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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相思不知相思苦,相思之后才知苦相思。曲承胤有著想趁夏拙儿开门时,瞥她一眼也好的念头。
“你搁地上就好,我等你走开后,再开门端进来。”夏拙儿没那么没心思,她懂得曲承胤的心眼。
“拙儿,你……唉!好吧。”
曲承胤认输了,弯腰将食盘摆在门边。
“你快走开啦!”夏拙儿催促著。
再叹了一声,曲承胤才特意将脚步踩得重重地,好让夏拙儿听见他是真的走开了的声音。
走了数步之后,他提起一口气,纵身跳到树影阴暗处,微探出头来等著她开门时偷瞧她一眼。
但是他失望了,因为夏拙儿仅将门打开一道小缝,快速地伸出手端了食盘就往回缩,然后“砰”地一声又将门给关上。
其实夏拙儿也极想见到曲承胤!
可是她还不敢见他,怕一见到他,那好不容易找回的思索能力又将消失殆尽。
他的声音听来充满生气,这令她非常安心。表示福伯连日来告诉她的消息没有夸大,乌叶花对他产生了极显著的疗效。
“福伯说他像是几天内就变了个人似的,不晓得是怎么个变法?”夏拙儿一手捧著饭碗、一手握著筷子,发呆似地自言自语。
她有些故意规避去提到嘴里那个“他”的名字——就算她只是对著自己说话而已。
合拢筷子夹起一粒米饭,她魂不守舍地看了看那粒白米,然后又放回碗里,叹了口气。
“福伯还说他已经开始吐呐打坐、晨昏练功,看来他的毒呀、伤呀什么的,是都好得差不多了,那他……会不会很快就要离开了呢?”
思及此,她皱皱眉、嘟嘟嘴,发现胃口尽失,白米饭在烛光下的光泽看起来很讨人厌。
她忽然体认到一个事实——
他,或许就是自己一直在心底悄悄等待的人。
罗力虎,外号“独眼老虎”,而他外号的由来显而易见。
他的长相很可怕,一头乱发已数年未洗,凌乱不堪,而他脸上狰狞的表情更令任何见到他的人敬而远之。
偏偏他对自己的外表十分得意,连眼罩都懒得戴,就让他那黑幽幽的眼洞赤裸裸地吓住别人——
他认为眼罩会让他看起来太娘娘腔。
福伯第一眼看到罗力虎时,由内心打了个寒颤。他很害怕,觉得自己也许必须把手伸进口中,用手指把他的胃给推回去,免得一个不小心,五脏六腑全都呕了出来。
“曲头儿,你……你手里拿著的是什么?”罗力虎满身风尘,一脸不信地问著曲承胤。
“福伯的湿衣裤。”
曲承胤对于罗力虎的问题,感到有些好笑。
“曲头儿,你可别对我说你刚才蹲在水井边替这糟老头洗了衣裤,现在正打算晾上竹杆?”罗力虎脸上满是惊讶,他恶狠狠地瞪了福伯一眼。
福伯忽然感觉背骨一阵寒冷,他抖了抖膝盖,险些因站不住脚而跌跤。
“吓唬老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汉?”
曲承胤空出一只手扶住福伯,以眼神安抚他,表示自己识得眼前这突然出现的恶汉。
他温声提醒著福伯,“福伯,您刚才不是说要去菜圃里割菜?”
“对、对,福伯差点给忘了,曲小子,你和你的……你的朋友聊聊,福伯失陪了。”
福伯活了大把年岁,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但仍是禁不住罗力虎那凶恶长相给他的威胁感。
福伯蹒跚的脚步像极了落荒而逃的难民。
“见鬼了!”罗力虎瞥见曲承胤自水桶里拿出的东西,忍不住大吼一声。
皱皱眉心,曲承胤不理会他的鸡猫子鬼叫,想继续手里的动作,却被罗力虎一把抢过。
“这又是什么?!”
