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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转运侧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听他不复往日平和的心跳,不自觉的,手指狠狠拽住他的衣角,绞得自己指关节发白,也没有松开。
“官商之道,古有先例。谢家每年用于上下打点、疏通渠道的银两何止百万?若没有金钱开道铺路,你以为,官府会对我们的商运如此照顾?”内臣当道,官场昏暗,若是没有靠山,有钱无权,如履薄冰,“进贡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一个闪失,被抓住了把柄,就可能被抄家灭族,万劫不复。”
谢仲涛的话,令时转运不寒而栗。她的心不断地紧缩再紧缩,眼睁睁地看着他忽然举起手中镇纸狠命地向地上一扔,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就被他这样毫不心疼地摔碎。
“到时候,任你身份再怎么高贵,身家再怎么富庶,也如这镇纸一般,从高处跌落,粉身碎骨。”
“别再说了!”头痛欲裂,时转运想要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再听他讲下去,可是谢仲涛却抓住了她的手,无视她痛苦的表情。
“转运,若是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你不会死的!”拔高音量,时转运几乎是叫出声来。讨厌,讨厌,讨厌!他怎可轻言死亡,当做儿戏一般?
“其实你应该高兴的。”听见时转运气恼的叫声,谢仲涛抿抿唇,专注地凝视她,“若是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了……”
香云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无不顶礼膜拜,虔诚祈福。
“时姐姐,你跟观音菩萨说了什么?”
人来人往之中,雪离扶起叩拜完毕的时转运,打量正面慈眉善目的观音塑像,好奇地问她。
“我向观音大士诚心祷告,祈求谢府中人平安康泰。”是为谢府的人祈福,但最重要的,是为谢仲涛。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日他的影响,连带着,她都开始焦虑不安起来,整日为他的话担惊受怕。于是心生念头,想要到香云寺拜拜菩萨,当是为自己安心,也为他好生祈祷,只求菩萨能大发慈悲,保佑他驱吉避凶,一生平安。
他算不上是个好人,但也不算是个恶人,不该有厄运降临。只希望是虚惊一场,而后一切恢复如常。
她走至功德箱前,掏出碎银放进去,正准备离去,面前却有人挡住了去路。
“这位姑娘,要看相吗?”
是位俊逸的公子,朗朗地微笑,整个人看起来超尘脱俗。这样的人,混杂在人群中,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协调。
时转运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观音大士像,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竟然有那么一些相近。
“多谢!”她摇头,委婉拒绝,不料男子没有让道,反而上前一步,将她细细端详。
对他的举动,时转运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还未发话,身边的雪离已出言教训:“你这人,哪有这样一直盯着大姑娘看的?”
“雪离,我们走。”不想多言,也不想引起他人侧目,时转运吩咐雪离,转身准备绕道离去。
路有多条,他不让,她另辟它径,总可以了吧?
“阴年阴月阴日生,破宫之相,水命之生……”
不大的声音,清楚地传进她的耳朵,她愣了神,回头看已距离几步之遥的男子,“雪离,你等我一下。”
一步一步上前,每一步,都沉重得很,直到站在他面前,看他清澈的眼眸,她才艰难地开口:“你从何知晓?”
男子不答,微笑着,继续说道:“水易寒,形态万千,化冰为坚,心可固,意可坚……姑娘命格奇特,相必已为人所用。但奉劝姑娘一句,祸福劫难,随缘看淡,今后何去何从,姑娘自当慎重。”
玄玄的话,字字敲中她的心坎。从十二岁那年和谢仲涛相遇,来易来,去难去,什么才为随缘?什么才为慎重?
“你是谁?”怔忡了半天,她才想起早就应该问的问题。
“我姓原……”
耳边才听见他说这句话,不想眼睛忽然被沙尘迷住,等到能再看清周遭景物之时,眼前之人,早已不见踪影。
时转运闪神片刻,随后急步跨出大殿门,四处梭巡,人群之中,不再见得其人。
“时姐姐,时姐姐……”雪离在身后叫她,随后跟上。
“雪离,雪离,你看见了先前那个人吗?”呼吸不稳,时转运拉住雪离的手,急切地追问。
“没有。”雪离摇头,担心地看她没有血色的嘴唇,“你要我等,我便随意看看,等到再看你们的时候,只看见你向外跑。怕你出事,我就跟来。时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时转运看向身后的观音塑像,慈悲的表情,微闭双目,接受众人的参拜。她闭上眼睛,待激烈的心绪逐渐平缓,才又睁开双眼。
菩萨呀,是你知道时转运难以抉择,所以才化身来点拨的吗?
