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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她依偎在妈妈的怀中,脚搁在爸爸的膝盖上,在画夹的宣纸上写生——嫩黄的柳丝,
碧澄的湖水,白的耀眼的塔尖……雨渐渐大起来,并且起风了。黑暗中,风雨无情地抽打着
她发烫的脸颊,湿透了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痛苦难耐。她对着黑洞洞的天地绝望地狂喊
了一声:“啊——啊——啊——啊——”黑暗中的千山万壁,久久地回应着她的呼号。“小
吴!”
背后突然有人叫她。她的脊背骨一阵冰凉,下意识地猛转过身,紧张地问:“谁?”
“我……运生。你快回喀!天这么黑,又下雨……”
当她确实听清了这是队长的声音,全身才松弛下来。“给,把我的草帽戴上。”运生在
黑暗中把草帽递过来,又一次央求似地说:“快回喀……”
她接过草帽,无言地迈动了脚步。接着,她后面也响起了“扑踏扑踏”的脚步声。
这时候,她才突然感到这黑暗的荒沟恐怖极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着龇牙咧嘴的魔鬼
在伺机向她扑来。但她觉得有一种力量在保护着她。这就是身后“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它
像避邪的战鼓那般有神威。她那顶草帽一直没往头上戴,紧紧地捏在手里;她觉得这不是草
帽,而是运生交给她的一把护身剑。
风雨越来越猛烈了,整个天地间就只有风雨这单调而复杂的声音。不久,渠渠沟沟里响
起了淙淙的流水声。村前河道里的涛声也陡然间涨高了。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问:
“运生,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
运生在离她不远的背后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来这荒沟我都知道。我常在那小土梁
梁后面哩,怕你……小吴,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往窄处想哇!今天我知道冯书记叫你去了。
老冯是好人,脾气不好,你不要计较……”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登时涌上吴月琴的胸膛。她想,在这几年里,如果不是这个朴实的生
活的后生和他那善良的老妈妈亲骨肉般地关怀她,她的情况谁知还会坏到什么地步!她病
了,他给她砍柴担水,他的老妈妈没明没黑地守在她身边,熬药,喂汤……为了使她有条件
继续学习,他跑上跑下说情,终于让她在队里教了书。
已经到村头了。吴月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两颗泪珠。她站下等运生
走近,把草帽递给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到了他那庄稼人亲切的气息。运生
说:“我妈还在你那里,我得去接。”
吴月琴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头发,和他肩并肩向学校走去。
运生妈正坐在她床边发呆,见他们回来,一脸皱纹都笑展了,嘴唇子颤了几颤,想说什
么话。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手指了指炉台上的一叠白面烙饼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米
汤,说:“你快趁热吃,我们回去了。”
吴月琴从墙上摘下伞,又从枕头旁边摸出手电筒,交给运生。在运生接这两件东西的时
候,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觉得他可亲极了:黑油油的眉毛,紫红色的脸庞,匀称而健壮
的身躯,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那么美的心!
她把他们母子俩一直送到大门口。运生妈一边走,一喧还在黑暗中安顿说:“你快回去
趁热吃……”
吴月琴回到自己的宿舍,闩上门,一头扑在床上哭起来,但这不是因为痛苦。
哭完后,她换了一套干衣服,在镜子前面认真地梳起头发来。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发
现自己年轻而且漂亮。
她吃完香喷喷的烙饼和米汤,从墙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飞扬地拉起来。琴声和窗外的风
声雨掺和在一起,使这沉静的夜晚变得热烈而激昂。
四
冯国斌在训完吴月琴不久就倒了霉。不知这公社谁以“革命群众”的名义给地委写了一
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决定,竟然在南马河公社不学习“哈尔套经验”,不搞“社会主
义大集”;说这公社的自由市场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变本加厉;资本主义活动现在到处
泛滥。这封信断然下结论说,这个公社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王国”了,而这个
“王国”的“国王”就是冯国斌。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组,没给县委打招呼就驾临南马河公社。正好当天南
马河逢集,立即印证了匿名信所说的情况。工作组立即代表地委命令冯国斌停职检查,然后
才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县委。
“黑煞神”才不尿这一套哩!他的老脾气是错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况他认为这事并
没有做错,凭什么要他在大会上作检查呢?
在工作组召集的全公社干部大会上,他既不检查,也不辩解;一言不发,只是一锅又一
锅地抽他的旱烟。工作组对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地委汇报去了。
停了他的职,他毫不在乎。饭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觉照样咎声如雷。他每天打着工具,
去参加南马河大队的劳动。对于公社的事他一样也不少管。他还是这里的当家人!
就在这个当口,他又听说了关于吴月琴的一件事,还是杨立孝告诉他的。杨立孝说,吴
月琴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和南马河三队的队长运生搞不正当关系;现在全公社到处都
在风一股雨一股地议论,影响坏极了。
冯国斌听了这话感到非常震惊。本来,通过上次谈话,这个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
已经有所改变,尤其是她的那种不屈服的性格给他留下了满不错的印象。尽管他没明说,但
他喜欢她的这一点。想不到现在又发生了这等歪事!