罗力虎瞪大仅存的一只眼,显得另一只缺了眼珠子的眼洞更形扭曲,他吼叫的声量愈来愈大。
“袜。”曲承胤回答得再自然不过。
“这是女人的袜呀!曲头儿,我没看错吧?你替女人洗袜?他佬佬的,曲头儿替女人洗袜?”见曲承胤不置可否地点头,罗力虎发疯似的跳脚。“穿这袜的女人在哪儿?我要去捏断她的颈子、掐爆她的头!”
抽回罗力虎手里的袜,曲承胤嫌他的脏手碰脏了袜,所以蹲下身子在另一只装有清水的桶子里努力搓洗。
罗力虎碰过了夏拙儿的袜……曲承胤甚至认真地考虑该不该将袜给丢了?
“曲头儿,你中的毒好厉害呀,把你的脑子也给毒坏了……”
一眼便瞧出脸色犹带灰黑的曲承胤身受极毒,罗力虎原先怒气腾腾的表情瞬间转为哀戚。
罗力虎一生为一个行走南北的商队效力,那组成分子复杂的商队都是属于同一个商家——由曲承胤领带的曲家商队。
运送商货的路途中大家分工合作,相处极为融洽,有的人照顾驼马、有的人料理饮食、有的人医治病患,还有一组最强、最剽悍的人负责了望、对抗盗匪——罗力虎即是荷刀守卫商队的人马之一。
他天不信、地不从,就只服刚强的曲承胤一人;如今亲眼看到过去视女人为无物的曲承胤竟然蹲著替女人洗袜,令他大有冒出男儿泪的酸涩。
他认为曲承胤一定是让某个女人下了控制心智的蛊毒,所以才会沦落成这般不堪的境地……
“虎,你还真有本事,来得了这山头找著我……”虽然料想过罗力虎迟早会找来,但曲承胤仍是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
“前年咱们运的商货到了地头、散了商队,曲头儿和大伙儿回乡与妻儿团聚,我孤身一人四处晃荡,几个月下来实在无趣,就想上曲头儿府上走走;谁知道曲家大门……”
罗力虎回想起脑海中的景象,仅存的一只眼珠子竟泛出淡淡水气。
“大门灯笼挂上了白布罩?”曲承胤的微笑中带著几分苦涩。
罗力虎气愤地说:“我怎么也不信曲头儿一进家门就犯风邪当晚丧命,拚了老命暗地里打探,才一路追著线索找到这儿。”
“原来是说我犯了风邪……”曲承胤摇摇头,笑叹二娘和弟弟使用的理由实在太不高明。
“曲家街坊说大夫替曲头儿诊的病是什么……什么心肺虚寒,使营卫之气积留肠胃,秽郁无法自体内散脱……嗟!硬是咬文嚼字搅昏我的脑袋,直接说是一坨屎尿拉不出来憋死的,不就得了?”
曲承胤瞪大眼,“什么?!竟说我是因……死的?”
要他的命已是可恶,竟给他套上那般丢人的死因,实在可恨!
“曲头儿会因拉不出屎尿丢命,说出去谁会相信?用脚底板想也知道是有人想夺你家产,想残害你,所以我就抽丝剥茧的来找你啦!”罗力虎为自己的脑袋灵光感到光荣。
曲承胤狠狠地在嘴里咒骂了几句妇孺不宜聆听的秽言。
“曲头儿,咱们上路吧!”
罗力虎大脚踢开曲承胤身边装满湿衣裤的水桶。
“上路?”
他反脚一勾,摆正了险些被踢翻的水桶。
“上你们曲家去,男女老少、鸡鸭猪狗杀他个精光,报仇啊!”罗力虎一脸受不了曲承胤怎会变笨变得如此彻底的表情。
“我回曲家去杀光自己家里的人畜?”曲承胤失笑。
罗力虎搔搔他那头乱发,有几分尴尬地笑著,“哈,失言、失言,是宰掉害你流落到得替人洗衣袜的奸人,好让曲头儿取回家产啦!”
