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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却犹是一点警觉性也没有,兀自望着人群喃喃道:“这儿的人还真是不少呢!”
眉梢儿一挑,满儿狐疑地再多看他两眼。“你不会是从京里来的吧?”
少年双眸一亮。“咦!你怎地知道我是打从京城里儿来的?我脸上写了啥字儿吗?”
两眼一翻,“笨,听你说话的口音就知道啦!”满儿忍不住又摇头,真是长眼睛没见过这么天真的人。“我说你啊!不会是一个人单独出门来玩的吧?你父母放得下心吗?”
“啊!这个嘛……”少年哈哈傻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是打家里儿溜出来的,所以……”
逃家的小孩?“为什么?”
“那个……”少年不好意思地搔搔脖子。“是我爹硬是要逼我娶个不喜欢的小姐嘛!我怎生抗议都无效,只好撒丫子颠儿了,哈哈,就在成亲前夕。”
“欸?你就这样扔下一切不管的落跑了?”简直不敢相信,那人家新娘子不丢脸死了。
“我哪儿是撂挑子了,是……是不得已的啦!”少年强辩。“等我自个儿找到媳妇儿后,便会带着媳妇儿回去跟爹做个交代了嘛!”
“那叫交代?”满儿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白眼,再次摇头。
“算了,不管了,反正又不关我的事。总之呢!如果你想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晃荡,麻烦你脑袋放精明点儿,不要这么糊涂,谨记﹃财不可露白﹄这五个大字,银子要小心贴身收好,也不要把这些个玩意儿……”她伸过手去撩了一下他的宝石金炼子。“戴在身上,否则今天人家只是扒你的,说不准明天就要来个劫财害命了!”
少年抽了口气。“不……不会吧?”
满儿耸耸肩。“那你就试试看会不会啰!”
少年不禁咽了口唾沫,“那……那我应该……”说到这儿忽地停住,因为满儿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早已移往巷子口,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满儿就盯着那人看。
只一眼,满儿便毫不犹豫地与对方一样,曲伸三指做暗号,对方若有似无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另外又比了一个手势,随即离去。满儿见状,急忙回过眼来对少年潦草交代两句后,也匆匆随后跟上去了。
“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就是,我有事先走了。”
望着满儿一眨眼就不见了,少年茫然呆立片刻后,低头看了看自己,再将视线移到地上,那儿有个小巧的绣花荷包儿,上头很清楚地绣着与满儿衣襟上同样的花纹,还有三个小小的篆字──柳满儿。
两眼轻轻一眨,少年慢吞吞地捡起荷包,再看看自己的钱袋,而后耸耸肩,把荷包揣进怀里,自己的钱袋仍是随意往腰际一挂,便若无其事地走出巷子了。
究竟是谁糊涂了?
死小孩!
满儿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硬憋住没爆笑出来。
那个小鬼,竟然跟到酒楼里来了,而且还故意坐在邻桌,只要她眼角一瞄向他,他就挤眉弄眼地对她猛做鬼脸,再拚命比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手势,见她始终看不懂,又颓丧地垮下了脸,好像随时都会冒出泪花儿来似的。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嗄?啊,有啊、有啊,我在听啊!”满儿连忙把注意力拉回身边的人,也就是引她入双刀堂的叶丹凤身上,不过,她仍不能算是双刀堂的正式一分子,而是有待观察的“么仔”,因为她没有保人。
她虽身家清白,身分可不太清白,所以没有人敢保她,就连她自己的亲人都不敢,因此,她只能用事实来保证自己的忠心。
“……总之,堂主说需要大笔银两以便向洋鬼子购置火器,现在路子有了,银子却还没个影儿。堂主交给我的名单上的人我几乎全找遍了,可是他们却说拿银两出来是小事,怕的是被满虏鹰犬知道了事情不好了;更教人火大的是,竟然也有人说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干嘛要惹祸上身……”
自然,她们的对话并非这么白,而是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听得懂的隐语。
“……虽然已有人募得许多银两,但与实际需要仍差上好大一截,所以,满儿,你成为﹃么仔﹄有多久了?该有两年了吧?如果想正式成为双刀堂的姐妹,这可是你的大好机会哟!”
