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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是冷血,虽不喜欢她时时处处管着他,盯着他,也不喜欢她身为他的夫人却帮他四处寻访美人,可她的付出他也不是全然不领情。
他刚想说点什么,丝竹却拿起梳妆台上那件刚开始雕刻的竹床继续做了起来,模子已经刻了出来,先修床腿。
她静默地坐着雕刻竹床的模样让他想起他们初初见面的时候,她穿着蓝布褂子摆弄竹子的神情比她敛着一脸假笑跟商家讨生意的模样好看多了。
先前娶她的时候只想到要她为自己挑担子,现在望着她,他的心里竟多了几分别样情怀,看来他种下的这株苦瓜,若是砍不得,唯有细细品味了。
“丝竹,我……想搬回来住。”
刻刀一划,戳出手上一道血口。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印在竹子刻成的床板上,沁出一片红。
骆鸢飞慌忙抽出布条,想帮她包扎伤口,却被她轻松避了过去,她不习惯他的碰触,虽说他是她的夫君。
手指一阵阵揪着痛,她却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你说,你以后每晚都回房住?”
“这本就是我的卧房,从前苦于作画,无心理会家里大小俗事。如今白日作画,晚上回府,我觉得挺好,你觉着呢?”
“好!我让小势这就去空竹轩把你的衣衫铺盖搬回来。”怕他反悔似的,丝竹放下那刚开始刻的竹床,这就要招呼人把他的全副家当拉回房里。
“这倒也不用,那里放些东西用起来顺手,至于家里……东西都有,连铺盖都省了。”骆鸢飞瞄过床上的鸳鸯被,惹得丝竹红了脸,他反倒大笑起来,“成亲三年了,你到现在还会脸红?”
虽说为人妇已有三年,可她根本与新媳妇没两样。她叫了小势来安排骆鸢飞日后的衣食,这一忙,他倒被晾在了一旁。
索性踱到后园,瞧瞧那一园春景。
这哪是他熟悉的园子?花花草草大多不见了,园子倒是拾掇得很整齐,一排排种着他叫不出名的菜来,绿莹莹的一片,看上去还颇有气势。
他三年不曾光顾这后园,怎么就大变样了?家里不过是娶进门一个会省钱会赚钱的三媳妇,加上一个灰衣农人出身的二媳妇,园子里引以为豪的大片珍惜花草就成了桌上的菜肴?
“这……这种的都是什么?”
“中间的是青菜、萝卜,那边是荠菜、水芹,尽头那一排排是谷子、高粱,爬藤的是豇豆、丝瓜,还有些地里冒出来的辣椒、南瓜——都说骆三爷是骆府里唯一的青衫,怎么连这些都不识得?”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屁孩?居然顶撞起他来,眯起眼望去,哟!这不是丝竹刚认的儿子,他六小叔的亲生子,他堂弟——骆修竹嘛!
回想起酒宴上众人笑他“不行”的情景,骆鸢飞气就不打一处来,“丝竹认你做儿子,我可没认你,你见着我可别乱喊。”
修竹斜着眼看他,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有亲爹,不用你做我爹。”那表情仿佛在说,就算你抱着我的大腿想当我爹,我还瞧你不上呢!
“敢情你是没有亲娘,才认了丝竹做娘,是吧?”骆鸢飞揣测。虽然外面都传闻六小婶不在了,可那位白衣出身,身份不明的六小婶究竟去了哪里,也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都笑六小叔没用,连个媳妇都看不住,莫不是六小婶早就死了吧?
“我爹说我若是认了别人做娘亲,我亲娘一定会杀回青庐。可我亲娘说她不能陪在我身边,执意要我认个娘亲,说这样才有人疼我爱我。所以我认娘亲,却用不着认爹。”
修竹像念咒语似的嘟囔了半天,只换来骆鸢飞对六小婶的好奇更胜几分,“那你亲娘到底在哪儿呢?”
四下望望,见无人在旁,修竹放心地凑到骆鸢飞的耳边低声告诉他:“我亲娘说要有人问她在哪里就告诉他两个字……”
且竖着耳朵听下去——
“滚蛋!”
