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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愁合欢-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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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欢……合欢……”吉利忘惰地念着她的名字。
  老柏树飘下一片落叶,诉说着早秋的讯息,吉利一抬头,看到合欢站在树荫深处,脸色苍白,晶泪盈盈。
  “姐姐!”他呼唤一声,她倏然消失。
  非鱼探头探脑的:“仙姑姐姐在这里吗?快叫她来看!”
  吉利怅然摇头。她又消失了,难道他就注定要一再找寻她,永远不停歇吗?
  ***
  直到天黑,合欢都不曾出现,但灶台上仍为师徒俩准备好饭菜。临睡前,吉利坐在床上,心思百结。
  “非鱼,过来!”他一把逮住准备爬上床睡觉的非鱼。
  “师父,做什么啦!别掐我的脖子!”
  “你这五颗石头一定有问题。”吉利扯着非鱼的彩石项练。自从上次绳线被扯断后,合欢又帮非鱼重新结好,让他照样戴在脖子上。
  “你不要我挖的大石头,就来抢我的小石头?”非鱼也扯住绵线,不让恶师父来抢。
  吉利死命地抓住五颗彩石。“你说这里面有五辈子的记忆,那你记起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作过奇怪的梦?为什么我们会碰到一起?对了,你一定是我的仇人,说不定是姐姐的坏后爹,所以这辈子要让我打个痛快,帮姐姐报仇!”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非鱼死命推开吉利。“坏师父!臭师父!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村人说你骗人,你抓的鬼就是我!”
  “呵!你这小鬼也变机灵了。威胁我?我就叫你吐出赃物,再送你回去当和尚!”吉利扯了他蓄长的头发。
  “不要!”当和尚是他挥之不去的五世梦魇,非鱼一下子吓得停止扭动。
  吉利轻易地取下他的彩石项练。“借师父。”
  “要借就早说嘛!脖子都被你捏断了。”非鱼嘀嘀咕咕,抚着发疼的脖子,抱起棉被,怨恨地窝到吉利脚下。
  不消片刻,非鱼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已然熟睡。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纵使抱怨生气,也是转眼就忘,从来不会搁着心事。
  吉利抚摸着彩石,自从他遇见合欢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男人。
  前世?来世?他一向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地向村人述说各人的前世天缘,强调因果循环,结论就是要做善事、捐功德,这才能世世平安富贵。
  那他是否也有前世?他是阿兆?抑或阿兆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不然,为什么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合欢?
  头痛欲裂!吉刊歪在床上,慢慢地看到彩石逐渐变大,颜色变灰,终于变成了一大块白玉大石……
  ***
  宋,靖康元年。这个年号像幅鬼影,飘在他头上。
  吉利看到自己拿着凿子,认真地雕刻白石栏杆的纹饰,他身后是一座巍峨的宫殿,还有许多人分散各个角落,像他一样辛勤地工作。
  闰十一月的寒风吹得他浑身打颤,他呵了呵手掌,心底涌出暖洋洋的热流,他不必买新冬衣,他要把钱存下来娶合欢。
  来到汴京已经两年余,他跟着舅舅四处盖房子,也慢慢攒了一些钱。八月,表妹出嫁,舅舅慨然应允将表妹的房间改作他和合欢的新房,他原本打算年底前回乡迎娶合欢,却因为应聘修筑宫殿而滞留下来。