“叶姐的意思是……”满儿语气迟疑地说。“要我回家里要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呀!不提我家里头也不是什么富豪人家,叶姐也该明白我在家里头的地位,他们能养我这么大已是天恩浩荡了,哪可能再给我什么呢?”
“你家虽不是富豪,可也不穷啊!而且,他们终究是汉人吧?”叶丹凤提醒她。“是汉人就有机会说服。”
“可是……”
“满儿,别忘了,你一心渴望的不就是能让你家人,甚至所有认识你的人承认你是他们的一分子吗?所以说,如果你能正式成为双刀堂的一分子的话,你的愿望不就可以达成了?”
真是说到她心坎里头去了。
咬牙沉吟片刻,满儿终于点了头。“好吧!我去试试看。”
“很好,”叶丹凤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咱们就分手吧!你回家,我要继续去找名单中剩下的人努力看看。”
叶丹凤一离去,邻桌那个不耐烦的小鬼立刻挪过屁股来不甘心地问:“喂!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么?”
一瞧见他那滑稽的可爱模样,满儿再也忍不住噗哧失笑,那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儿愈加俏丽生辉,微微上翘的嘴唇儿更显俏皮,显见刚刚提到的不愉快话题在她失笑的那一瞬间便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别管我为啥还在这儿,先告诉我,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么?”少年不死心地再问。
“当然懂……”一瞧见少年喜色扬起,满儿马上追加下文,“才怪!”看他果真如预料中扁起了嘴脸,不禁更是忍俊不住。
“真有那么难懂么?”少年喃喃咕哝。“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名儿,再请教一下姑娘的芳名儿而已嘛!”
“干嘛问我的名字?”
“你帮了我嘛!”
“不过是顺手帮一点小忙而已啊!”
“可你帮了我。”少年坚持。
满儿耸耸肩。“好嘛!我叫柳满儿,那你呢?”
“柳满儿?”少年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满好的名儿嘛!呃,我叫金禄。”
“金禄?哇,真俗!不过……”忍不住又翘起了嘴角,满儿睁大两眼上下端详他一身的珠光宝气。“啧啧,还真是名副其实呢!你的名字全写在你身上啦!”
“咦?”金禄惊讶地一愣,“有么?”忙也跟着低头打量自己。“写在哪儿了?写在哪儿了?”
“别瞧了,你自己看不到的啦!”满儿又想笑了。“你到底几岁了呀你?”
金禄歪着脑袋,两扇睫毛煽了煽。“你瞧着我几岁了?”
毫不犹豫地,满儿脱口道:“十四、五……”可见他又哭下脸来,不由自主地改口道:“呃,十六吧!”
其实,这样说也没错到哪里去啦!虽然他的个子早已是成人级数──营养过剩吧!但他的智能最多十六,长相也不过十五岁上下,天真程度说是十四岁已经是很看得起他了。
“十四、五、六吗?”金禄沮丧着脸喃喃道。“为什么不是十七、八、九呢?我还以为我已经成熟不少了呢!”说完,不甘心地噘起了小嘴儿。“那你呢?你又是几岁了?”
“那还用问,肯定是比你大啰!”满儿立刻高扬起得意的嘴脸。“姑娘我已经满十七岁啦!”
一听,金禄不晓得又闷闷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才没精打采地又问:“那你又是为啥自个儿一个人在外头儿?同我一样打家儿溜出来的么?”
满儿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无聊吗?姑娘我是有正经事要办,事实上,我现在就要回家里去了。”
“你家在哪儿?”
