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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她伏进父亲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谢谢您!”
对于会哭的女儿,华延寿明显乱了手脚,这女儿自小与他少有亲匿互动,他压根不懂该如何安抚一个会哭的女孩儿,急匆匆撂下几句话,便带着一脸不自在离开了必死居。
睇着父亲离去背影,还挂着泪珠的依姣却漾起了释怀的笑容!
离开了女儿,华延寿来到沉香阁里。
“还是没她的消息吗?”他锁着忧心忡忡的眉。
“没有,”湛碧落试图开解他,“你别这么烦心了,也许,这一切只是咱们多心了,也许,当年卦象已因时光荏苒有了变迁,也许……”
华延寿摇摇头,“我二师兄曾帮朱见深卜过一卦,他命中近日当有凶劫……”他目中起了怅惘,“是生死凶劫!”他喟然叹气,“如果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防范,到最后这事儿仍要发生,除了归论于天命早定,咱们也只有徒负奈何了。”
天坛上,一个圆滚胖道士在众人面前惩戒了恶徒张彦屿并撂下了话,“……无论当今圣上该有多少天命,可总之,他绝不是命丧于你张彦屿之手的!”
这话说得没错,因为张彦屿被牛头马面勾走了魂魄,朱见深却回了魂,依旧活得好好的。
可甘游方当众撂下的话里其实早已透露了些许玄机,一个多月后,朱见深在病床上躺了十天后,药石无效,溘然长逝,享年四十一岁。
对于朱见深的死,有人传言是因着心伤所爱万贵妃的死而泯了生趣,有人言之凿凿说是张彦屿鬼魂作祟,拉着当今皇上共赴阴司。
却没人知晓,朱见深死辰正是其堂妹朱昭漓十七岁生辰之日,正如二十年前卦象所示。
天命!
华延寿陪着湛碧落出现在朱见深国丧大典祭礼一侧,心底默念着。
继承大统的是太子朱佑樘,即历史上的明孝宗。
朱佑樘能继大统亦曾有番曲折,他本是皇三子,只因当年万贵妃所生之皇长子活不到一年,而万贵妃为了怕失宠,买通了太监宫娥,只要发现哪宫妃子有孕便强逼其堕下腹中胎儿,成化七年,好不容易贤妃柏氏为朱见深生了个皇二子朱佑樘,隔年却让忌恨成性的万贵妃给害死了。
朱佑樘能在如此残酷的宫闱斗争中求得幸存,实因当朱见深知其于存在时,这孩子已然长到了五岁。
成化元年,广西平乐府贺县土官的女儿纪氏进了皇宫,因为她聪明机警,能认许多字,便被委派为管理皇上的私人财产,职称叫“内藏典守”。
成化五年秋,朱见深到内承运库询问内藏收支出纳情况和纪氏相遇,对这女子的美貌与机伶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久,纪氏怀孕,万贵妃得知此讯一方面封锁不让朱见深得知,一方面派宫女强迫纪氏堕胎。
由于纪氏在宫中人缘不错,宫女们编了个谎,说纪氏只是得了腹胀病,于是万贵妃就把纪氏谪居到安乐堂。
安乐堂说穿了,就是一处皇家的畜栏和收容所,内有虎城、牲口房等措施,凡是年老、有病,或有过失的宫女都被打发到这里。
成化六年七月,纪氏在安乐堂生了个儿子,尽管宫女们多方保密,万贵妃通过各种途径还是知道了这消息,于是她叫来太监张敏,命他去溺死纪氏的孩子。
张敏接到任务,心里很不踏实也非常害怕,因为他知道皇上很希望有个儿子,如果他真听命杀了皇三子,日后皇上若知道了那还得了?
最后他和几个太监决定将这孩子藏到别的屋手里,用宫中的乳制品来养,并谎报万贵妃孩子已死。
成化十一年春,朱见深二十九岁,正因着没有儿子的长期期苦闷而懒于政务,张敏见时机成熟,壮着胆子一边在地上磕头一边道:
“其实万岁爷您早有儿子了!”
