不多了!
    学校和外界断绝了联系,几天过去了,张嘉庆也没上厨房里去看一看。一清早小魏就带着老王来找张嘉庆,说:“嘉庆!看怎么办吧,菜一点也没有了!”
    张嘉庆看了看小魏,又看了看老王,呆住脸说:“没有菜吃有什么关系,不吃菜也能过日子。”
    老王说:“你还不知道,平素里菜做得不可口就把饭筒子敲烂了,这咱没有一点菜,怎么能下饭?”
    小魏也说:“才三四天,都把人们饿坏了。”
    张嘉庆怔住眼睛说:“有的是菜。”
    老王没菜做饭,心里发烦,直想和张嘉庆闹脾气。领着张嘉庆到校园里看了看,说:“你看,西红柿、韭菜、黄瓜,能入口的东西都吃光了。连扫帚苗、马齿菜都吃了,那里还有菜?”
    小魏补充说:“再吃,只有面条棵和蒲公英了。”张嘉庆说:“那里有菜,走!”拉着老王走到大榆树底下,扒下鞋子,脱了袜子,说:“拿刀来。”
    老王跑回厨房,拿了菜刀来。张嘉庆把刀把别在腰带上,跐蹓蹓地爬上树去。刚爬到半空中,两只脚打起哆嗦,胳臂也觉得酸软了。几天没有吃到饱饭,有这种心劲,没这种力气了,体力大不如前。他两只手搂住树干,用脚卡紧,把头顶在树皮上歇了一会。倏然间觉得耳朵里隐隐鸣叫。他摇摇头,抖抖耳朵,又顶在树干上。老王在树底下抬起头望着,哗哗大笑了,说:“哈哈!能说不能行,胆小了吧?”
    小魏也摆着手说:“上呀!你上不去了吧!”
    站岗的同学们,离远看见张嘉庆上树去摘树叶,喊着:“总务部长!今天叫我们吃树叶吗?行啊,有树叶吃就能坚持抗日。”
    听到讥诮,他想:“目前,吃菜只有树叶,过几天树叶树皮还要做主粮。爬不上榆树,影响是件大事!”他使劲憋住一口气,一个猴儿爬竿,爬到树叉上,腿裆夹住树桄喘了几口气。扬起刀砍下树枝来,一团团绿油油的枝叶落了下来。砍着树枝,向远处一望,初夏的阳光,晒着千家屋顶,万家庭院,不由得心里喜起来。他看到围墙外头十四旅的岗哨又多又密,象蛛网一样。猛然,一个士兵发现他站在树叉上,象是在窥望什么。举起枪照他瞄准,砰地就是一枪。子弹嗤地一家伙从腋窝里穿过去,几乎把他打下来。这时他两手搂住树干,扣紧了手,跐蹓地滑下树来,蹲在地上,心里噗通直跳。低下头歇了一会,觉得天旋地转,忽忽悠悠,再也站不起来。一会儿身上出了一阵冷汗,一步一拐地走回北楼。躺在床板上,扳起脚掌一看,脚掌上掠去一层皮,翻出鲜红的嫩肉,疼得火烧火燎。身上钮扣蹭掉了,怀襟上也磨烂了一大片。他沉下心,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齁啊齁的睡了一大觉。
    小魏叫厨工们把树枝拉到厨房里,捋下几箩筐叶子。午饭,好歹搁上点面蒸疙瘩,人们都说好吃。江涛端着两碗菜疙瘩,走到北楼上,叫醒了张嘉庆。他擦了擦眼上的眵目糊,坐起来说:“好象做了个梦。”
    江涛说:“你累了!”
    张嘉庆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地吃着,觉得又甜又香,他实在太饿了。手等着吃完了一碗,还不够半饱,睁开两只大眼睛看着江涛。江涛把菜疙瘩一块一块地送到嘴头上,细嚼烂咽,品着滋味才吃哩。看见张嘉庆闲着筷子看着,就说:
    “嘉庆!来,我拨给你点儿。”
    张嘉庆说:“不,你还没有吃嘛!”