“富阳县城。”
“富阳?咦?”双眸一亮,适才的无精打采瞬间不翼而飞,金禄又兴奋起来了。“那不就是杭州府了么?我同你一道儿去!”
“为什么?”满儿狐疑地问。
“苏杭多美人儿嘛!”金禄笑吟吟地说。“我要到那儿找媳妇儿带回去给我爹啰!”
满儿白眼一翻。“呿!原来是你爹给你找的媳妇不够漂亮吗?”
“哪儿是!”金禄否认。“是那小姐太泼辣凶悍了啦!”
“这样啊!那倒怪不得你了。”满儿略一沉吟。“好吧!反正也不远,顺道一块儿带你去也行,不过先说好,这一路上你得听我的,不许给我耍什么大少爷脾气喔!”
“没问题儿、没问题儿!”金禄拚命点头。
“好,那就赶快吃吧!吃饱了好上路。”见对方比自己年少,又是那样单纯幼稚,不乘机搬出英明威武的大姐姐神姿来威风一下,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吗?“多吃点,别路上给我喊饿!”
长这么大都在看人家脸色,现在终于轮到她摆脸色给人家看,真是太爽快了!
“是,”金禄立刻听命的把邻桌的菜肴和碗筷全搬到这桌来,然后乖乖的大口大口吃。“我会多搓点儿,搓完了咱们就可以颠儿了!”
搓?
现在是元宵在搓圆子吗?满儿啼笑皆非地暗忖。受不了,他可不要真的一路给她“颠”到杭州去了!
“吃饱了,颠儿吧!”
“等等……小二,算帐!”
“我来付吧!”
“那怎么成!我是大姐姐,理所当然要照顾你,怎么可以让……让……呃,还是你来付吧!”
第二章
即便是不疾不徐的骑乘走来,金华到富阳也不过四、五天就该到了,可他们却足足走了十多天,原因无他,因为金禄太好奇了,只要碰上稍微新鲜一点的事物,或者壮观一些的风景,他就非得停下来看个仔细、玩个痛快不可。
于是,满儿很快就发现了几件事。
金禄的确是大富人家的独生儿,看他急著落跑随手撂进怀里的银票就知道了——天爷,足有三万两之多耶!
幸好他没有富家子弟那种骄奢任性的脾气,也许天真了点,但绝不骄狂。
偶尔让他睡野地里,他也能困得呼呼流口水;或者让他啃乾饶饯,他也是啃得不亦乐乎;颠上三两天在马背上,他居然若无其事得好像才刚上马背立刻又下来了似的;而且,承诺听她的就听她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多吭上半声。
可是……
唉!他实在太擅长利用他那双纯真无辜的大眼睛了,只要让他盯上一时片刻,长长的睫毛再多扬上两下,她就不由自主地全面投降了!
“哇,好美!柳姑娘,咱们停下来仔细瞧上一瞧好不好?”
“不好……好吧!”
“咦?那啥玩意儿?怪新鲜的,柳姑娘,咱们过去喽喽吧!”
“不成……好吧!”
“钦?有庙会耶!柳姑娘,咱们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好吧!”
真没面子!
可是即使如此,她就是无法否决自己喜欢他的心情。
因为——
“柳姑娘,我帮你买了几件袄裤,你快来穿穿看合不合适!”
瞧见金禄兴高采烈地抱著一大包衣物,连门也没敲就闯进她房里来,吓了满儿好大一跳,因为她才刚换好衣服。
好险,幸好不是她穿一半的时候,否则她只好亲手杀了这个鲁莽的笨蛋!
“拜托,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有替换的就成了,干嘛还要浪费钱多买呢?”不过……她刚刚忘了上门闩吗?
“因为我会热嘛!”金禄状似无辜地指指身上的新袍衫。“瞧,我是为自个儿买衣服去了,可我又一想,我会热,你当然也会热呀!所以就顺便帮你买两件薄些的嘛!”