问清楚事件始末,朱见深喜不自胜,立刻命人至安乐堂将皇子迎回,接着他命礼部给皇子取了名字叫佑樘,再立他当皇太子。
朱见深并让纪氏移居永寿宫,正式封她为淑妃。
万贵妃事后得知,又气又恨,千方百计还是毒死了纪淑妃,太监张敏见淑妃突然死去,心知不妙,只得吞金自尽,这时节,是周太后起了作用,她是朱见深生母,当时住在仁寿宫,她开了口要求将朱佑樘索至身边亲自照料,这才绝了万贵妃加害之心。
害不到朱佑樘,万贵妃心有不甘,她不再用毒死及堕胎的方式杀嫔妃们的孩子,而是让她们多生孩子,以便这些皇子将来可以有和皇太子争高低的机会。
于是乎,在朱佑樘之后,朱见深又陆续有了十一个儿子。
由于自始万贵妃对朱佑樘便有忌心,自然不会在朱见深耳旁少说他的坏话,致使朱见深久而久之对这皇太子亦缺了好感,有几回还险些罢黜了他太子的位置。
到后来,朱佑壬入了朝班,朱见深对这侄子是出自真心的欣赏与喜爱,是以,对这见识与气度均远逊于朱佑壬之亲子更起了嫌弃。
对于父亲举止心思,朱佑樘心知肚明,却始终忍妒于心,在宫廷多年为求自保的岁月里,已将这年轻人磨练得极懂人心,表面上,他敬重着朱佑壬,实际上,对这堂兄,他心底是摆脱不去远不及其的心结。
再加上前些日子,朱佑壬竟还帮父皇寻回了年长于他的民间皇子牧星野,更使得朱佑樘心中生起恐惧,虽然事后牧星野因不惯皇室生活留书而去,但在朱佑樘心底却已成了个挥不去的阴影,他就怕朱佑壬会在父皇耳畔建言,找回牧星野取代他这皇太子的位置。
谁也没想到,朱见深却在四十一岁壮年之双腿一伸,下了黄泉!
朱见深葬礼上,即将继任的太子朱佑樘虽一脸哀恸,心底却是说不出的快活。
也终于,轮到该由他朱佑樘大声说话的时候了吗?
偌大国丧,除了文武百宫、后宫嫔妃外还有众多朱氏宗室子孙,广场上人山人海,一式身着白衣。
依姣是跟着父亲来到会场的,会场上到处白影幢幢,在虽是哀伤却有些嘈杂的氛围里,一个白衣少女缓缓踱近了湛碧沁身旁。
会场上穿白衣的人触目皆是,这少女却出奇地抢眼,她美得恍若天仙,清灵得彷佛不属人间当有,少女踱近湛碧落,两人低喊了声,继之少女伏进湛碧落怀里泣不成声。
不只湛碧落认得这少女,依姣感觉得出她的父亲也认得,华延寿身子乍然僵硬了起来,眼神停驻在少女身上久久不移。
可有关于少女来历及其他事情依姣已无暇搭理,她突然在遥遥角落里发现了一抹灰影,那抹灰影是随着白衣少女出现在人群里的,可这会儿,少女来到湛碧落身边,那抹灰影却只伫足了片刻,继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会场。
那抹灰影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能一眼认得出,毫不犹豫地,依姣拨开人群,没命地往灰影追了过去。直到出了城垛远离了人群,她才追上了那抹灰影。
“师兄!”依姣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男人听见她声音停下脚,回过头,正是依姣师兄辛步愁。
“依姣!”他神色依旧漠然,可眸中有掩不住乍见师妹的喜悦,“你也来了燕京?”
“不只我……”她边点头边喘气,半天才恢复了正常呼吸,“爹也在这里。”
“我知道,”他眼神微黯,“方才我已遥遥见着他了。”
“见着了还不过去问候一声?”她微微哼气,“爹不生你的气了。”
“是吗?”他淡淡笑,不太在意,“事已至此,他再气也无济于事了。”
“我不懂,”她摇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恢复漠然,伸手抚了抚师妹为了追上他被风吹乱的发丝,“这阵子,你还好吗?”