    江涛尽尽让让地把半碗菜疙瘩拨给张嘉庆,说:“你吃吧,今日格你出了力气。”江涛立在一边,看着张嘉庆把半碗菜疙瘩吃完,心里才安下来。张嘉庆心里说:“还是老同志呀!同生死,共患难……”他感到平素吃馒头吃肉,并不感觉什么,到了这刻上,只是一点点树叶蒸疙瘩,却深沉地撼动了他。他歪起头问江涛:“外边有信吗?”江涛睁起大眼睛说:“还没有信哩!”他们都在关心着这场斗争的后果。
第四十六节
    过了几天,军警包围得更加严密,校内校外失掉了联系,他们只好饿着肚子准备战斗。
    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张嘉庆把肚子压在楼栏上向远处望着。火车不停地吼鸣,汽车在街道上驶过,人力车上的铃子叮叮响着。城市里到处热闹,就是这座学校沉在死寂里,没有欢笑,没有快乐。鸟有飞的自由,兽有跑的自由,他们却连一点自由也没有了。黄昏,家家烟囱上袅起炊烟,学校的烟囱上还是清冷的,离远看去,没有一点暖气。他摇摇头,想不出办法,又绝望地走到厨房里,告诉老王说,要多吃野菜树皮,少吃米面,细水长流呀!老王说,流什么?流不动了!老王又撇起嘴来,说:“张先生!油盐都吃光了,怎么办?”
    张嘉庆一听,就发起火来,跺起脚,瞪直了眼睛吹了他一顿:“一个个的快把少爷肚子紧紧吧!这是什么时候呀?还咸呀淡的!”
    老王又说:“光是我,一天吃两块锅疙疤就过去了。人们一个个都是白白致致、写字的手,那里吃得下去?都快饿得躺倒了。”
    老王告诉他,把仅有的一点米面都吃光了。张嘉庆垂下头,无言无语地走回北楼,心里想:“当家才知柴米贵,饿着肚子就是不好坚持。”他躺在床上,望着楼顶,望着远方寂静的城堡上的雉堞。想来想去,心上揭不开盖,想不出巧妙的计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斗争就不能继续下去。看太阳西斜了,夕红照满了楼窗,这天晚上,他没有饭吃,没有下楼,也没去站岗,他不愿见到饥饿中的伙伴们。一生来初次挨饿,头昏眼花,心里空得难受,吸口气都觉累得慌。身子骨象条山药蔓,软洋洋地站不起来。走道抬不起腰,使劲一抬,肠胃五脏都牵动得疼痛。他几次想下楼,蹭到楼梯边上,就又蹭回来躺在床上。没精打彩,眼里冒出火星,饥饿在熬煎着他。没有饭吃,关系在校同学的生存,责任是重大的。困难临头,想睡也睡不着。他想去找老夏,可是这个困难解决不了,见了面也是相对着沉默,又有什么办法?清凉的月色,从窗外流泄进来,一方方铺在地板上。他趴着床铺,对着月光出神,月色好看不能吃,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只有认输。又想起贾老师介绍他入团……在他直接领导下闹了秋收运动……又想到父亲登报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干起革命来,党为了培养他,费了多少心血,才考上第二师范。斗争失败了,只有离开学校,学校解散了,政治犯要去住监……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要坚持斗争。斗争,斗争,斗争到底!他想着,斗争的火焰又在心上燃烧。他从床铺上站起来,摇了一下子肩膀,两只手抱着胸脯,觉得浑身又有力了。
    张嘉庆这时又想到,在他的一生里,没有怕过困难。他有过最富有的父亲,也有过最穷苦的母亲。过过最富贵的生活,也过过最穷困的生活。他生长在富贵的门底里,也做过流浪儿、无家可归的人。他吃过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也吃过世界上最坏的东西。他住的屋子里曾有过无数金银,他的手里也穷到过没有一分钱。他当过地主的儿子,也革过地主的命……复杂的矛盾,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形成他的革命性格。他体会到,人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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