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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门外随身侍从向春在喊。
“什么事?”平静的语调压抑着三分怒气。向擒昆一向的规矩是吃饭时不可有人打扰。正在用餐时,若是三心二意,脾胃受损,长久下去,于身体无益。向春一向跟在他身边,对他的诸多规矩了如指掌,但他仍前来通报,想是有紧急的事情。
“爷,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有事求爷。”向春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穿着锦衣,恭立于门外。
“有什么事,等我用过饭。”向擒昆是江湖上有名的百晓生,天下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江湖中多的是人挤在门口,向他求教。他若是个个都见,不分早晚,还不把自己给累死了?
“爷……”向春迟疑道,“爷还是见见他们吧。”
“为什么?”向擒昆冷哼道。
“爷还是见见他们吧。”向春重复说。
第12节:青狐
向擒昆终于觉得不对,亲自挑起帘子,走到阶下,凝视向春。
这一看他大惊失色,向春神色呆滞,面上全无表情,只是反复呢喃着:“爷见见他们吧。”
向擒昆暗想,据说有一门极阴邪的功夫,叫摄魂大法,被此法所迷之人都恍惚忘记一切,只有施法人施加给他的暗示。不完成任务是决不苏醒。难道今日有会此法术的人找上门来?向擒昆身上一凛,不知是乍从温暖的房内走到滴水结冰的屋外,还是别的原因。
“好,我就去会会他。”
顺着抄手游廊往前厅走,刚到门口,他踌躇而立,不知道对方到底意欲何为,要知道他向擒昆不但知道江湖上厮杀恩怨,连江湖儿女闺阁中不欲为人知晓的丑闻也所知甚多。若被人以摄魂大法控制住,将所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兜出去,他向擒昆还有命在?思量再三,他方要提脚进门,就听见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说不出的好听,轻细纤柔,听到耳朵里说不出的受用。
“你给我滚下来。”那女子说。
厅堂的横梁上挂着几盆兰花,是异域的奇种。严冬时节吐芳绽蕊,打过蜡一样绿油油的细长叶子从梁上垂下来,袅娜如少女的腰身,形成天然的屏障。
那女子就站在兰花下对着房梁说道。
向擒昆初以为房梁上躲着人,他心道,果然是邪恶妖人,还没向主人问候就急着上梁了。刚刚要说话,眼睛转到兰花上,整个人怔住了。
那人悬在半空中,一只手按着兰花叶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半开不开的小花,口里还说着:“这是什么花?我竟然从没见过?”
异域幽兰何等纤细娇贵?但向擒昆顾不上怜惜兰花,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江湖上轻功卓绝者甚多,他也算见识广博。立于片叶飞花之上的骇人轻功已是世间难寻,而他非但不是稳定下盘,双脚点地,而是单手按在兰花之上。花叶轻轻蠕动,他亦是随风叶轻摇,竟仿佛身轻如飞絮。从他进大厅到呆立于梁下一段时间里,他就静静吊在那里,动也未动。
轻功是借力施力的,片刻在草丛上掠行数丈固然厉害,但动也不动的凝固在一处更是困难。此人的内力修为显然已入化境。
向擒昆凛然,恭敬地说:“这位公子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那人从兰花上轻飘飘下来,衣袂飘飞如仙人。他微笑着说:“怪好看的。”
“什么?”向擒昆愕然。
那女子走上前来,说:“他是说,贵府的兰花非常漂亮,真是怪好看的。”
“原来如此。两位抬爱了。如果这位公子喜欢,我就送一盆给公子。”
那年轻人喜笑颜开,问:“你真的要送给我?”
“我向擒昆说话一向说一不二,公子喜欢,尽管拿去。”这位公子衣服朴素,大冷天只罩了件皮背心,背心上毛色粗黑,显然不是名贵裘皮。但这丝毫不损害他的容色。那种华贵是从内散发到外的,与服饰无关。他的容貌更是清隽秀雅,飘逸出尘。只是微微笑着,就让周围侍女移不开眼睛。
向擒昆见惯江湖上某些世家子弟,外表温文尔雅,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剑相向。仗着家势,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眼前人不但微笑时俊秀文雅,而且有种说不出的温和之气,但他的武功显然高得可怕。
“对了。”那男子一拍脑袋说,“我差点把正经事忘记了,我今天来要借你的脑袋一用。”
向擒昆脸色大变,支吾说:“这个……脑袋……”
要知道他于各地都有情报探子,天下之大,可以说没事儿是他不知道的。每年一期江湖排行榜出炉,多少英雄豪杰争相目睹,各武林世家都要给他百晓生面子。再加上他爱惜羽毛,所以他的武功实在是稀疏,看到这人伸手摸自己的脑袋,好像真在掂量如何将它取下来留作已用,汗水直冒。
“向先生,他的意思是,您见识广博,世间万事,尽在掌握之中。他有些事情要请教于您。”他旁边的女子不卑不亢地说。
向擒昆一向欣赏美女,此女子清而不媚,不施脂粉,天然妙曼,容色动人。他不由多看几眼,问:“你是……”
第13节:青狐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但我们想问的是很重要的问题。请向先生安排清净地方,我们好好谈谈。”
“这……”他刚要推脱,见那少年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
那是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狭长深邃,如梦如幻。只是眼波流转间,仿佛有万种情思在其中蒸腾酝酿。他只是看了看那双眼睛,就神魂颠倒,几不知身在何处,又要去向何方。
魔眼勾魂!
