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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暑小心翼翼地说:“我比大家都年轻嘛。”既然他是台儿,自然最小,这样说不至于穿帮吧?
老夫人接下来的一声“咦”却让“兄弟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麟儿,你这几年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怎么就不见老呢?三十三岁的人了,看起来还跟以前一个样。”
“我——”那个裴麟三十三岁,并不表示他也要一样年纪啊。
裴麒赶忙来打圆场:“娘,可能二弟这几年吃的药里有什么延年益寿的良方吧,这也不稀奇。”
盛暑急忙点头。
“噢,原来是这样。”老夫人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又担忧地看向盛暑,“你这回回来,还要再出去带兵打仗吗?”
带兵打仗?盛暑直觉地摇摇头,他怎么可能带着一伙人去杀另外一伙人——“
老夫人欣慰地笑了,“这就好,这就好。你以后再也别出去了,就留在娘的身边,咱们安安稳稳地过厂子,皇上不答应的话我就去和她说——对了,原来的皇上驾崩之后,幼澜就是皇帝了,你知道吗?”
盛暑懵懂地摇着头,“不知道。”幼澜是谁?跟裴家很熟吗?
他完全置身事外的表情被老夫人错认为故作冷漠,
“唉,你这孩子的心思,我一直知道,但是人家现在已经有武德侯了,你要是早几个月回来,兴许还有希望,唉,多可惜……那孩子可真是好得很,现在都会时不时过来看我们两老,要是在越州那会儿就把她订下来……”
裴麒实在不敢再让娘亲说出这些堪称“欺君罔上”的言论,连忙插话道:“娘,那位神医为了替二弟治伤,无奈之下把他以前的记忆全除去了,您说的这些,他根本就不知道。”
老夫人的笑容完全僵住,“你说什么?”
“二弟他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您可能要重新慢慢教他回忆起来。”这不仅仅是原先不得不编好的说辞,更是裴麒衷心的希望——孩子的脆弱,或许会让母亲变得坚强一些。
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盛暑困惑的脸半晌,正当裴麒以为她又要重新陷入自己的世界时,她却忽然笑了,
“没关系,麟儿,娘会帮你记起来。”她会好好教他,就像小时候手把手教孩子走路、说话、唱歌……
“你父亲知道了吗?”挽着失而复得的儿子,老夫人的眼睛闪闪发光,活像是年轻了十岁。
裴麒松了口气。正要告诉说父亲还在昏迷,却听丫鬟惊喜的声音从老远处传来:“老爷醒啦!老爷醒了!”
母子俩相视而笑,再看向盛暑,一个真心,一个假意——麟儿可真是福星啊。
“走,咱们看看去!”老夫人将两个孩子牵在手中,健步走向丈夫的房间。
“意暄……我是说那个刺客怎么样了?”裴老将军见到家人后的第一句话,颇有些玩味。
裴麒眼中幽光一闪,轻声说道:“还在收押,尚未提审。”
大齐国的监狱从不凌虐犯人,思及此,裴重放心地点点头,接着视线落到妻子身后,双眼墓地睁大。
老夫人开怀一笑,“老爷,麟儿回来了。”
裴重不答,看向裴麒。后者使个眼色悄悄指指母亲,裴重心下立时明了了七八分,遂和颜悦色地对盛暑道:“麟儿,你终于回来了!”
盛暑草草地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想起眼前之人就是意暄的仇人,心下不免怨恨,眼神中也多了分不善。
裴麒知他心思,自然不欲让两人相处太久,虽然心中也有疑窦,毕竟父亲才刚醒,不宜受太大的冲撞。他刚要说话,却听母亲道:“咱们母子已经叙过了,现在轮到你们爷俩,麟儿,好好照顾你爹,别让他累着,啊?”
盛暑无奈地点点头,眼睁睁地看着裴麒被拉出门去,临走时还对他投了警告的一瞥——说过的,不准动我的父亲。
“这位小哥,你到底是谁?”经过许久的昏睡,方才又好好饱餐一顿,裴重此时精神正好。
裴麒只要盛暑在老夫人面前装做是裴麟,裴重与儿子儿媳都是亲眼看着裴麟下葬的,他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盛暑却不说话,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是一张布满风霜的面容,上面写着坚强,写着沧桑,写着固执,却独独没有意暄口中的那种险恶,是他太不会看人,还是裴重伪装得太好?
“我——是裴大爷找来的乡下人。”
在心中叹口气。他,毕竟没有办法对一个虚弱的老人恶言相向。
“是吗?和麟儿真是像啊!”老人的说话声像是叹息,悠悠地划过六年或者更深远的时空,回到关于往事的记忆,是那样的一些往事啊……
整整十六年,当年的小女孩没有葬身火海,找他报仇来了。
见老人沉思,盛暑不走也不说话,默默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秋日的午后,整个房间静悄悄的,龙涎香温柔地缭绕在室内,一切都恬淡而适意。
为什么他会觉得有件事好像不太对劲?什么事呢?是什么?