依姣不作声点点头,心头是暖的,毕竟,师兄还是惦记着她的。
“当时仓卒间离开鬼墓山,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他说得真心,“再次见面,你好像又长大了点。”
“人如果不会长大,”她哼了哼,“那岂不成了妖精?”
闻言他微愣,继之淡淡笑了,“是呀!是人就该长大的,”他叹口气,“看你这样我也能放心地离开了。”
“离开?”依姣愣住咬着唇,“你要上哪里?”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她傻傻问道:“你不回来了吗?”
“一次问两个问题让我怎么回答?”
辛步愁睇着远方,“离开是因为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东西了,有人邀我去作客,而我正想尝试过些不一样的生活,至于回不回来,”他淡着眸子,“我也不知道,也许哪天想想又回来了,也或许,就此客死他乡。”
“能不能不去?”她问得有点可怜兮兮。
“不能!”他回答得俐落,却突然扬起头,淡淡睇向依姣,“你曾说过想陪我行医江湖,行脚天下,为我煲汤的,这提议还有效吗?”
她突然不能呼吸也无法思考了,怎么可能?
她系在必死居木匾下的红丝绳还没多过院里插着的竹片儿呢,怎么可能上苍便好心要来应许她心心念念想要达成的梦想?
十三岁时她赖在师兄身上恳求过的话语再度涌现在脑际──
“日后你行医江湖,行脚天下,可肚皮却不能不顾呀,咱们开个小医馆,你帮人治病,我帮你煮膳,你调理别人,我帮你养身。”
眼看着她企盼了一生的梦想即将实现,眼看着她喜欢的男人就要属于她了,可为何,那明明只是个简单的点头动作,她却半天仍做不出来,只能傻傻愣愣地盯着师兄瞧,像是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似地。
“别为难了,丫头,”辛步愁淡淡地笑了,伸手疼惜地揉开她锁着的眉心,“见你神情,师兄心底已明了,这里已有了个让你放不下,想为他煲汤的男人了吗?”
“没有的,师兄!”依姣回过神忙不迭地摇头,“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挂念不下我的必死居,只是有些舍不下我养的鹦哥小奇,只是有些舍不下爹,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依姣。”他淡语,“相信自己的直觉吧!师兄走了,如果有缘,自然后会有期!”
辛步愁朝师妹潇洒地挥挥手,很快地就在烟尘间隐没了身影。
而这边的依姣却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似地,除了傻眼觑着师兄离去外,全然举不起步子。
为什么她会拒绝?为什么她没向师兄背影飞奔而去?
她懊恼自问,却全然不得其解。
待当天夜里,必死居叩门声响,进了个脚步颠簸的朱佑壬时她才有了解答。
依姣想起师兄的话,难不成,她是为了放不下这讨厌的男子而拒绝了师兄?
“你喝了酒?”她抽抽鼻子,难掩讶异,朱佑壬自我控制力极强,再心烦,再着怒,他也不曾酗过酒。
“好表妹,”他笑嘻嘻地由着她努力撑持着他重重的身子,“原来你还在,今天我见到小堂姑回来,却没见到送她回来的人,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虽是醉言醉语,依姣还是忍不住称奇,这男人,还有他猜不到的事情吗?
“既然以为我走了,那你还来?”她没好气地将他一把扔到躺椅上,自屋外拿来汲了水的丝络巾帕敷在他额上。
“以为是一回事,总要眼见为凭嘛!”他笑道:“没走是舍不得小奇还是舍不得表哥?”
“无聊!”