曲承胤低头看著掌心里的小袜,状似心神远去的低语著:“再等等,我还有件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还没个结果……”
第七章
夏拙儿向曲承胤打招呼——至少他认为她是——但她的咕哝声实在教人听不出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也没看向他眼睛地招手示意他进屋,然后指著一张椅子,要他坐在那儿,而她自己却找了张离他最远的凳子坐下。
“福伯说你有朋友上门来寻你?”夏拙儿头垂得低低的,仍是没有将目光投向曲承胤的双眼。
“嗯。”
好些天没能见著面,曲承胤直盯著夏拙儿的眼光几近贪婪。
“能找你找到这儿来,你那位朋友真是好本事。”
夏拙儿一副不知道将手往哪儿摆放的慌张失措,无意识地,便玩弄起自己的十只手指。
“嗯。”曲承胤极赞同罗力虎能寻他寻到这山头来,的确是真本事。
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但罗力虎却有个比猎犬还灵的鼻子。
“福伯说那人长得像个火头精转世似的,吓人得很……”夏拙儿犹低头找著话题。
“嗯。”
依罗力虎那吓坏人的长相,形容他是火头精转世,曲承胤还觉得福伯措辞真是厚道了。
“你开始练功了,要不要我抄几本拳法、刀谱、剑诀……还是内功心法的秘笈什么的给你,好帮助你增强内力和武技?”夏拙儿想起了自己唯一可帮助曲承胤的长处。
“不要。”曲承胤音量虽轻,语气却坚定。
“你不要?我爹爹说若是有人能将我脑子里的秘笈都练全了,武林盟主的宝座唾手可得哪!”
这世间有多少人恨不得榨乾她脑子里的秘笈呀;偏偏这傻子竟不领情也不想要?夏拙儿心里不可置信极了。
“我不要。”曲承胤站起身,猫儿似的走近夏拙儿。“我只要你快将你还没说出口的话说出来!”
“啊?!”
夏拙儿猛然抬起头,让近在眼前的双眼给吓著了,“我……你……我……你……”
他在她面前曲膝蹲身,宽大的双掌握住正扭在一块的十指,眼神中充满了热切的期待,“你定是想清楚了才开门唤我进屋,快,快告诉我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想得怎么样了……”
好多天了,总算是望见了那双日夜烦扰著她的眼睛,她有些忘了所以然地发愣,仅是一古脑地被他眼瞳里的光彩吸引著。
“拙儿?”
他微微收紧双掌,将包裹在掌心里的一双小手捏了捏,提醒她该回答他的问题。
“啊?什么事?”瞧见他拧眉的苦笑,她终于想起自己原本是要说些什么话,不过仍是被新发现给转移了注意力,“阿胤,才几天,你就整个人多长了些肉,脸变得不一样,人看起来也高壮了呢!你……你真的是阿胤吗?”
其实光是他那双瞬也不瞬的眼睛,就已令她十足十地确定他是曲承胤了。
“还有呢?”再度握握她的手指,他企图将她的注意力拉回。
“还有……”她的颈子突然一热,赤辣辣的霞红窜上脸颊,“还有就是……就是你……”
因为眼前这个吞吞吐吐、说话不痛快的人儿,是自己喜爱且心仪的夏拙儿,所以曲承胤维持著极大的自制力,强忍著不去摇散她一身骨架,好逼她快把话一口气说完,也因此他脸上的苦笑简直可以用“难看”来形容。
“拙儿,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乾脆了?”这已是曲承胤维持君子风度的极限了。
曲承胤认为自己从来就是个有耐性的人,只是此时此刻的表现是个例外。
夏拙儿自他掌里抽出手,摸摸他的脸颊,喜欢他皮肤的粗糙触感。
他今天早晨没有刮胡髭,青青的短髭使他看起来很是粗犷,也很具有男子气概,她甚至觉得他带有一股危险的英俊。
“呀!你怎么咬人呢?”
