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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不可以装做没听见?”她愣怯又不抱希望地问。
“不可以。”应巳龙扯起笑,“为什么怕我?”
他自认为两次会面共处得相当愉快,难道是他长得太骇人、太严肃?但论验人,他绝对不及御飞的“黑道大亨面孔”一半,论严肃,他恐怕连承关的指头也比不上。
简品蕴开始以叉子戳刺着尚有一半分量的水果慕斯,水剪的双眸骨碌碌地转,欲言又止地思索着用辞,最后决定以反问句来代替回答。
“你不是讨厌我吗?”
其实,她很想直接问清楚上回他态度急速转变的原因,如果真是她无心的疏忽而令他不快,她欠他一个道歉。
“我本来打算今天送完照片就和你老死不相往来,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碍眼……”虽然无缘再见“赵子龙”帅哥但无妨,她宁可捧着相本沉醉在回忆,也不愿他对她的厌恶加深一丝一毫。
人与人相处的头一眼有时除了外貌之外,直出也是相当重要的因素,即使彼此并不熟识,脑海中却会产生第一个念头——“喜欢”或“讨厌”眼前的人,进而构成交友的取决要素。如果,他对她是直觉的讨厌,那又何妨?她就快快乐乐的和他的Say Goodbye,即使心里沉重的失落感令她想哭……
抬眸,再多看他一眼,深烙他的影像也好。
“你怎么会以为我讨厌你?”果然被童玄玮说中,那次的拒绝让她误解了。“因为博览会那天我失常的反应?”
她不语,眼神中清楚写着——没错!
她将捣烂的慕斯送进口里,虽然外型惨不忍睹,味道却丝毫不差,只是心理影响味蕾,让她食不知味。
“一开始都还好好的,你伸手在我眼前比比画画之后,态度就变了……当然不是说变凶或怎么样,而是‘疏远感’——很刻意建构起来的一堵高墙。”即使隐藏在浓黑的长睫下,当时他眼眸中的怅然是瞒不了人的。
应巳龙小啜一口咖啡,没有开口的迹象。
“而目……你那时的笑,很勉强。”简品蕴扁扁嘴。“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你产生不舒服的情绪,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很抱歉——”
“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他开口打断她的话,俊颜徽垂。
“没关系的,你没必要委屈自己强装无所谓。”简品蕴再度夺回发言权。“讨厌是一种很正常很正常的情绪,我国小之前,我大哥也很讨厌我呀,每天不是赏我白眼就是压根当我是空气,我爸工作忙,根本无暇分心照顾我们……那一阵子我的生活圈子就是自己的小卧房,呆呆地坐在床边缝娃娃,我可以两天缝好一只牛或狗娃娃,直到我的房间再也容不下任何布娃娃,大哥就拿个黑色的大垃圾袋全部收拾丢弃……然后我就背着他再缝、他再丢、我再缝所以他以前都会偷偷揍我。”
她撑着腮帮子,卟哧一笑。很难想像现在疼她入骨的大哥曾经也以欺负她为乐。
她的心思很敏感细腻,但看待事物时的态度又很淡然,从不去强求她得不到的——不管是物质上的,或是亲情及友情……
“可是你大哥看来很疼你。”
“对呀,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就很保护我。”简品蕴笑得连眼睛都弯成新月,脸上布满以兄长为荣的光彩。
“哪件事?”