古老的词语跳入脑海,是在哪本古籍中看到过?一想起就浑身发抖,凛然不安。他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什么人,能练就勾魂的魔眼?他浑浑噩噩,将藏在手心的钢针用力一刺,剧痛席卷而来,他顿时恢复神志,微笑着说:“我日常读书的地方倒很清幽,两位请随我来。”
真是疼死了!自己的肉就不知道轻一点。他埋怨自己,在前面带路。
邢枫见他竟不受青湖魔眼迷惑,心说这江湖人称百晓生的人果然还有两下子。走了半晌路,才发现青湖没跟上。她只得折回来找他。刚走回厅里,就看见青湖在侍女堆里说笑。
“公子是哪儿的人啊?”
“山里人。”
明明是实话,几个俏丽的小丫鬟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年长些的吃吃笑着说:“我不信。”
“我又没骗你,为什么不信?”
“你们这些公子哥儿,都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我才不信呢。”另一个瓜子脸吊梢眉的妖俏小姑娘说。
“我真的是刚从山里出来。什么见识也没有。”青湖正色说,“尤其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丫鬟们哄笑,还有轻佻大胆的上前摸他的脸拉他的手,说:“那你身边那个姐姐是什么人?你的侍妾?还是未过门的妻子?”
青湖眼中掠过怨毒憎恨的神色,一字字地说:“她是我的仇人。”
邢枫停在门口,他刚刚为人,对什么都很好奇,一路上闹出不少笑话。两人说说笑笑地到了百晓生家。她原以为他已经将过去淡忘了,没想到他不但念念不忘,还懂得掩饰。
那冷酷怨毒的口气,重重敲在她心头。
“呵呵,你仇人?我知道,我知道,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家,三生石上的旧相识是吧?”另一个伶俐聪慧的侍女说。
“她的确是我仇人。”青湖忘不了那椎心的痛苦,他一路上按捺着,终于忍耐不住,竟在这儿发泄出来。
“她怎么你了,你非说她是你仇人?”年长的侍女连声问。她们是家长里短什么都想知道,如果有人要问东边梅家刚生了个胖小子或是西边柳家有个侍妾逃走的事,百晓生不能回答,就该请这帮子婢女解疑了。
“她害死了我。”
语调阴冷,带着无限幽恨怨气,众人都是一惊,见他双目凝然,不知该说什么。瓜子脸的小丫鬟笑着点点他的脸说:“是啊是啊,我知道她害死了你,连怎么害死你的我都知道呢。”
青湖想,千里外的事情,她们真的都了如指掌,那可就真不愧是百晓生的侍女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她美貌无双,知道她害你得了相思病,你没法子医治,一命呜呼,可是用情太深,魂魄还跟在她身边儿,是吧?”
众婢哄笑。几个年长的侍女笑得直不起腰,顺势坐在椅子上,“这相思病,我们也想你能害一害。不过,要被我们害才好。”
青湖心道,果然我的火候不到。现在不要说不能报仇,就是真的报仇后,我本身还是懵懵懂懂的,如何生活下去?人的事情都很费解,就说病吧,怎么能随便害呢?她们看来个个如花似玉,心地都很歹毒,诅咒我害病死掉,还笑得花枝乱颤的。前两天听说书的人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对了,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青湖!”
邢枫站在门口喊他。他忙走过去。
几个丫鬟还吃吃笑着说:“你叫青湖?好名字。青湖啊,要记得多多来看我们!”
青湖含糊答应两声,心里早生厌恶之心,也不回头,跟着邢枫离去。
第14节:青狐
“久闻先生博学强记,今日斗胆打扰先生,是为了解决我心中多年的困扰。”邢枫礼貌地说,嘴边带着柔婉的笑容。向擒昆瞟眼望青湖,他站在门口,墨黑的双眼看着他。那双眼里不再氤氲着迷幻的雾气,反而带了些事不关己的淡然。
“姑娘有什么疑问,请讲,我是知无不言。”
“那好。请问先生是否记得十年前发生在北河口的一桩血案?”
向擒昆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颤了颤,他一口饮尽茶水,沉吟着说:“我不记得。”
“什么?”邢枫眼前掠过焦虑的影子,她按捺着柔声说,“请先生细想。那件事,也算得上是轰动武林了。”
向擒昆微微一笑,说:“姑娘,我不知道你所谓的血案和你有什么关系,或许是你的亲人发生变故吧。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有句话说得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对你来说,你的亲人即使是折断只胳膊,也算得上是极为可怕的血案。但实际上在江湖上是否有名呢?或许在我们这些旁观人看来,不过是时间长河中掠过的一朵涟漪,根本没什么出奇。如果你问的是百年前栖霞派一派上下五百口人被魔教所害,血流漫山,引起魔教和正派人士十多年的厮杀;或者是山东郑家一家三百口人被杀,血案最后传到皇帝耳边,山东大小四十多个官员牵连被处死的案子,我能给你很多资料。但是所谓的河口血案,抱歉,我真是闻所未闻。”
邢枫终于克制不住,她尖声喊道:“不可能!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说谎!”