当回想到裴夫人离开的背影时,盛暑恍然大悟:这对老夫妇的居所,竟然相隔了几乎半个府邸。
为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盛暑就作为裴家失而复得的二少爷住了下来,对外则宣称是远房亲戚——当年裴麟下葬,皇帝罢朝,百官举哀,何其轰动,除了那时浑浑噩噩的裴老夫人以外,怕是谁也不会认为裴麟未死。
裴麒经常是来去匆匆地忙着公事,盛暑问起意暄,他也只淡淡地说教他安心。
裴夫人与他倒没有什么交集,偶尔见了面怯怯地叫声小叔,据说她天生胆小体虚,是以经常足不出户,待在自个儿的院落里相夫教子。对此盛暑虽有疑惑,但是别人的家事,自也不便动问。
盛暑的所有职责就是陪伴“母亲”。老夫人多年的心病一除,身子也跟着健朗起来,现在的府里时常可以听见她开怀的笑声,与次子在一块儿的时候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住地说着裴麟小时候的,事情试图让儿子回忆起以前的事,每到这时,盛暑也只能报以歉意的微笑。老夫人也并不失望,再接再厉,屡败屡战。
空闲的时候盛暑也会带着松子它们,在家丁的陪同下看看京城景物,听人说说朝野逸闻、世道人情,对于本来不解世事的他来说,也算是收获不小。但只要一想到意暄还在天牢中等候发落,就总是心中惶惶。想要再去与她见面,裴麒却每次都说朝廷律令并不允许,上回带他去已是极限。
盛暑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在“母亲”的授意下去与“父亲”培养感情。但人在屋檐下,意暄的这个仇人,他惹不起也不想惹就罢了,谁知竟也躲不起。几次下来,不明就里的裴重倒也与他熟稔起来。
似乎在不相干的人面前,他更容易放松自己。
这一日,将盛暑端来的药一口喝下后,卧床休息的裴重一反以往客套几句便摆上棋盘教他下棋的惯例,沉默了许久,突然问道:“小哥,如果为了完成分内的职责,你必须牺牲无辜的人,而这无辜的人中又有人让你爱逾性命,这时候你会怎么办?”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盛夏一愣,随即很快地回答:“我自然是放弃分内的职责,保住无辜之人的性命,更何况这些人里还有我所爱之人。”
分内的职责怎么比得上人的命重要?难道他正在耕田。就会为了耕田而不去救有危险的村里人吗?这么简单的问题根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他干吗这么慎重?
裴重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再问道:“那么,如果这分内的职责一旦完成,就能够使比那群无辜之人多上千万倍的无辜百姓幸免于难呢?”
“不牺牲这些无事之人,就无法救更多的无辜之人,而那被牺牲的人里头有我最爱之人……”思索了半晌还是好生难以决断,盛暑蹙起浓眉,对裴重说:“怎么会这样呢?”
裴重神色惨然,向他苦笑着道:“就是这样。你会怎么办?”
盛暑忽然不清楚裴重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老人家刚毅的脸庞上那种纠结的痛苦,让这个话题不像是闲聊,反而更似他脑中某些记忆的重现。
一瞬间,盛暑隐约有些明了。意暄并未将家仇完整地说与他知,但是从裴重抚摸着伤口的神态来看,这两者之间,必有干系。他试探地问:“当时,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吗?”选择不一定是两难的,是谁规定绝对没有别的可能?
“没有。”裴重愁眉深锁,似乎又陷入了当时那种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不能取得他的信任,我不敢保证在三年之内解决叛乱。你没见过真正的白骨蔽平原吧……我年少投军,转战各处,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景象——他们吃人!什么汉人都吃,逼所有人吃……已经有太多的无辜之人死在这场动荡里,有太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未来还会更多……我没有办法再等待,我没有办法……”
盛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中能够很快地联想起裴重所说的景象,相似的血淋淋场面,竞似历历在目。强忍住作呕的冲动,他将心神回到老人的叙述之中。
“所以你——选择牺牲心爱的人?”他的语气几乎是肯定的,而那些被牺牲的人里,会有意暄的家人。
“我假扮同族加入他们,一起猎人头、吃人肉,我一步步接近目标,直到有一天,被发现我新近订下的婚约,那女子,是汉人……”裴重再也无法说出当日情景,沉痛地闭上眼,热泪从布满皱纹的眼角轻轻滑下。
老天爷是在惩罚他一生惟—一次真正的动心吗?必得要这样的结局来为他的家人和被他杀戮的性命讨回公道吗?
果真如此,为何要他遇上那花样的女子,不计较年龄的悬殊和名分的得失一心一意只愿跟他,还有她的兄嫂,这般古道热肠清贫自守的良善之人……这是什么样的公道啊!
这样的话,他问了何止千万遍,却从没有答案。
盛暑看着已经痛哭失声的老人,明白再多的安慰也是枉然。他所说的那种情况,自己没碰到过,无从体会_但是老夫人说过,他从不哭的,家里谁要是敢在他面前流泪,准得一顿好骂。所以现在的裴重,该是伤心到了极致吧。又或者,在午夜梦回之际,他悲伤过的次数,其实已经多得难以计数?