  没关系,帮皇帝盖房子可以赚更多钱。他已经托人带信给合欢,告诉她,等明年春暖花开,宫殿工事告一段落,他就会接她北上。
  他脸上带着笑容,全然没注意到城外的兵马倥偬。
  北方的金人分两路进攻,会师汴京,大宋国都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最寒冷的十月终于到来,金人杀入皇宫,皇帝投降。
  当金兵来到他身边时,他还在雕凿一朵复杂的牡丹花。他望着大刀,吓得手脚发软,工具散了一地。金兵知道他是有手艺的工匠,没有杀他,叽哩咕噜说了一串他不懂的话,再把他和其他工匠关到未完成的宫殿里。
  他生命的冬天降临。没有多久,金人带着太上皇和皇帝,连同后妃王族,以及他们这群工匠,浩浩荡荡地回到北方的会宁府。
  会宁府?这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那里的夏日白天极长,到了入夜时分仍有天光;冬日却正好相反,午后天就黑了,暗无天曰。
  他又被派去修筑皇宫。北风呼号,手脚冻僵,他想逃,却被抓回来,几千里的故园路途,不是轻易能飞越的,甚至连只字片语都送不出去。
  一年又年过去了!他日夜思念合欢,想到心痛,痛到无力,他紧紧守着回去娶她的诺言,咬牙支撑,在苦寒之地熬过每一刻。
  十年茫茫,他的心已冷,回乡无望,他不再奢望合欢会等他,只能祈祷她嫁得好夫家。那天,他徘徊于松花江畔,远眺壮阔肥沃的黑土平原,心头却是一片虚无,回苜瞥见一块温润的大青石,他想到了合欢细腻的肌肤。
  他把青石带回住处,往往在一天劳碌之后,他半夜不睡,坐在满天寒星下,慢慢雕琢,细细刻凿。渐渐地,那张思念的脸孔浮现出来,对他微笑。
  他不知道刻了多久,再伸手抚向她的雕像,竟是一双乾枯发皱的老手!
  ***
  吓!吉利吓得惊醒过来,忙举起双手瞧看,还好!仍是饱满光泽的年轻大掌。
  又作梦了!吉利痛苦地敲着头颅。这个梦境没有说一句话,所有情景就像走马灯快速转过,历历在目,一眨眼就飞逝数十年的光阴。
  可恨啊!他重后重捶向床板,都怪秦桧老贼害死了岳爷爷,否则当年岳家军直捣黄龙,收复河山,他也可以回乡娶合欢了。
  他?!他是谁?是苦命的阿兆?还是今世的吉利?
  他才不要当阿兆哩!他敢肯定,苦哈哈的阿兆绝对不会变成笑嘻嘻的吉利。他的前世——不,前身应该是元始天尊或是太上老君这类的神仙。就算不是大神仙,大概也是炼丹炉边的小仙童吧!
  嘿嘿!吉利心情变好,头一转,竟发现合欢不知何时进入他的房间,正痴迷地望着桌上的石像,完全不知道他已醒来。
  “姐姐!”吉利开心地掀被下床,总算她主动来找他了。“半夜三更阴气正盛,最适合鬼出来逛街,我把蜡烛熄掉,咱们好谈心……”
  说了老半天,合欢无动于衷,烛光跳动,映出她脸上的泪痕。
  “这是他刻的……”她的声音微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激动。
  “是的!”而且还亲吻了他的孝女娘娘!
  “你又通灵了?”合欢惊异地看他,语气焦急:“你看到什么!?”看她那副紧张的样子,吉利气道:“呵!我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他拿着锤子,敲敲打打,一路从汴京敲到上京了。”
  “上京?是金人的都城?”她更惊讶了。
  “姐姐也知道上京这个地方?对了,你是宋朝人嘛!你死掉的时候发生靖康之变了吗?”吉利试图转移话题,不愿再让她想到阿兆。
  “发生了。”合欢茫然道:“我是在隔年春天死去的。”
  吉利赶紧接着话题,开始说书:“说起靖康之变,可怜哪!皇帝家都被抓去北方当奴隶,只留下一个宋高宗,偏偏这老小子只想偏安江南当他的皇帝,还跟金人摇尾乞怜当儿子……”
  吉利的话声像是叮叮的敲石声,唤回陷入回忆中的合欢。
  “吉利,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后来呢?他怎么了?”
  “他……哼哼,老了,变成白胡子公公喽,”看你还爱不爱老头子!
  “他也是被抓去北方吗?”
  “是啊!没事跑那么远做什么!”
  “他留在汴京?他没去福州吗?”合欢的神情越来越紧张,眼里又浮上一层泪光。“他的表妹……我是说他的妻子呢?”
  “什么?他成亲了?”吉利立即明白,原来合欢不肯接受他的情意,就是被死鬼阿兆辜负,一朝被蛇咬,三百年都会怕草绳呵!