第五章 出世佳人(1)
骆老爷子有好些日子不再对着几个孩子的名字感叹了,有孙子、孙女绕在膝下,一对儿子、儿媳伺候在旁,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要说就是老大了。
“这舫游在外也漂泊了好几年了,什么时候才倦鸟知返啊?”
“成了亲或许就定下来了。”这是丝竹安慰老爷子的话,话出自她口半点分量也没有,她夫君成亲三年还不是我行我素的老样子。
骆兽行不客气地把责任都推给老爷子,“老大这性子都是给老爷子宠坏了,当年老爷子要是不放行,老大也走不了啊!”
骆老爷子无辜地直摆手,“我哪儿知道舫游为了找个人,满山满水地跑啊?”
“找人?”
“男的女的?”
阿野和丝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丝竹还注意形象,阿野索性直言不讳:“老大莫不是追仇家追到天南海北吧?”
“仇家?”骆兽行瞧瞧老爷子,再看看骆鸢飞,笑得腰都弯了,“她们说舫游追仇家追了这么多年嗳!”
“哈哈哈哈——”兄弟俩笑得前仰后合,扶着桌子半晌站不起来。
难道是为个女人?丝竹暗忖,看这兄弟俩的架势,她实在很难相信骆家的人会为了追寻所爱浪迹天涯。
要不是追女人,难道是为了追……男人?!
小权跨进门见到的就是两位爷笑得前仰后合的德性,转个身他对着丝竹行礼,“前面来报,说是陈庄的柳小姐到了。”
“是柳嘉子。”丝竹迎了出去,原本还笑得找不着北的骆兽行顿时精神起来,“就是传闻中那个绝色美人柳嘉子?那我可要看看去。”
骆兽行掀起褂子往外冲,只见一道身影闪过,他的耳朵已揪在阿野手中,“出去?你敢给我出去?”
身后还有只小手拽着他的裤脚,“爹爹,出去!爹爹,出去!”
“猛儿,你这个叛徒。”阿野恨恨地训斥着女儿,“要说‘爹爹,不准出去’。”
“哦!”猛儿点点头,大叫一声,“娘娘不准爹爹出去!娘娘不准爹爹出去!”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骆鸢飞端着茶盏就绕去了前厅,放眼望去。厅里遥遥地站着一位蓝衣姑娘,清瘦的背影迎风而立,萧瑟中透着一股惹人疼惜的味道——那模样像极了几年前竹林里的管家姑娘,骆鸢飞不自觉地走上前去。
“我是骆家三夫人,骆鸢飞是我夫君。”
丝竹细细打量着这柳嘉子,身形纤弱,却风韵有致。虽身着蓝衫,举止中却透着青族的文雅。嘴角轻抿、杏眼含笑,不言已觉清脆入耳,不动但觉飘逸似仙。
“果真是倾城倾国的美人。”丝竹赞道。
柳嘉子娇羞地福了又福,直说:“夫人谬赞了。”
“绝不是谬赞。”骆鸢飞将茶盏塞到丝竹手中,慌慌忙忙地凑上前去,“我空竹先生一生阅美人无数,所作美人图更是不下万千。这世间美丽的女子多了,可是像柳小姐这般若仙似神的美人还是初次得见。”
他看柳嘉子的眼神都放着光——丝竹从旁打量,却始终不发一言。
反观那柳嘉子从容应对,对着骆鸢飞倒是不见半点羞涩,“哪里哪里!嘉子出身卑微,这张脸面怕会给嘉子带来厄运。”
“若柳小姐可赏脸,鸢飞愿将小姐的仙容画下,以为后世之人留恋瞻仰。”他几乎可以在脑海中勾画出竹林间那翩翩若仙的美人。
柳嘉子倒也大方,“嘉子形容粗卑,怕要让先生费心了。”
“小权,拉马车来,送柳小姐回空竹轩。”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邸,从前到后都没有留意过被冷落在一旁的正牌骆三夫人。
“不就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嘛!什么仙女?我看是妖精!当我们丝竹是木头啊?我这就把他们拉回来。”
阿野气不过地冲了上去要把小叔子给拽过来,丝竹反拉住了她,“二嫂,别再惹事了,随他们去吧!我请柳嘉子来就是为了给鸢飞作画,论理,我还该谢谢人家愿意前来呢!”