现在,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以前对这个女孩子关心不够。何止是关心不够!他实际上
从来就没关心过她。他现在才认真地考虑到,生活在他所领导的土地上的这个女青年,遭遇
和处境是多么不幸啊!她什么依靠也没有;有那么多的本事和特长,又哪里也去不了,多少
年来就屈在这个乡山圪劳里;二十大几的人,根本没法考虑较满意的婚烟。如此险恶的遭遇
和鸽运,难道不能逼得一个人堕落吗?他想,如果这个女孩子真的堕落了,实际上他也有责
任。他以前是有可能帮助她一点什么的,但他没有这样做。想到自己对一个不幸的人这样不
关心,他难受极了。所以,尽管他目前的处境也不佳,但还是准备和她谈一次话。这次他不
准备叫她到公社来,他要亲自找上她的门去谈,这也包含了一种对不种她的意思。
这一天,他在南马河打坝工地上带着—身土腥味回来,匆匆扒了炊事员留下的一老碗红
豆角角干米饭,脸也没擦一把,就向南马河小学走去了。
已经是掌灯的时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着一批出现。他背抄着手,迈着因
劳累而松松垮垮的脚步,一声不吭地走着。就是在这村道上,他也能嗅到田野里成熟的秋庄
稼的气息。这位“停职”的公社书记心里暗自快慰,因为秋田要丰收了。为了这,那些弯腰
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没少掉,而且还得用肩胛扛住多少政治压
力啊!不管怎说,只要老百姓囤里有了粮,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愿。他一路走一路盘算:再
一关就是顶住“高征购”了。应给国家交的粮食他一颗也不会少,但要挖农民饭碗里的粮,
头打烂也弄不成!
“弄不成!”他想着,嘴里竟对夜空下的一片枣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自己现在是
“停职干部”,说不定到时还要撤职的,要和人家吵还轮不上他呢!
到了小学门口的时候,他才记起今晚上是干啥来了——他要对吴月琴做一次真心关怀她
的谈话。他要对她说:“要争气!不论在什么厄运中,都不要堕落!都要保持高风亮节!他
进了学校的院门,看见中间有唯一亮着灯火的窗户,便认定是吴月琴住的地方,因为本村的
教师都在家里住。
当他走到院中央的时候,站住了,因为他听见屋里正有两个人拉话,声音很高,是吴月
琴和运生。
他的心一沉。他本想转身就走,但听见这两个人似乎说到了自己,就站下听他们谈话。
“……准保又是杨立孝造的谣言!现在全公社都在谈论咱们两个哩。冯书记说不定也知
道了。要不是他最近也枉受人家的整,肯定要把你叫到公社训一顿。”
这是运生的声音。
吴月琴马上开腔了:
“我不怕!他冯书记要是干涉人家的正当恋爱,他就太不像话了!我想他不会的!至于
杨立孝造谣咱长短,咱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运生呀,你就说句话嘛!你看
我现在无诊无靠的。我再能指靠什么人来解救我呢?只有你和你妈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爱你
别的。就爱你的好心肠。你就答应我吧!咱俩死死活活就在一起生活吧!我不会给你做针
线,但我能吃下苦!我情愿跟你受苦受罪一辈子……”
院子里的冯国斌听到这些话,受到极大的震动。他猛然感到,以前并不了解这个女孩
子!想起以前曾那么粗暴地对待她,星光下,羞愧地垂下了毛碴碴的脑袋。
房子里的谈话又开始了。他克制住乱纷纷的心情,继续听下去。
运生的声音:
“小吴!你一片好心我都领了。可是我不能这样嘛!我是个土包子老百姓,只念过三天
两后晌的书。我的开展就在这土疙瘩林里呢!你是个知识人,你应该做更大的事,你不应该
一辈子屈在咱南马河的乡山圪劳里!国家总有一天会叫你去办更适合你干的事!你要是和我
结了婚,也就等于我把你害了。现在全公社都在传你和我的谣言,我和我妈急得哭了几回鼻
子。前几天我们母子俩商量了一下,托我大舅在他们村给我介绍了个媳妇,昨天女方已经来
了我家,我们已经订了婚了。我们还备办了一点酒菜。准备明天请公社和村里的一些人吃喝
一下,把这事明了,也就等于堵那些造谣人的嘴。
你受气已经受得太多了,怎能因为我再叫你受气哩!”