  可是在梦中,阿兆并没有成亲,他的表妹出嫁了,阿兆仍留在舅舅家,即使在金国的岁月里,他还是独身一人。
  吉利很不愿意帮阿兆说话,但他更不愿意见到合欢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不!他哪有成亲!这死鬼孤苦伶仃,一辈子都在刻这尊石像。”
  合欢如受雷殛!“他没有成亲!?不可能的!他写信告诉我,他已经和表妹成亲,要到福州谋生,叫我不要等他……”
  “他没有写这封信。”吉利依稀记得信件内容。“他要你等他,他隔年春天就会回来娶你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么说的……”往事痛心,她又溢出泪珠儿。
  “信呢?拿出来看看,不就明白了吗?”
  “哪里还有信!早就烂了。”三百年前,一纸信笺已被她的泪水浸烂,再随她沉于忘愁湖底。
  “好了,过去都过去了。反止阿兆不是不回来,是他回不来。”吉利急急地道:“这下子你相信人间有情了吧?阿兆没有辜负你,你也不要再冷冰冰地把自己封起来。他死掉了,还有我吉利!”
  “你不是兆哥。”她以悲伤的眼眸望定他,语气幽然。
  “我当然不是那只死鬼了!我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现在可以马上娶你,让你永远快乐幸福!”吉利心脏跳得像擂鼓,紧紧盯住她的泪眸,以不变的热情大眼再次直示他的情意。
  “你是有骨血的人,而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魂。”合欢走回桌前,伸出柔白手掌,细细抚摸石像,声音逐渐幽咽:“你说你有神通本领,可以看到兆哥生前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可是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守住他的诺言……回来了……”
  泪水奔流,三百年的苦楚倾泄而出,原以为是摧心的背叛,谁知他是被迫远去在那遥远的北方雪地里,他依然紧守着他们天长地久的婚誓,以雕凿石像的方式来思念她。
  三百年来,白云荏苒,世事变化无常,唯独情比石坚。
  “这是我,十六岁的我,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记得十六岁的我……”她摸过石像的每处,仿佛与阿兆雕刻的双手接触。最后,手指停留在衣带上,她惊讶地微张了小嘴,以泪代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吉利也看到了。衣带上纹饰繁复,而在刻纹之间,竟若隐若现藏着四个小字:爱妻合欢。
  是否阿兆有灵,要他们看到这句最真挚的宣言?
  刹那之间,吉利觉得被死鬼阿兆打败了,阿兆有三百年的深情,他呢?不过三个月而已!
  果然,合欢浮现微笑,含泪道:“原来……我真的错怪他了。”
  “你们无缘!”吉利醋劲大发,呛得他全身发酸。
  “的确无缘。假使我没意外死去,他也回不来,他没被抓去北方,我仍会淹死,就算我死后又等了他四十年,只想看他回来落叶归根,还是错过了。”合欢的口气不再幽微,而是看破命数的海阔天空。
  当年的那封信让她魂不守舍、镇日恍惚,终致不慎落水而亡。如今想来,即使没有那封信,他们也是无法相聚首呵!
  而她竟是因为那封信而心死,白白在忘愁湖浪费了三百年的光阴!
  忘愁湖不能忘愁,更不能忘情!埋藏三百年的深倩从湖心涌出,汇聚在她清澈澄净的水眸中。
  吉利感觉她的心思,气急败坏地道:“你的缘分在我这里!”
  她的微笑淡柔。“前世无缘,来世有缘。过去兆哥身不由己,活得太苦,我要去找他,再续夫妻之缘。”
  “不行!你说你不要再为情所苦,今天怎么改变主意了?”
  “兆哥会真心待我,我不会苦。”
  “三百年了,他早就投胎转世,你怎能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也不再是过去的阿兆了!”
  “也许,他也在找我,更有可能他还在阴间等我。”
  “鬼话连篇!”吉利气得在桌上捶了一拳。
  “鬼当然说鬼话了。”合欢笃定地道:“我回地府找他,如果他投胎了,我就要求阎王让我转世成为他的妻子。”
  吉利赶忙道:“说不定他早已娶妻生子,把你忘得一乾二净,你何必再去伤一次心?”
