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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到天香的竹舍去好了。”曲无漪允了,挥手容她离开。
“谢曲爷!”
月下跑得很快,就怕走慢一步会不小心撞见斐知画。
直至拐出侧厅,越过一大片桃花林,明白不会遇着斐知画,她才放慢脚步,踩着遍地桃花缓行。
担心着天香的安危,烦恼那掳走她的一男一女是正是邪,她实在是有些想偷觑曲无漪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找到鹿玉堂,再拿鹿玉堂去换天香回来,可是在这节骨眼上,她偏又放不下个人恩怨。
月下没进去竹舍,反倒是席地而坐,随手拢拢裙摆,几片粉色花瓣飘下,落在她裙间,她也没拂开,自个儿不知呆呆坐了多久。
“天香,你放心,明天还找不到那个鹿玉堂,我去救你。”她仰头看着满天的花雨,喃喃道。
“这种危险事,还是交给鹿玉堂就好。”
月下仰着的视线里步入了斐知画的身影,他微微弯着腰,两鬓长发垂落胸前,两人四目相对。
“你不是应该在前厅帮曲爷找人吗?”她两手撑在腰后的地上,方便自己更不吃力地望着他,一头散地长发像涟漪在她身后成形。
“正事办完了。”
“办完就赶快回去呀。”她赶人。
“回去之前自然要来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曲爷说的?”
“我讨来的赏。”
“什么赏?”不懂。
“我替曲爷办事,曲爷打赏。”
月下不笨,明白了。“赏的是我窝藏在这里的事实,对吗?”
“对。”诚实是美德。
“你干嘛不向曲爷讨些银两就算了?讨我这种赏没什么甜头。”只有白眼两颗。“曲爷找你办什么正事?你有什么用处?还有,我怎么不知道你和曲爷相识?”
“找画师来,自然是绘人像。曲爷是银鸢城的名人,无人不识。”斐知画在她身边坐下来,一并回了她所有问题,只是最后他与曲无漪相识的那个问题,他回得轻描淡写。
他一手执起她的长发,发丝没有触觉,她不知道一络青丝已经沦入他手,他享受她细腻发质在指间滑动。
“绘人像去大街小巷张贴吗?那笃定明儿个是找不到鹿玉堂的!那么我明天去定了清风亭救人——”贴画像悬赏多费功夫和时间呀!曲无漪竟然会想出这么笨的方法?!换成是她,干脆直接找个人扮鹿玉堂,再将人装入麻袋,扛去骗那对男女还比较有机会救回天香!
慷慨激昂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斐知画好遗憾地打断她,“我想,曲爷现在差不多已经找到鹿玉堂了……很抱歉打破你明天逞英雄的好事。”用他的秘术找人,易如反掌。
“你怎么说得这么肯定?难道你手上也跟鹿玉堂缠了条线,所以他的下落全在你的掌握之中?”她哼他。
“原来你还记得我那时说的话。”他一直以为她将他掏心说的话全当成马耳东风,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放在心上。
“什么话?”
她老爱问“什么什么”的毛病还是没变。斐知画不自觉想笑。
“我说你我手上缠着线,所以无论你躲哪,我一定都能找着你。”
“你说的是那句骗小孩的话呀——当然记得,你害我想跟你切八段时,还特别找来剪子要剪断你说的什么线……结果哪有线?!”欺骗一个刚满八岁的娃儿,算什么好家伙?
“瞧,这不是线?”他举起他的手,指节上绕着她的长发,每个指缝都被又细又柔的发丝缭围。
“当然不是!”她一把捉回长发,扬着下巴。“瞧,全部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他深深凝望她,他的手还扬在她面前,教她瞧清楚他的指节,要她张大眼看见两人手上那条无形的丝绳——别忘了,这条线,是由她那方先牵上的。
“当然没有了!”她就只瞧见他那极适合戴戒环的长手长指,没有线。她抿嘴瞪他,“就算你手上有线,牵的也是另一个姑娘!何况我也不再需要你来找我,我不是以前那个小姑娘了,不会再玩那种将自己藏着让人寻不着的赌气游戏,管你有什么线的,全剪掉最好!”她作势将食指中指当成铁剪子,咔喳咔喳地在他手掌四周勤劳来回,管他手上有多少条线,一条条全都剪得干干净净——最好连他和另外那个姑娘的那条也剪断!
“你在跟谁发脾气?”他像看穿她在使性子,直言点出。
“我哪有?”她瞠目反问。
“你在气谁?谁惹你不开心了?”她的否定在他眼中像是慌乱而蹩脚的遮掩,他知道那个答案只会是一个人,那就是“斐知画”。
“我才没有在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反正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呀!”她才不管他要娶谁;不管他这整月不来找她是忙什么去了;不管他怎么看待她,什么都不管!
小脸倔倔撇开,故意甩向他不在的另一边。
“月下,看着我。你在气我吗?”
“不是!”死都不看!
“我惹你不开心?”