或许裴重的选择并没有错,但是站在意暄的角度上看来,那样深重的仇恨是他不轻弹的眼泪便能化解的吗?
盛暑心情沉重地走出裴重的卧室。
“说。”女皇停下批阅奏章的动作,走到正奋笔疾书的武德侯身边。
“嗯?”阳刚俊颜抬起,专注地看着妻子。
女皇欲言又止,“我——”
“什么事?”武德又低下头动笔,镇定的样子比较像是明知故问。
女皇踌躇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想见一见那个盛暑。”虽然知道可以不跟他说就可以直接去做,虽然知道说了他会不高兴,但她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你不要想歪了。我只是纯粹好奇——”
“好啊。”武德侯这回头也没抬,轻描淡写地应了产。
女皇错愕,“你——不生气?”
武德侯愉悦地一笑,似乎让妻子出乎意料一下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我生什么气?”
“但是他长得很像——”
“不要说只是长得像而已,就算真的是裴麟复生你要去见他,我又有什么气好生的?”多久的陈年老醋了,他犯得着喝吗?
“哦。”女皇闷闷地转过身,“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我!”
“冤枉啊,我都放弃整整十七场打架的机会留在这里陪你了,还要我怎么样?”棒槌在哪里?他要上大理寺把门口那面鼓敲破!
“我以前提到麟哥的时候你都会生气的,这次竟然没有,怎么可以这样?”
救命啊,敢情今天提裴麟,只是想看看他吃醋的样子?
算了,孕妇本来就情绪不定,他才不敢与她计较。
抱着这尊“万金之体”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帮忙擦去她手上的零星墨迹,一边小心安抚:“以前是以前,这么多年了,如果连这点儿醋都要吃的话,我还回来做什么?况且这跟我在乎不在乎你完全是两回事啊。”
“那好,待会儿我一个人去见他。”
女皇话音未落,就觉得双臂一紧,武德侯的一张俊脸迅速下沉。
“绝对不行!”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呵呵呵。”三十出头的女皇,像个小孩子般,笑开了怀。
皇帝召见的命令把盛暑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意暄的事起了什么变化。在裴麒的再三劝慰下,他终于稍稍定下了心。
将军还要半个月才能下床活动,至少在这期间,意暄是安全的。那日里所见的憔悴面容无时不刻不在他眼前浮现,不知道她在天牢里有没有好好吃、好好睡……
议事厅禁闭的门在裴麒恭敬的通报声后打开,与座中女子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盛暑的心中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意暄屋后的那池荷花。
无关乎她干练的气质、美丽的容颜、惊诧的双眼,只是完全直觉地联想,没有理由,甚至没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为什么?其实她更像是牡丹芍药一类的华丽花卉的,为什么他脑中会出现那些荷花,还有……莲子?
他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又一声通报将他的视线迅速引向门口。
“意暄!”他飞快地来到她身前,执起柔荑,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的容颜,恍如隔世。
还好还好,她并没有继续瘦下未,她听了他的话,好好照顾了自己。
意暄眨眨眼,有些陌生。
锦衣玉服穿在他身上如此合适,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她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的盛暑。不过,那双焦灼的、恳切的、于净的眼睛没变。
近两个月的牢狱之灾好像只是一眨眼。盛暑,还是原来的他啊。
一时间心情大好,意暄学着他的样,让别后重逢的喜悦明明白白地挂在了脸上。
这一刻,相视含情,旁若无人。
女皇目不转睛地看着盛暑,无声地叹息。
那么像的面容下,却装着不同的灵魂,曾经的那一个,眼中只有她。正因如此,让她此生负疚。如果这个全心全意看着别的女子的灵魂就是麟哥,那多好,多好……
“裴卿。”
“臣在。”
“把夏意暄放了吧,他们愿意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这……”
“老将军每天都上书请求不要再追究此事,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咱们就网开一面,可好?
裴麒心中暗自盘算,并不开口。倒是盛暑和意暄在有人开口的时候意识到身在何处,将女皇的话听进了耳。
盛夏闻言大喜,拉着意暄来到女皇跟前,“你们要放了意暄,这是真的吗?”
女皇除了眼他和意暄握在一起的手,含笑点头。
如果麟哥能这般高兴……停停,往事已矣,莫再去想。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盛暑激动得就要去拉她,忽然顿住,怀疑地看向她,“你做得了主吗?”
厅内还有裴大爷和另外一个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人,她一个女人家能说了算?
裴麒干咳几声,附在他耳边说道:“这位是陛下,不得无礼。”
陛下?那就是皇帝喽?皇帝……是女的?
盛暑觉得很奇怪,非常奇怪。印象中——他也不知哪来的印象——皇帝好像都是男的吧,怎么会是女的?正要质问是不是他们合起来戏弄他,却听意暄突兀地说道:“我不会走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
“意暄,你……”
意暄挣脱他伸过来的手,直勾勾地看着女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