接下来,就听到吴月琴像孩子般没有任何节制地呜咽……
冯国斌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来。他猛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跌跌撞撞地来到院当中一棵老
槐树下,把那黑苍苍的脸靠在冰凉粗糙的权杆上。两颗如此年轻而纯真的心,感动得全鼻根
一阵又一阵发酸。
屋里,吴月琴的哭声停止了。她呢呢喃喃地说:“运生,你真好。你太好了,运生!我
要像亲哥哥一样看待你;你妈就是我的亲妈妈,我就是她的亲闺女,也是你的亲妹妹……亲
的……”
这时候,运生却哭开了。小伙子的哭声尽管有节制,但听得出那粗壮的男音一声声都是
从肺腑里涌出来的。冯国斌急骤地迈动着粗而短的双腿,走出小学校的院子。他脸上的肌肉
绷得紧紧的,那道伤疤也变成紫红色。他的神态就像护犊的老牛那般愤怒。他觉得社会上有
一些坏蛋在坑害这些娃娃!如果现在一伸手就能抓住这些坏蛋的话,他马上就会用那握过老
镢头的手,把他们的脖子卡断!同时也想到,在这些娃娃受磨难的时候,他却没有帮扶地们
一把,心像刀扎一般难受!
“他妈的!”他走到河湾里,对着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接着像一个神经失
常的人,双手从路边举起一块大石头,“咚”一声,扔进了路下边的一个深水潭里。
他用袖口擦了擦溅在黑脸上的水珠子,扯开大步向公社走去。
冯国斌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子,门也没锁,就蹬上自行车向县城奔去。
两小时后,他出现在县委书记张华的办公室里。
县委书记正在铺床,看来准备要睡觉。冯国斌此刻的到来,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愣了
一下,很快笑着迎上去,叫道:
“哎呀!你这个家伙!黑天半夜像一头狗熊一样闯进来,把人吓一跳!怎搞的,忙得连
头发都顾不得理一下吗?”冯国斌牙一龇,算是对这个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暖水瓶,在书记
喝剩的半缸子茶里倒满水,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嘴角上还粘了一片茶叶。
张华端出糖盒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两块,笨拙地剥掉纸,把两块糖都扔进嘴里,一
屁股坐在沙发上嚼起来,看来他十分疲倦,暂时不想开口说什么。
张华微笑着盯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圈椅里。县委书记个头高大,穿一套松松垮垮的
衣。大背头黑油油的;开阔的前额在灯下闪着光泽。他神态安详,给人一种学者印象。只有
那张被太阳黑了的脸,说明这是一个长期搞农村工作的人。他亲热地盯了一会冯国斌,才开
口说:“大概是为停职的事来的吧?好一个‘黑煞神’!地委的通知十七个公社都不敢顶,
你这个灰汉给顶住了!怎么,现在吃不消了吗?”书记从圈椅里站起来,点了一根纸烟,慢
慢踱了两步,站定,表情很严肃地说:“其实,这根本没啥了不起!当然,地委发了文件,
我不能再发个文件和他们唱对台戏,这是组织原则问题。不过,我心里倒希望全县十八个公
社书记都像你那样给顶住!啥弄法嘛!农民的胳膊腿已经绑得够死了,连赶集也要限制、干
涉,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不要紧张,我给地委记已经撒了谎,说当时考虑你们那里情况特
殊,是我点头让你们维持原状的,要停先停我的职!”
冯国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动。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县委书记,随后干脆把嘴里的糖块一
下子咽了。他摸出旱烟锅点着,狠狠喷了一口,才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找你的。停职
我不怕!最多把‘乌纱帽’抹了,老镢把大概夺不走!我今天主要是为吴月琴的事来找你
的。”
张华好像没听过这个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说:“噢,就是你们公社那个调皮捣蛋
的女知青吗?很有点名气。她又怎啦。”
冯国斌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都不了解她。这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级出了事,你就一下子关
心到他的命运了。我缺乏的正是这点。粗手大脚地只顾工作,对同志、对同志的命运关心得
太少了……关于吴月琴的详细情况我就不说了,今年的大学招生已经完毕,但地区师范学校
的招生刚开始,你能不能给文教局写个条子,你不要去,我拿着去找他们,让他们无论如何
照顾一下,把吴月琴推荐去。她多才多艺,品行端正,在我们的土圪劳里窝了六年……唉,
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糟践人才的!”
张华一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黑煞神”说话这么温情。
县委书记也不再追问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笔,写了一个便函递给
冯国斌。
冯国斌拿起这页纸就起身,张华让他再坐一会也不肯。书记深刻了解他的这位脾气古怪
的下级,也不强留,便用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他的肩头,送他到大门口。一路上,书记问他
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对他说。冯国斌抬起头,严厉地盯着他,说:
“最重要的是上地区给咱把‘高征购’顶住!上面那几位老爷头昏了,好像不是农民养
的,把农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鲁的话引得县委书记仰头大笑了。书记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铁疙瘩般的肩头,
说:’看你呆头呆脑的,可总是一下就提到壶系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不过,老冯啊!
你可不敢什么事都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话啊!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个共产党
员!”
冯国斌在县委书记的臂弯里咧开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五
经过昨天晚上一场感情的大激荡以后,吴月琴的内心平静了。她的一切看起来还是老样
子,但精神上却经历了一次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