“邻居的一群大男生把我围起来,取笑我是智障——其实我才不是智障,我只是比较自闭……正好被放学回来的他看到,他和他们打了一架,然后我扑跳到其中最高最壮的男生身上,狠狠咬住他的脸颊,嘟囔着‘不要打我哥哥’之类的话。”她眨眨眼,粉颊上有羞赧的红晕。“后来还是大人们被那男生的哭求声引来,死拖活拉的才把我从那男生身上拉下来,那个男生脸上有一道好吓人的牙痕和血迹——后来那男生看到我就会绕道而行。”
而她也在事件平息之后才紧抱着简品惇放声大哭,嘴里一直反反复复询问着他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受伤?要不要去看医生……商品谆的“兄长自觉”就从那一天发芽,似乎觉得拥有一个妹妹是天底下最骄傲的事,保护妹妹成了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当然他不只是说更是执行得彻底。
发觉自己的离题,简品蕴将话锋又转回应巳龙身上。“所以就算你真的讨厌我,也不用勉强自己强颜欢笑,别看我聪聪明明的实际上我在某些方面很迟钝……迟饨到有些离谱,不太听得出别人过度修饰的字句含意,也许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别在意……”
两人陷入短暂无言的尴尬。
好像该闪人了。她喝下最后一口奶茶,从包包里掏出百元钞票放在桌上。“不耽误你的时间我先——”
手掌还来不及从钞票上移开,应巳龙的大掌先一步复上她的手背、阻止地起身欲走的举动。
他倏然开口,话题却偏离一百八十度。
“参加博览会的前一天,我作了一个梦,或许对平常人而言,作梦只是微不足道的生理反应,但对我——它不是。”应巳龙凝视着她。“哪个梦境是不一样的,与我二十几年来所作的连续梦境迥然不同,我痛恨梦境,连带影响我痛恨所有梦境中出现的景物。”
简品蕴杏眼中闪动着困惑。他干嘛突然告诉她这种事?
“那是一个出现在我梦境中的女人……”应巳龙边说边将手掌再次遮掩住她的眼鼻,如同日前评股。“有人说,梦境是对未来的预知,但我的梦境……是过去。浩荡冗长历史中的某一环节,在那里我遇到了她。而在现实我遇到了你。”
简品蕴脑中迅速整理他字句中传达的意义,得到简单的结论。“我长得很像你梦境中的她?”
而他的种种反应全是源自于他讨厌所有与梦境相关的人事物?就因为这个理由,他才连带排斥无辜的她?
“或许像,或许不像。”毕竟他没见过梦中女人的全貌。
这是什么回答?像就像,不像就不像,哪还有什么或许?简品蕴拉下他挡在眼前的手掌,显然不接受他模棱两可的回答。
“童玄玮说的对,我犯了个错,不能将我自己对梦境的情绪加诸在旁人身上,你拥有神似于那女子的部分容颜,但你不是她——就算你‘曾经’是,现在也不再是了。”他笑,诚恳地道:“我为了自己那天的反应道歉,别急着走好吗?再坐一会儿。”
她无法拒绝如此亲切的笑容,点点头,一方面也是相当好奇他刚刚吐露的话。
“你说你作了连续二十年的梦?那不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作了?”
“嗯。”
“是什么样的梦?”她兴致勃勃再追问。
“某个战国时代的梦。”他耸耸肩,“骑马、打仗、鸣金鼓……”
“一定是三国。”简品蕴肯定万分,毫不迟疑。
“为什么?”
“因为你像赵子龙呀。”
应巳龙简直要失声狂笑。“你不能将自己的‘认为’套扣在我头上,你又看过赵子龙了?你到底是凭借着哪些原因认为我像赵云?”