小小的平安符,被时转运紧紧捏在手心,一个早晨,从出谢府,再到古意轩,她都没有勇气向近在咫尺的谢仲涛开口。
会被他笑的吧?因为记得他说过,他从不相信鬼神乱力之说。
用很诚很诚的心,为他求来的这道平安符,想来在他眼中,没有什么特别。对于她这样的做法,他大概也只会嗤之以鼻,嘲笑她的天真和痴傻。
“怎么了?”谢仲涛看对面坐着的时转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但是眼神涣散,明显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没……”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时转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看着他出神好久了,有些羞窘,她低头,握成拳的手再加了加力。
他知晓她有心事,而且,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被她排拒在心门之外的感觉。皱起眉头,他抬手伸向她,开口:“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便看见周掌柜从侧门捧着账册走出,及时收回自己的手,没有流露半点异样,他端坐,决定稍后再去处理心中的疑窦。
“我先出去。”时转运恭顺地站起身来说道。谢仲涛定时过目商行的账目,她从不参与,除了避嫌,还因为不懂,更因为,她不想懂。
得到了谢仲涛的首肯,她掀开门帘,走进大厅。手,捂住自己的心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他的手伸向自己的一刹那,她的心,就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时姑娘——”跑堂的伙计见她从内厅走出来,冲她打招呼。她微微一笑,点点头,走到店门边的角落,透过古色古香的木窗,静静看外面的熙来攘往。
禁不住,打开握紧的拳头,低头看手心里的平安符,她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送得出去啊……
“好巧!”
明明选的是一个偏僻角落,正适合独自冥想,无端地,还是被他人打搅。匆忙合拢五指,避免心事被看穿,时转运抬眼,站在面前的人,她算不上熟识,但也不陌生。
“公子今日来,打算购置何物?”她颔首,挂上浅薄的微笑。其实,他不算是个难缠的顾客,至少,明理懂事,一旦满意,不会无故取闹。
“打算倒是没有,不过,我看中了古意轩的一件东西。”少见的笑容被她脸上特有的淡雅带出来,关孟海回答,惊讶自己此刻的心情居然雀跃不已。
一踏进古意轩,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温婉娴静的她,与世无争一般,静静安然一隅。无法克制,无法忍耐,他就这样情不自禁地走向她。
仔细打量她,见她青丝乌亮,发辫未作结缡装扮,不期然,心中一块石头悄然落地。
谢仲涛未娶妻,未纳妾,她对他,也许真的就止于贴身侍婢的关系而已吧。
“难得公子喜欢,大可挑选。”他的眼神太过奇怪,看得她老不自在,又不便于没有礼数地走开,时转运只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挑选,倒不必了,此物只有一件,价值连城。”关孟海的手,滑过随身佩剑的剑穗,只一下,剑穗与剑身轻轻撞击,发出悦耳的声音。
“古意轩的物品皆为仿制,做工虽然精巧,千金一求尚可形容,但若说价值连城,公子言重了。”谢家价值连城的宝物不少,却皆为藏品,极少为外人展示。古意轩中的赝品,即使民间市价哄抬很高,又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她此时提醒她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不像寻常商家对自己的货品吹得天花乱坠,反而将实情和盘托出,怕他辨物不清,白白亏了银两。
关孟海专注地看她,连自己也不知道,目光中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柔情,“物品是仿制,人,却是真的。”
心房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无端震慑,避开他灼灼的眼神,装作自己并不懂得他话中的含义,时转运别开脸,低声开口:“古意轩只卖物,不卖人。”
“古意轩卖物,我中意的物品,自当买下;古意轩不卖人,我中意的人,不论买卖,只要她心甘情愿。”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有着异乎寻常的坚决和势在必得的决心。
莫名其妙地,本已沉淀的心,开始慌乱起来,夹杂着一点点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时转运!”
眼皮在跳,她猛地转过头,恰好迎上那双须臾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眼睛,“你,知道我?”
“我中意的女子,若是连名字都不知晓,岂不可笑?”上前一步,缩短他和她的距离;她随之后退一步,又将距离拉开。他再上前,她再退,如此反复,直到将她逼退到角落,退无可退。
“我做事,向来很直接。”紧盯她慌乱的眼睛,开口的同时,他已向她伸出了手,“若是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给你一个名分,还你自由。”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是急躁了一些,恐怕会惊吓坏她,可是他没有耐心慢慢来,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无妨的,只要她愿意跟他走,以后的岁月中,他有很多的时间,渐渐和她培养感情,细细将她呵护。
时转运呆呆地看摊在自己面前的手掌,指节粗大有力,掌心粗糙,指腹有常年磨出来的老茧,处处充满着练武人的痕迹。
自由啊,她渴望企盼了多久,不曾想,真真切切的,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为什么,她会犹豫不决,踌躇不前?