“不是不是!你真烦!你以为你是谁?!我的喜怒哀乐绝对绝对不会和你有干系!少朝自己脸上贴金了!”忘却自己先一句才说死也不肯再赏他任何眼神,月下又忍不住转回头,一字一句朝他的脸上吼。
耳里听着月下的言不由衷,斐知画不怒反笑。他了解月下,对她的熟悉可能比她对她自己的认识更深,说她的喜怒哀乐和他无关?当真如此吗?
月下,你可以试图骗自己,但是想骗我,似乎仍是太嫩了些。
这段日子,你苦恼了吧?
这段日子,你挣扎了吧?
这段日子,你思念了吧?
“好,也许不是我惹你不开心,但你对我迁怒是事实,我现在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起来?你说,我照做。”他笑问,心情不是因为她情绪差而变好,只是觉得小女孩似乎长大,开始识情愁,而且还是为了他而生的改变。
听他这么说,月下本想再反驳几句,但心里有股强烈的任性想要说话,而她也真的说了。
“好,我要你回去将那十来卷的求亲图全烧干净,一幅都不许留、不许私藏,你带着那些灰烬来,我就开心了!”这个要求当然无理,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介意,介意得要死!
“这么容易的要求?”怎么不直接命令他娶她,跟他见外什么呢?
“你别想随便烧些纸来搪塞我。”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把求亲图带过来,让你一张一张烧,眼见为凭。”
以为她不敢吗?哼。
“去呀,我在这里生火等你!”
她给的答案干脆,他也不拖泥带水,半刻过去,月下真在桃花林旁升起火堆,斐知画也捧着比月下所料想更多一倍以上的求亲图回来,腋下还额外夹了个油纸包,里头包了几条生红薯。
“烧吧。”无论是求亲图或是红薯。
“我上回在爷爷画房里没看到这么多卷,哪冒出来的?!”月下在抱怨,讨厌看到还有这么多名美人供他挑选,也讨厌他暗藏画卷,更讨厌“他暗藏那几卷画就是因为他对那些姑娘全部中意”的念头不断在脑间盘旋。
“有些画卷是师父放在我的画房里的。”之前师父塞了许多图要他有空慢慢挑,他随手一搁,也没花时间去看。
“哪几卷?!”她要先从那几卷开始烧!
“大概是这些吧。”他一手递画轴,一手将红薯摆进火堆。
月下快手接过,将这些获得他青睐的美人图打开来瞧一瞧。
绿衣美人美如玉,拂柳分花的倩影娉婷。哼,先烧。
黄衣美人月牙衫,盈盈望月的容颜娇俏。哼,轮到你了。
红衣美人似芙蓉,盘髻簪花的模样艳美。哼,别急别急,下一张就是你。
“你的眼光真高,全是些绝世美人。”她口气很冷、很难高兴,即使看着画像在火里逐渐烧成黑灰,还是想生气。
“还好吧。”美吗?他不觉得。
“这样还不够美?!”看他对她烧这几幅图的反应是无动于衷,可见这三幅图不是他心仪的姑娘。“再拿过来。”
“慢慢烧,还很多。”他又交出几幅。
“这个姑娘好美,你挑她了吗?”她又发现一张充满危险性的美人儿。
“没有。”他只瞄了画一眼,专心去顾红薯。他记得月下总是喜欢在这个时辰吃些填胃的小点心,平时糕点甜汤少不了,今天改吃烤红薯吧。
“那这个呢?你瞧她的身段,男人最喜欢这种拥有小蛮腰的匀称身躯,而且她的胸脯好大,握着的感觉已经很销魂,要是在床上边揉边吮应该也很助兴——”像她就老觉得自己虽不平,但也凸得不甚满意……
“我不介意胸脯小一些。”他顺着她的目光来到她的胸口,宽容笑道。
她拉开另张美人图,“那这个胸脯很小,你很喜欢吧。”
“我本来以为那位是男人。”
“噗。”好狠。她先将几张已瞧过的图搁在裙边,现在火正旺着,不急着把无辜的美人图全丢进去添柴火;而她心里的火正消了,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如此淡然,半点也不珍惜这些美人图,反倒变成反应过度激烈并且耿耿于怀的人是她。
天际间,拨云见日,像她的心境。
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全被斐知画深深影响着,他的一句话,左右着她的喜怒。
“那件事……爷爷原谅我了吗?”月下突地问。那件事当然是指她和爷爷吵嘴,吵到波及斐知画,硬拖着他进房——她心里真正想跟他说的是,她在房里对他做的那一切,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向他道歉,以及……道谢。
有哪个男人被女人这样欺负后,还护着让她逃走的?只是她不好直接开口说,只能先拐个弯、抹个角,等待最合适的机会再将话题导回上头。
“还没,他大概会气上一整年。你最好明年别在他的寿宴上作怪,否则他会新仇旧怨一块算。”至于师父撂下那句要打断她狗腿的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不用挑清楚讲。
“我看我明年别回去讨打才是真的。”爷爷一定很高兴别看到她。
“我会替你说情,不会让你挨皮肉痛。”
“不用了,你一跳出来,只会让我爷爷越看越火大,觉得是我在使唤你——你没发现,你越是在场,我爷爷就会追着我打得越起劲吗?”她迳自拿过成叠画轴中的一卷,连打开都还来不及,斐知画就脸色有变。
“月下,等等,那张不能烧。”
斐知画首度出现慌忙阻止她的举动,这使月下戒心一揪,蛾眉越来越朝眉心凝聚,眸子越眯越细,嫩唇越噘越高。
“为什么这张不能烧?”心里隐约有不祥的答案,但她还是问。
斐知画表情温柔,语气轻缓,连眼睛和唇儿都笑弯起来,像个正在娓娓倾诉情话的情郎。
“因为画里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妇儿,我舍不得烧。”
被——她——找——到——了——吧!