一吃痛,夏拙儿便想将手缩回,却被他以掌按在他唇上,动弹不得。她实在没料想到他竟然会咬她……
“快说!否则我还要咬你。”曲承胤又轻啃了她的手指一口。
夏拙儿迷惑极了,眼前的曲承胤应该是以前那人没错,但又有某种不同以往的改变。她仔细地瞧了瞧,才发现原来是他的眼神里充满著先前所没有的火焰——直直地望进她眼里的时候。
那股露骨的侵袭感,困扰著她的内心。
他改变的原因或许是体力及自信心的恢复,也或许是对她势在必得的企图心所致,总之,让她强烈地意识到两人的男女之分。
“你……你这样看著我,让我有点儿害怕……”夏拙儿是真的怕,怕那股不知所为何来的陌生压迫感。
一意识到男女之别,她就明白自己看待他的眼光早已不再相同。他不再是家里那个可有可无的打杂长工,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正对她释出熊熊火焰的男人。
“你怕我?”
他唇齿仍轻嚼著她的手指,眼瞳却直勾勾地盯著她。
“是,也不是……”
指头上的麻麻痒痒一阵一阵地随著心跳游窜到她的手臂、肩头、颈背、后腰……几至全身,她嗫嚅地说:“我怕……我怕你好像想对我做些什么奇怪的事情似的……”
他的确是想,而且想极了!
扯开唇角,曲承胤笑了,眼神里闪动著只有他才懂的意图。
“喂,你……你别这样笑,好邪的,看得我要起鸡皮疙瘩了。”说时迟那时快,夏拙儿当真起了一阵哆嗦。
敛下眼睑将露骨的邪念遮掩住,不想太过吓唬她,他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淡,“你的回答?”
事到如今,夏拙儿也没法再对曲承胤拖延,她也垂下眼,低声开口问:“我今年都要二十一了,是个老姑娘了,你不嫌我年纪大吗?”
“不嫌。”
她顿了顿,又问:“你真要娶我?”
“你要嫁给我,对不对?”曲承胤终是失了耐性,活像个想逼婚的山寨王。
“我怕你会死掉,我不要你死掉……”说著,她的眼眶就红了。
看见夏拙儿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又听见她的顾忌全是为了他的性命担忧,曲承胤心头一暖也一软,站起身将她抱在怀里,改由他坐在凳上而让她坐在他膝上。“我没那么容易死,这你不早就知道了?”
像是要证实他的话一样,她将头枕靠进他的胸膛,听著他强而有力的心搏声。“不央媒作妁、不敲锣不打鼓、不下聘不行礼、不凤冠不霞佩、不拜天不祭祖,你答应,我就答应。”
他拧住眉心,满脸不赞同,“这成什么样?无婚无凭的,难不成你只想和我成为一对见不得人的野鸳鸯?”
“你立个婚书嘛!其他的就全免了,好不?”闭闭眼,一阵心悸,她还是怕极了他会成为她克夫恶命下的另一个牺牲者。
“又不是雇佣、买仆的,这太委屈你了!不行,我不答应这么草率了事。”环著她的臂紧了一紧,他心疼她的无边忧惧。
“好吧……那就拜个天地,其他的就真的都免了吧!”这已是她的最大让步,不许他再得寸进尺。
“拙儿,你——”
“不成就……就都算了。”她身子一扭,就想自他的怀抱中脱离。
“别!我答应就是……”他满心无奈啊!
“曲头儿,要用钱,我身上有得是银票,你犯不著娶媳妇儿娶得这般寒碜吧?”
罗力虎见曲承胤要娶亲,却什么该见的喜器、喜帐都没看到时,便大大地为他感到不平。
“虎,唉!一言难尽。”
曲承胤也是有苦说不出,但为了能顺利娶得美娇娘,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曲头儿,那你至少也套件喜袍、拿个彩球吧?”罗力虎四下张望,也没见著窗框上贴有红纸。
“过了今晚,一切以后再说。”想起千金良宵夜,曲承胤倒是喜上眉梢,一脸新郎官的欢喜样。
“那……”罗力虎追问了句他最挂心的事,“嘿嘿,总该给我杯喜酒喝喝吧?”
曲承胤笑著摇摇头,换来了罗力虎挫败的苦瓜睑。
厅堂里,夏拙儿在福伯和罗力虎面前,递出一张纸头给曲承胤。
“这是什么?”曲承胤满脸疑惑地接过,并摊开纸头。“呵,原来是我的卖身契啊!”
“快把它撕了吧!”
两人现下都要成亲了,那一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