向擒昆勃然变色,霍然起身,说:“向某一向不诓骗于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姑娘既然不相信向某,又何必问我?”
漫天的血雨仍然洒在她的眼帘上。仿佛炙伤了眼膜,那伤感而痛苦的情景长久地留在她的眼前。
她犹不死心,苦苦哀求:“先生,你告诉我,我绝不会透露给别人。求你告诉我吧。”
向擒昆背过身去,淡淡地说:“我不是不想帮助姑娘,而是爱莫能助。”
邢枫坐在向宅门口冰凉的台阶上。她已无力走路。
一个人长久的希望突然破灭是什么感觉?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脚好像比身体更重。她纤细的身体已经不能负荷如此沉重的脚了。
如果能够遗忘该多好。
从噩梦中醒来,她数百次数千次地企求,要是能将她的记忆全部抹去,就像扫除地上的黄叶一样,全部干净地抹掉,她该多么的幸福。
可是老天聋了,她的祈祷从未听见。十年了,她的双眼总被一层血雾蒙着,头疼欲裂,她就是蜘蛛网上垂死挣扎的蛾子,没有逃脱的希望。
不……
她呻吟一声,她不能怨恨不能遗忘,如果连她也忘记了,死去的人就更加悲惨可怜了。为了死去的人,她要牢牢记住一切。一生都不忘却。
凉意从脚下一点点渗上来,阴冷而忧伤的气息,一直萦绕在她的身边。
青湖一直站在一旁等她。
他陪伴着她,却又憎恨着她。
她一生孤单,到今天终于有人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但他却满心怨恨。
“先回客栈吧。”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邢枫问。
“不大记得。”
“……你会伤心吗?”
青湖反问:“什么叫伤心?”
邢枫无语,她沉吟许久才说:“……就是心口堵得难受,一想起他们,血像沸腾一样涌上头顶,心口和嗓子眼像被棉花塞住,发泄不出来。”
青湖说:“那我的确伤心过。”当那只小狐狸被人类女子背叛,当它还不相信她会伤害它,而黄土如雨洒落全身时,它的心里百味聚集,就是她说的伤心了。
邢枫想,我还不算寂寞,两个伤心人比一个伤心人要好过一些。为什么这么想,她没仔细考虑。
这日,她报以希望的人让她失望。暂时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向下走。
“你想他们吗?”
青湖知道邢枫指的是自己的父母,他说:“不怎么想。”
“为什么?”
“有什么可想的?狐狸是不大想念自己的父母的。我有时候回忆起他们,那也仅仅是回忆起他们而已。”
第15节:青狐
“他们死了吗?”
“或许死了,也或许没有。青狐一族的寿命比普通狐狸长得多。但如果被其他猛兽袭击,或许会死。”
“你不在乎?”邢枫语带指责。
青湖没听漏,他解释说:“我们杀死别的动物,吃它们的肉维持生命。有一天别的动物吃掉我们维持生命。很公平。如果只让一种动物吃另一种,它自己完全没有被猎杀的可能,那就太不公平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冷冰冰的。邢枫说:“你还不是人。”
青湖目中神光暴涨,脸色阴沉下来,说:“的确,如不是某人,我还是个自由自在的狐狸,徜徉于青天绿地之间。”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邢枫暴怒,吼道,“男人的心胸就应该开阔些,纠缠于往事有什么意思?一点点事情就耿耿于怀,你也太小气了。”她怒气未消,朝青湖大吼道,“人生有就像海水一样,有低谷有高潮,你遇到一点点挫折一点点痛楚就嫉恨难消,一辈子沉浸于其间!你的出息,就止于此,真让人失望!”
青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那些话奉送给你自己不是更合适?”
邢枫语塞,她的事情从来没对青湖说过,因此青湖无意中说中她的心事让她更加难堪。她何尝不想忘记一切,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可她永远做不成普通的女子了。普通女子在她这么大时已经是两三岁孩子的母亲,她已经被那些普通女子抛下,永远也追赶不上了。
“我知道你恨我,可你有什么好恨的?我把你从狐变成人,你能享受花花世界,还总是阴沉着脸,真是不识好人心。”邢枫说完转身快步走开。
他明明只是一只狐狸,他明明没有人类的感情,她为什么感到生气呢?或许,她只是嫉妒他,所谓无爱无恨,如果一个人能够失去所有的感情,生活固然淡泊缺乏趣味,但是他永远不会像她那样伤心失望。
回到客栈,她对小二说:“来一坛最烈的酒,送到我房里。”
心情不畅快的时候,她常常喝酒。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第一次喝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