即使他在梦中的的确确听到那名女子唤出“赵将军”三字,但那并不代表就是属于他的身分,即使他在与她的头一次相会,由她口中听到“常山赵子龙”的称呼时,心头颤震翻涌的狂涛巨浪仍旧清晰刻印在脑海……
“矣……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你像嘛。”她当然没见过活生生的赵子龙,充其量只看过一幅幅出自不同名家的画作,有些画得斯文,有些又画得豪气,但国画和真人自然差异颇大。
她只是直觉认为他是——至少她确信不疑。
“无论像或不像,是或不是、对我没有多大意义,我是应巳龙,这是不可否认也绝对肯定的事实……但是困扰着我的是梦境中想传达的涵义,我搞不懂。”他的目光落在相本中某一张完全没有笑容的他,神情看来好陌生,仿佛不是他应巳龙,食指点触着照片,“有时候我照镜子,反射出来的身影回视我的模样及眼神陌生得令人怔忡,那个时候的我……不是我。”
她低眼,看着照片中的人像,再检视应巳龙,反复数次。
“你太多心了,在我看来都是你呀。”差别只在一个穿着西装,一个穿着战袍,同样帅气。
“多心?我三哥甚至认为我疯了,或许。”最后两个字自嘲得令人心酸。
“你只是作了无法解释的梦,就像传说有人投胎前没有喝孟婆汤,带着前世的记忆到另一个肉身,你的情况好像是盂婆汤喝得不够多,记忆残存,所以才会一直梦到前世的场景。”简品蕴试着安慰他,井捧上他的咖啡,佯装成盂婆汤,仿佛只要他多喝几口,一切的烦恼根源便会消散。
“我倒认为有人想告诉我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对某人来说相当重要。”
“你认为是什么事情呢?”
“遗憾。”
“遗憾?”她像只九宫鸟,重复。
“好像有人要分享他的遗憾给我。”他一直很不愿去相信“那个人”就是他应巳龙……或是在好久以前,他还不叫“应巳龙”这个名字的年代。
“听起来好不舒服噢。”她只听过分享快乐,哪有人在分享遗憾的?
“不只你听起来不舒服,我连想起来都很不舒服。这就是我痛恨梦境的原因之一。”他接过她捧着许久的咖啡杯,轻啜。
“那你所提到的梦境中的女人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应巳龙默然。
看来不是太讨喜的角色耶……不然他干嘛突然安静下来?简品蕴暗忖。
良久,应巳龙才回答:“我也想知道。不过她出现的次数太少,连五官也瞧不清楚。”
“梦到她的时候,你的心情怎么样?还不错?”
“平静。”有些类似现在与她对坐交谈时的感觉,至少他是不讨厌的。
“喔……”简品蕴思索片刻,从背包中取出记事本,在上头涂涂写写、抹抹画画,半晌后偏着脑袋道:“不行,资料太少……”
“什么资料?”他看着她在空白格上画出四个Q版漫画人物,还不忘连上人物关系图。
“你提供的梦境资料。这个是你,这个是我,另外两个就是你所谓梦境中的人……我想知道其中的相关性,或许可以解决困扰你好久的问题。”挥动铅笔,简品蕴像个认真做笔记的好学生。“假设你和那位想与你分享遗憾的某人是宿命羁绊,梦里的女人是姐姐或妹——”
“不是姐妹,她叫他‘赵将军’而他称呼她为‘茧儿姑娘’。”应巳龙补充道。
“看!我就说嘛,赵将军,历史上有几个赵将军?!”她拉长尾音,一副“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
“很多,多到你数不清。”
简品蕴皱皱鼻,不再与他争辩,反正她自己肯定就行了。铅笔急忙在Q版古装姑娘旁边注明“茧儿姑娘”,另外一个比着胜利手势的稚气将军旁也加上“常山赵于龙”及一个特大号的爱心。
“你想会不会是恋人呀?”不过怎么还如此生疏地互称将军和姑娘呢?听起来好像关系很淡……
“誰?你和我吗?他问得好故意,逗得她抹上面朵红霞在颊边。
“我、我是说这个叫茧儿的和赵子龙啦!”她忙不迭澄清,结巴的字句泄漏了她的慌乱。
应巳龙不再取笑她,回答:“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那另外的百分之五十呢?”
“等我作完梦才揭晓。”
简品蕴点头。说得有道理,目前一切纯属虚构,就好像连续剧不看到最后一集,永远也不知道结局。
“喏。”她突然将记事本推到应巳龙面前。
“做什么?”
“从今天开始,你每天把梦境的点点滴滴详细记下来,包括每一个字和每一种感觉。”看到应巳龙皱起眉心,她迅速说下去,口气几乎带有恫喝的意味。“你不想解开梦境中的谜题吗?”