“啪”地一声她手上另条巾帕正中他高高鼻尖,盖住了他的醉言醉语。
小奇乍然听见自己名字,兴奋地在她脚边跳来跳去,依姣无暇搭理,两只嫩似葱白的小手流连在他额心顶上穴门。
“原来上苍待我还算不薄,不是一次夺走两个重要物事。”他突然起身要吐,她早备妥了木盆,只见他渐沥哗啦吐了一盆秽物,依姣手脚俐落,小奇却闪避不及,咕咭吼叫着淋了一身脏东西。
依姣起身将秽物清理乾净,然后才得暇慢条斯理帮小奇打水洗澡。
“我从不知道,”她冷冷出声,“朱见深的死活对你有这么重要。”
“也不算顶重要啦!只是……”吐得乾净,这会儿的朱佑壬似乎神智清醒了点,见依姣在打理小奇,他语气很酸很酸,“我不舒服得都快死掉了,你还有心思理那只死鸟?”
依姣不作声,用条乾布巾裹住小奇,再度踱回朱佑壬身边,继续帮他捏着额心。
“你活该,”她嗓音又凉又冷,“谁让你喝这么多酒。”
“表妹!”见依姣回到身边,他再度嘻皮笑脸,“如果我不再是个王爷了,你还会这么伺候我吗?”
“我伺候你……”她冷着嗓,“几时因为你是王爷?”
“那倒是……”他点头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么,这劳什子的王爷当不当也无所谓了。”
“什么意思?”她皱着眉一头雾水。
他却漫不经心吟起宋朝戴复古的怀雪蓬姚希声使君
“有感中来不自禁,
短长亭下短长吟;
梅花差可强人意,
竹叶安能醉我心?
世事无凭多改变,
仕途相识半升沉;
摩挲老眼从头看,
只有青山古今同。“
“不会吧?”她哼了哼,“你这壬王爷的丰功伟业难不成只系于朱见深?他一死,你就得跟着鞠躬下台?”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笑了笑,不介怀她的嘲讽。
“不会吧?”她还是不相信,“那朱佑樘明明对你十足礼遇,连他父皇的丧事不也都事事以你马首是瞻吗?”
“那是他够聪明,”他哼了哼,“知道龙椅还没坐稳前不该动我。”
“可你却猜他不会容你继续在朝?”
“不是猜而是肯定,”他有些倦容,“我虽无意与他冲突,但在他心里却是个伤肝伤肺的头号眼中钉,是以,”他笑得有点涩,“虽然我还有好些抱负未能施展,可看来已然太迟,时不我予也。”
“即使他有心害你,可依你的智慧,难不成,还玩不过一个朱佑樘?”
“不是玩不过,而是输赢与否没了意思,”他耸肩,“他毕竟是天子,一国之尊,我即使赢了又能如何?在朝者若不能忠心为主,老想着自己利害得失,那还不如及早解甲归田。”
“解甲归田?”她眸中透着不信,“你还不满三十,却想着要解甲归田?”
“不归田也成,”他笑嘻嘻地拉住她柔荑,“我虽辞了官,父勋还是在的,这座彰荣王府就留给我娘和星婼,我们到江南经商做点小生意,依我的头脑,当个富可敌国的商贾不是问题,届时,别说一个必死居,十个我都可以开给你玩。”
她漠然抽回手,“你打你的算盘,干我什么事?”
“怀雪蓬姚希声使君不陪我,”他一脸可怜相,“如果我又头疼了、又犯筋骨酸痛了、又喝醉了,谁来帮我?”
她哼了哼不作声,撇下他起身踱往另一头,摸了摸布巾里的小奇,发现它的羽毛已大致乾爽了。
冷不防,他自后方环紧着她,语气中全是撒泼,“好表妹,答应了吧!”
“别这样,”她闪了闪皱皱眉捏着鼻子,“一身酒味儿。”
“你的意思是……”他嘻皮笑脸不松手,将脸埋入她发中,不管她许不许硬将热热酒气呵在她耳里,“只要我不喝酒,你就许了我?”
“我什么都没说,”她冷冷出声,“全是你一个人的醉话!”
“你陪我,然后我帮你养十只,不,百只小奇!”他孩子似地晃着她。
“养那么多做啥?”她哼了声,“只这么一只就整日缠得嫌烦了,百只小奇?!岂不要我的命?”
“不养小奇,”他笑嘻嘻道:“那我们就养孩子吧,”他掐指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