的确是更热了,但……
“算了,既然都买来了,我只好穿了,可我先警告你,以后要买衣服买你自己的就够了,别再帮我买了!”
“好嘛!”金禄彷佛很委屈似的低应。“不买就不买嘛!”
“不是我爱说你,”满儿忍不住又摆出“姐姐”的架式来了。“你总是这样乱花钱,就算你家很有钱好了,可那也是你爹辛辛苦苦赚来的呀!除非你懂得赚钱,否则就没有资格乱花钱,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有!”金禄回得既迅速又斩钉截铁。
满儿呆了呆,继而蹙眉,“说的也是,有钱人交的朋友同样有钱,怎会对你说这种话呢?不过……”她斜斜瞄过眼去。“如果我告诉你我家很穷,你会不想再跟我交朋友了吗?”
“为啥?”
欵?居然反问她?
“这还用问吗?因为富有人家大都瞧不起穷人家呀!”
“你会吗?”
“自然是不会!”
“那我为啥一定要会?”
满儿窒了窒。“我……我也没说你一定会啊!所以……所以我在问你嘛!”
金禄耸耸肩,踱两步在靠墙边的椅子上落坐。
“我交朋友是交人心,不是交银子,也不是交身家背景,更不分满人、汉人、蒙古人,只要不是假么三道的人,也就没啥好挑的了。”
是吗?他不交银子,不交身家背景,而且……
不分满人、汉人、蒙古人?
“那你……”满儿舔舔乾枯的唇办。“当我是朋友?”
“那是自然,”金禄又堆满一脸纯真的笑容。“难道你不么?”
“无论我是……满人或汉人?”
“只要你是人就成了。”
这年的夏天跟往年一样闷热黏湿得令人厌烦,但此刻,满儿心头却仿佛有一股沁凉的清风吹过似的全身舒畅极了,鼻头也酸酸涩涩的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让她感觉很不自在地猛吸鼻子。
她有一大家子“亲人”,也有一大堆所谓的“朋友”,却没有人真心视她为他们的一分子,事实上,她两边都不是人,而她甚至无法责怪他们。
只有金禄,一个陌路朋友、一个年幼于她的少年,他从不过问她的私事,因为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介意,只要她是人,他就真心诚意接纳她这个人为他的朋友,这样纯真又坦直,教她怎能不喜欢他,怎能不……感激他呢?
“这城里你还有什么要看要玩的吗?”
“这儿哪有啥好玩儿的?”金禄嗤之以鼻地说。“打来回儿就那么几条街热闹一点儿,所以我买了衣服就回来了。”
“那我们吃过晌午饭就上路,可以吧?”
“呃……你不要再买双绣花鞋儿么?”
“金禄!”
“好嘛、好嘛,不买嘛!”
真是教人又好气又好笑的家伙!
不过,跟他在一起,还真是能让人没烦没恼,让她几乎忘了即将面临的考验,而且,倘若她熬不过那个考验,他的存在更是莫大的需要与安慰。
“你……你要直接上杭州去吗?”在进富阳县城门之前,满儿突然停下马来这么问。
一转眸便注意到满儿的紧张不安,两只小手扭得缰绳几乎要扯断了,可金禄仍是什么也没多问,只绽出明朗的笑容愉快地说:“不,我打算上鹳山去瞧瞧春江第一楼,晚么晌儿再回城里来歇一宿。”
满儿很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同时异常热切地提供她的服务。
“好,那我先带你去客栈订下房来,傍晚你回来时就可以直接去休息了。”
于是,躂躂蹄声中,两匹健骑先后奔入城门内,这时,正好是晌午前一刻,日头却不见半丝影儿,天色阴沉沉的,几许寒风萧素地卷过,有点悲凉,也有点无奈,就好似满儿的心,又酸又涩又苦,又无可奈何。
故乡的冬,依然冷肃如昔呵!
“外公,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