“都说你精,我看你傻吧!”阿野恨得直敲丝竹的脑门,“你平日里把小叔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把他都宠上天了。可他对你如何?他当你是他媳妇吗?你不记仇不记恨,那是你宽宏大量。可你也不能把狐狸精送到他跟前啊?这算什么?就算你不想要这个丈夫也不能这样啊!你也太丢我们这些女人的脸了。”
平时兽行总是说她要是能有丝竹一半贤惠就好了,照阿野看来,幸亏她不如丝竹,要不她连丈夫的衣角都摸不着。那只野兽给三分颜色,染坊都开到城郊去了。
“丝竹,你真不怕小叔子把你给弃了?”
丝竹掩嘴笑道:“我相信鸢飞,他欣赏美人,身边也算美女如云,可真要说他为哪个美人动心动情,我还真不相信。我知道,这辈子他爱的只有作画一项,他的心里容不下我,也容不下任何女子。”
所以,她对他放心;所以,她才伤心。
阿野不懂他们夫妻间这拐弯抹角的情愫,她只会一杆子捅到底,“万一这柳嘉子就是让小叔子动了邪念,你咋办?她看上去不仅漂亮,还挺风骚的呢!”而且是暗骚,让人防不胜防的那种。
偏偏丝竹备了一手在后头,“阿野,你说对了一半,这柳嘉子的确不简单。也好在她心思复杂,所以她的目的决不是鸢飞这么简单。”
很多金族、青族的小姐愿意请骆鸢飞作美人图,可不是为了那区区几两礼金,多半是冲着空竹先生所画的美人图能送入宫,能让年轻的王上得见,这便是她们飞上枝头成凤凰的踏板。
对于这个蓝衣出身,却有着倾城倾国美貌的柳嘉子来说,骆鸢飞所带来的吸引可远不如王后这个头衔。
月上中天,丝竹房里烛火通明。
她一页页翻看着女主斜阳所写的《胜经》,这卷书册她自从嫁进骆家不知翻看了多少回,虽说早已是倒背如流了,可每一次再读却又有不同的诠释。
偶尔丝竹会猜测住在王宫里,和她远隔千里的那位女主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下这部《胜经》的。字里行间,每一句每一字都教你在万种境界中让自己时刻处于不败之地。有这般大智慧的女子若是与她一样嫁给了一个只爱作画,其他皆不入眼的夫君,又会如何呢?
女主斜阳一定不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吧!一个画到兴头上,半夜三更对着一位仙女般的美人,连房都不肯回的男人。
“小势。”丝竹唤了从前孤夜里常陪她左右的丫鬟,应声的却是小财。
“小势已嫁人,白日里做完了事,晚上就回家去了。”
是了,伴了她三年的丫鬟都嫁了人,需要守着夫君过小日子。她一人孤独也就罢了,怎能牵着另一个女人与她一同辛苦?
偏过头瞥见杵在那里的小财手里也握着一卷书,“你也没睡?看什么书呢?”略瞟了一眼,是本诗集,字里行间透着少女思春的字句。
那是丝竹在家时夜晚常拿来解闷的玩意——她识字不多,看不大懂,每每嚼着那字字句句却仿若白日里憋闷的心被打开似的。
成了亲,这样的诗集骆家书房里摆了不少,她却一本也没翻过,有点时间都用来剖析女主斜阳所写的《胜经》,还有那老奸巨猾的商人所著的《商道》了。
人约莫都是如此吧!无法得到的时候拼命追寻,当你日盼夜盼的东西就在手边,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她之于鸢飞是否也是那懒得看一眼的多余呢?
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放在小财的手边,“这是过了几道的茶,味儿极淡,应该不会让你难以入眠吧!”
灯下,两个女子静对而坐,过往种种忌惮在冷寂的夜里变得多余,“说句过来话,小财,这类的书还是少看为妙,看多了,想得便多;想得多了,心就乱了;心乱了,欲望便多了;欲望多了,人活着就累。”
“您对三爷还有欲望吗?”小财问得不敬,丝竹也习惯了。打从她进骆家起,小财就没把她当主子看过,哪儿来的敬畏?