“……好吧。”
简品蕴这才露出满意的笑靥,尔后白嫩嫩的小掌又伸到他面前。
“这又是做什么?”他不解。他和她果然有代沟吗?
“我叫简品蕴,今年二十二岁明智大学商业设计科二年级,朋友都叫小简,兴趣嘛……裁缝、画画和发呆,请多指教。”
见他尚未反应过来,她主动将手掌塞进他暖热的掌心间、一握,上下晃动三次。
“我就是我噢,不是你梦境中的女子,不要搞混了也不要因为讨厌梦境而连带排斥我噢。”她指着自己正漾笑的脸蛋,郑重声明。
他笑,也握紧她的手,仿着她的举动上下摇晃。
“我是应巳龙,劳碌辛苦的可怜上回族,请多用教。”
响亮的马蹄声,奔驰。
梦,再来。
他置身在马背上——不是兵骁将勇、交相厮战的混乱沙场,没有排山倒海的骏马强敌,只有他策着马,驰骋在山麓。
空气里透露着冷冽,像在云雾之中。
温热的躯体背对依靠在他胸前,吁喘浅浅吐纳着白烟,传来阵阵清香的女人气息。
他执缰的手臂上攀附着一双纤纤小手,怯怯十指复在纯白衣袖上,轻盈得几乎没有感觉。
茧儿姑娘?虽然不抱任何交谈希望,他仍试着唤她。
出乎意外,她微偏过头呵着薄雾的菱嘴逸出娇软嗓音:“嗯?”
你听得到我说在?他惊讶,这是在梦境中从不曾发生过的情况,他从来就没有办法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空表达意见。
不冷,今天能看见旭日吗?她答了一句完全无关的回复,清嫩的嗓在饱含笑意及一丝期待,正与某个他听不到声音的人交谈。
我知道。她点头,微仰的头颅再度偏转回正前方。只是手臂上的指尖加重些微力道,像是有人叮咛她要攀紧握牢,以免从马背上摔下去。
有一句、没一句的轻语交杂,明明在他耳里听到全是她的独脚戏,他却永远都能想像出他所回答的那个问句,仿佛他正是发问的那个人……
天际逐渐透出微光,自远方破开重重云霄,洒落在眼前壮阔的岩壑幽胜,活生生的“大陆寻奇”现场实况版呈现在他眼前。
原来“他”是带着你来赏日出?他了然地喃喃自语,胯下的马匹主动停下小跑步,他抱着她下马……或许应该说是“他”抱着她。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她的双脚……
你的脚?明知她听不到,他还是讶异地问。
即使他扶着她轻如鸿羽的身躯,失了力劲的腿仍无法撑起柳絮似的重量,素净的柔荑依赖着他手臂扶持,勉强移动步履,缓缓拢络裙摆,席地而坐。
心疼,蓦然明了的他瞬间闪过这种情绪。
那双腿……是残的。
当事者却没有与他同等的愁绪,捆眉、菱嘴全漾着浅笑。
赵将军,您瞧!水袖下露出一小截白皙得近乎失了血色的细腕,指尖点向遥远云层中,一丝细长而缥缈的云迹。那朵云像不像条龙?
龙?在他眼中看来,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残云在轻缓流动风间逐渐消散的景象。
风从虎,云从龙,好贴切的一句话。正巧包含了您的名和字。她笑着。
我的名和字?
所有场景在单调尖锐的节奏声中瞬间幻灭,睁开黑瞳的应巳龙仰卧在床铺软被间,摊展开来的书翼遮去日光灯直射的耀煇,据跃于清香淡雅纸页里是构图简单的卡通人物。
四个角色四张轻快的笑容。
犹记得他正看着白天简品蕴交给他的记事本,不料竟胡里胡涂坠入梦境。
瞥向床几的闹钟,正指在凌晨两点,而吵醒他的罪魁祸首正是枕畔吵闹不休的手机。
他按下通话键,嗓音慵懒而沙哑。“应巳龙。”
“巳龙,你睡了吗?”手机彼端传来童玄玮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