  “这一世等不到,还有下一世。”她神情变得勇敢。
  吉利一震!他原以为能感动冷淡的合欢,让她接受他的爱意。没想到合欢那张淡然不在乎的脸孔下,竟是深藏着对阿兆的情意。
  今夜,面具掀开,再也阻止不了她的痴情了。
  不愿转世,执意留在忘愁湖,是因为他,想可转世,执着求爱,更是因为他。
  她三百年都捱过了,又怎怕再等一世呢?
  吉利呀吉利!你只不过是个热情的小孩子,合欢姐姐怎会看上你呢?
  “姐姐……合欢……”他好想嚎啕痛哭。“我呢?我怎么办?你就再也不理我了吗?”
  望看他略带稚气的泪眼,合欢心中不忍,柔声道:“吉利,这段日子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也谢谢你挖出这尊石像,解开我心中的迷障。可是,忘不了的事还是忘不了,你让我放心离开,算是你为孝女娘娘做一件事……”
  “你不是孝女娘娘!”吉利越想越心酸,他竟然敌不过一只死鬼啊!他不觉哭嚷道:“我要你做我的老婆!我也找老婆找好久了……呜!”
  “古利,你是孝女庙的庙祝,村人都很敬重你,你可不要这么孩子气……”
  “你三百岁,我只有二十岁,当然是孩子了!”他就是要当孩子,向他的孝女娘娘撒娇!
  “呜呜……”另一个更响的哭声传来,只见非鱼哭着爬起,猛揉眼睛大哭。“你们不要吵架啊!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啊!”
  “就是你的错!  ”吉利气得拿枕头扔了过去。“自从你来了以后,就害我作奇奇怪怪的梦,没事又掘出破古董,好了,现在仙姑姐姐要走了,你高兴了吧!?”
  被枕头一扔,非鱼似醒非醒,仍是一迳哭着。“仙姑姐姐不要走啊!你们都不要走啊!我找你们找得好辛苦,五辈子都是累死的,你们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们要原谅我啊!”
  “你就是故意的!”吉利拿起床边的拐杖戳个不停。“你故意挖出石像,逼走我的孝女娘娘,我跟你拼了!”
  “救命啊!”非鱼屁股吃疼,顿时醒来,一见到穷凶极恶的师父!吓得翻窗逃走。“师父杀人了,我不要死呀!”
  “还跑!”吉利扯不到他的领子,用力过猛,也跟着掉出窗外。
  “死鱼!我要你把五辈子的事情说清楚!”他见非鱼还在前面爬箸,赶紧大步跨前,想把小鬼抓回屋内审问。
  脚步踏了个空,天旋地转,吉利掉进一个深坑里,那正是非鱼挖宝的杰作。吉利只来得及咒骂一声臭鱼,然后眼前一片黑,撞晕了。
  第八章
  “灾情惨重!”
  吉利拿出自己调制的药膏,抹拭头脸手脚的伤痕,顺便瞪非鱼一眼。
  “师父,吃粥了。”非鱼怯怯地端上一碗热粥。
  “我掉到坑里,你不会拉我出来吗?就让我冻醒,再像鬼一样爬出来吗?”
  师父抹了一堆蓝色黑色的药膏,真的很像鬼!非鱼偷偷吐了一下舌头,要不是仙姑姐姐跑来找他,他才不理会这位杀人师父,早逃之夭夭去了。
  “师父,你不能杀我,否则就没有小道童里服侍你了。”
  又来威胁他!吉利东张西望,想找东西敲他,可一时找不到,只能恨恨地道:“没有小道童,我还有姐姐煮饭给我吃!”
  “仙姑姐姐走了。”非鱼表情失望。“她煮好一大锅饭,一大锅卤肉,叫我头听师父的话,她要回去了。”
  她果然走了!吉利跳起来,唏哩呼噜吞下粥,以最快的手脚换穿衣服,束好头发,准备杀上忘愁湖找合欢。
  “非鱼,你守好孝女庙,师父出门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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