一杯暖水下肚,身子依旧是冰冷的,丝竹笑叹道:“说一点欲望都没有,那是骗人的。当他搬回府来,搬进这间屋子,我以为已死的心又颠覆起来。可我想,这一次我又要失望了。”
夜凉如水,不知小厮有没有为他披上她亲手做的皮裳……
“啊嘁!”柳嘉子打了一个秀气的喷嚏,几乎微不可闻,细心的骆鸢飞还是觉察了。抓过披在肩上的那件猩猩毡,他递予她,“你披上吧!”
柳嘉子刚要接过,小权慌忙夹在他们二人中间,“爷,这件皮裳是夫人她……”
“是夫人要你拿给我披的嘛!”丝竹对他的照料几乎是无微不至,这他知道,可人家姑娘家,不比他能抗寒。再说了,要是柳姑娘冻坏了,他还如何能做出好画?
“柳小姐,莫客气,你就披着吧!”说到底,还是他太贪心,“这么晚了,还让你坐着让我画,要是你再受了寒,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此言一出顿时换来美人一阵朗笑,“骆三爷,真是太客气了。能让当世绝笔空竹先生为嘉子作画,这是嘉子前世修来的福分。”
她的笑容印着烛火,再加上这身皮衣裘装,典雅中藏着几分野性,更添别种滋味。骆鸢飞来了灵感,毛笔吸饱水彩,浓墨重彩画起他的美人图。
他的皮衣暖着她的身体,她的美映在他的画上。
烛成泪,天渐明,房里的女子却握着一把刻刀直到天明……
那夜,骆鸢飞没有回房而眠,之后一连几日他都跟柳嘉子独处空竹轩。骆府里还是飘荡着骆三夫人寂寞的身影,原来期待真的是世间最不划算的买卖。
自那日起,修竹被叫到了账房,每日跟着丝竹学习经商之道。入夜,小小年纪的修竹手中多了两本书,一是《商道》,二是《胜经》。
过了月余,骆鸢飞的几幅美人图经丝竹之手送进了王宫中。又过了一旬,宫里的碟子下来了,招柳嘉子等几位美人入宫竞选各级女官头衔,并有机会成为王后。
骆鸢飞特特为柳嘉子备了一桌酒菜,打算送她入宫,也算是拜别宴吧!丝竹叫了修竹作陪,说是让他习惯待客见人,好为日后生意场上迎来送往的应酬做打算。
酒席刚开,柳嘉子就端起酒敬骆鸢飞,“这杯酒嘉子先饮,谢先生知遇之恩,若无先生那幅夜裘图,也不会有嘉子入宫的机会。嘉子先干为敬!”
她喝酒时的爽朗倒是与初次见面时那股子飘逸全然不同,骆鸢飞只道这美人拥有多面性格。手一抬,满杯的酒送进了肚中,“干!”
“这杯酒嘉子敬夫人,若没有夫人,嘉子也见不到先生。”
柳嘉子抬手敬酒,丝竹杯中却是清茶待客,“过后还要带修竹去看账,实在不能喝酒,我聊以茶水陪陪柳小姐吧!”浅呷了一口茶水,丝竹招招手让小财取来木盒,“这里面是我为柳小姐准备的一点首饰,毕竟是进宫伺候王上,没有一点首饰傍身怎么行呢?”
“还是夫人知道我们蓝衣女子的苦楚。”柳嘉子状似拭泪,“外面人看我柳嘉子形容可比星辰皓月,谁又知这卑微的出身累我多少?嘉子常想,若我出身赤族、银族,哪怕是金族、青族,今日也绝非这等阵势。”
“柳小姐,这倒是说了句实话。”丝竹笑意浓浓,“我见小姐第一面就觉得您绝非池中物,若不是被这副出身所累,凭你的美貌,今日恐怕早已是王宫中的座上宾。”
丝竹总算是说了句柳嘉子最爱听的话,她提气追问:“夫人当真如此觉得?”
“当真。”凭你无止境的欲望,王宫怕都容不下你——丝竹用茶堵住了自己的嘴,常跟那帮老奸巨猾的商人打交道,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