眼前的关孟海虽似冷漠,但庄重得体,眼中尽是诚恳,不似一般纨绔子弟山盟海誓的虚假。依他佩戴的绝佳好剑来看,他的身份,即使不是显赫世家,也非一般百姓所能攀比,对于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奴婢,他能够纡尊降贵,放低姿态来征求她的意见,已属难得。
答应他呀——时转运,千载难逢的时机,只要你点头,只要你点头……
有个小小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呼唤,可心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难以割舍。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
灵魂被硬生生地扯成了两半,一半在不断叫嚣要挣脱令她窒息的禁锢;另一半,却羁绊着她展翅欲飞的心。
“跟我走吧。”见她不语,当她是在思量,关孟海的手,探向她的臂膀,“一生的自由,难道还比不上一辈子的为奴吗?”
他的手,即将接触到她的一刹那,时转运反射性地缩了缩肩膀,手一紧,灼热的感觉自掌心传来。
是那道她求来的平安符在提醒她,还有它的存在。
没有料到她会躲开自己,关孟海的手,就这样悬于半空,看她本来挣扎的表情逐渐有了异样的变化。
“你——”
“转运!”
才要开口,身后有一个低沉的男声再叫她的名字。而她,似乎被吓了一跳,仓皇之间,紧握的手突然松开,有什么东西,自她掌心,坠落地面,掉在她和他之间。
躺在地面的,是一道小小的平安符,不起眼,任何一座寺庙都可以求到的那一种。而她,却像心事被揭穿,素净的脸蛋,一瞬间变得通红。
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关孟海眼中的光彩慢慢熄灭,脸色也逐渐沉下来。他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搁在身侧,紧握成拳。
谢仲涛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直在看账册,可是,老觉得心神不宁静,根本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让自己审核那些数字。终究忍不住,想要出来看看时转运,没有料想,一出来,就看见她和一名男子紧贴着站在店堂角落,而那名背对他的男子,还伸出手去,做出那番若有似无的亲密举动。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没来由地气恼,他拂袖,大步向他们走去,立在那名男子身后,看见地上的平安符,然后,是时转运红霞满天的脸颊。
“好得很,都到了赠礼难舍的地步了?”冷冷地笑着,心中似有一团火烧,谢仲涛看了一眼时转运,后者瑟缩了一下,缄默不语,“想来,你也应该介绍这位公子是何方人物吧?”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尽数飞向男子的后背。
“他——”
时转运依言才要开口,关孟海向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紧接着,他慢慢回转身,面对谢仲涛,亲眼目睹他怒气冲冲的眼神化为惊愕,最后变成冰寒利刃。
“仲涛。”他开口,只说两字,语气平缓,不见起伏。
原来他识得谢仲涛,而且听他毫不避讳的称呼,两人的关系匪浅。
谢仲涛盯着眼前的人,良久,才听得他说出一句话:“十年未见,你与我都变化得这般厉害……”
原来是故人——听他这么说,时转运忐忑不安的心稍微平和一点。才要松口气,没想到紧接下来,谢仲涛用冻彻人心的语调,甩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此番回来,你意欲何为?大哥!”
最后那两个刻意加重语气的字,震惊了夹杂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她。
第五章
涓涓细流,从栩栩如生的龙口流出,汇成一潭碧波池水,缭绕升起白色水雾。人造的砂岩屏障,隔绝外界,独留清静闲适宜,别有一番天地。
一条红线,漂浮在水面,一头系着载沉载浮的平安符,另一头,捏在依在池边的谢仲涛手中。
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只剩肩膀以上露在水面,手中牵扯的红线被狠狠一拉,平安符没入水中,顿时不见踪影。
平安符,保平安,岁岁平安。
十三岁的时候,那场变故之后,他就不再相信这些骗小孩的玩意了。
手破开水面,向上一挥,那道平安符被抛得老高,划过半空,一道弧线之后,掉落在远处的水中,溅起小小水花之后,没入水中,即刻消失。
“二少爷?”一直守候在石屏后的时转运听见声响,屏住呼吸开口询问,口气颇为小心。
知晓他心情不好,从回府就一直绷着脸,面色阴沉得吓人。几个时辰了,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下人们都战战兢兢,惟恐言行不周,惹怒了他,换来无端责罚。
他和关孟海,居然是亲兄弟,实在非她所料。更不解的是,为何手足相见,却无半点喜悦,冷漠对峙之中,多了骨肉情疏。
二少爷——她这样唤了他六年,理所应当,却从未深入去追寻过他上面应该还有一位大少爷才对。原以为府中的人都这样称呼他,可能是因为那位不曾蒙面的大少爷早夭或者怎么的,没有想到,今天,这个人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被谢仲涛亲口叫“大哥”。
关孟海,关孟海,既然他是谢仲涛的哥哥,为什么他不姓“谢”反而姓“关”呢?
还有那道平安符,不知道,被谢仲涛如何处置了……
“转运!”
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时转运一跳,脚踩在一边的石头上,差点滑到。她急忙攀住一边的石壁,勉强站稳,细着手中换洗的衣裳纤尘不染,才松了一口气,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只一眼,便看见谢仲涛背对着她,浸在温泉中,一双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