就是这张!就是这张!他的媳妇儿就是这张画里的美人!
难怪他这么宝贝!
难怪他这么着急!
火堆里,有枯枝落叶正烧得噼叭作响,如同她此时怒火高张的眸子里烧得同样萌旺的炙焰。
“让我看看她长什么三头六臂!”让她看看是怎生的姑娘家能博得他的喜爱?!是多了只眼还是缺了条鼻?!
到底是怎样妖艳勾魂的女人——
她扯开红系绳,愤愤抖开卷轴,让画轴滚开,一寸寸露出图里姑娘的娇美模样——
然后,月下在上头,看到了自己。
第八章
一朵昙花,一个躲在花后方的月下美人。
画里的她,年方十五,还是个青涩的女娃儿,像朵未绽的小花蕾,她的美丽可以预见,让人清楚知道再过些年,她的出落会更加娇美。
月下有准备见到任何一种类型的美人,或许丰腴、或许纤瘦,好多不同长相的女人在她脑子里一个一个产生,现在也一个紧接着一个消失,她压根没料想到会看到她自己。
接着一想到他方才说的那句话,她脸色蓦地窜红。
因为画里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妇儿,我舍不得烧。
怎么办?要不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喝令他别妄想,她才不属于他?还是一脚踹上他的脸,不允许他胡说八道,要他将那句话再吞回嘴里去?
可是……
脸儿好烫,她阻止不了红潮在颊上渲染开来的速度,占据了耳朵脖子,将她浑身染得无一处不泛出粉嫩的色泽。
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如何反应,她不想违背心意地要他不许孟浪奢想,却又不懂怎么面对如此阵仗,只能低着头,与画里的自己相望发傻。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想跳脚,骂我贪心、吼我无耻,命令我不准喜欢你,可我就是喜欢你,无论多少张求亲图摊展在我眼前,我就是容不下她们……你教我该怎么办?放弃吗?你如果要我放弃,我会试着努力,虽然我不保证自己能做到——”斐知画会将这幅画带来,自然有他的用意。之前要她误会他挑好了媳妇儿,这丫头能忍住性子,不朝他兴师问罪,他就换个方式再来,看她如何再挡。
“……放弃?”月下反覆他的话。
“你要我放弃?”
“不、不是,我只是……”
“那你是不要我放弃?”
“呃……不是……”
“月下,你到底要我如何?你这样我很无所适从。”可怜的小花,这么苦恼、这么茫然?
“我……”她要怎么回答?
放弃呀!放弃之后,她就不用时常被他干扰,毋需再为了他的眼神而心猿意马,更不用因为她好几次将自身的愤怒迁转在他身上而涌起小小内疚……
可是放弃之后,就不会再有一个人像他对她这样,温柔耐心,无限包容,不会有一个人因为她哭而安抚她;不会有一个人因为她沮丧而担心:不会有一个人,在茫茫雨里,还不死心地寻找着蜷藏在树洞里的小小身影……
“这么难以回答吗?”斐知画的声音在她耳边扰乱着她的思绪,她想伸手去捂住双耳,手却不听使唤,阻止不了他的字字句句滑进耳里。
“你心里怎么想的,就诚实说出来,喜欢我、讨厌我、想靠近我、要我滚远点、不要我离开你、要我将心思全搁在其他女人身上、要我只对你好、不准我对你好,你要什么,说出来。”
她咬唇,锁着话,还是不说。
“月下,你不可以什么都要,却什么都不回应。”要讨厌他,又不说喜欢:要他滚远点,又不容他真的走开;想他靠近,却又推开他;不许他对她好,却又勒索着他的心,天底下不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不敢说话,贝齿将下唇衔得使劲,久久才知道如何反驳他。
“对,我就是什么都要,偏偏什么都不想回应的人,你要是不高兴,你就甩袖走人呀,我又没求着你对我掏心挖肺——”话说完,她又咬起唇,觉得自己不知好歹。
可她是这么觉得的呀,他怎么可以自己要对她好,还要向她索讨什么?这本来就不是公平对等的事情,不是他付出一分,她就得还他一分,她又没答应他这种事。
“喔?”斐知画眉峰挑起,薄唇淡淡抿扬。“原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付出,对你而言,有也好,没有也罢,一点也无关紧要?”
他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为了她的嘴硬!
好得很,既然他真如同她想像的不重要,那么,就让她尝尝失去他的滋味吧!
人总是要到失去,才会懂得珍惜,他会让她亲眼见识她自己的心意,让她知道,他对她,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那堆煨着红薯的火,因为求亲图的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