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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前停了一辆计程车,一男一女正要上车。就有那么凑巧,竟是杨耀。
“杨──”她泛开笑,扬起手。
杨耀没注意到她。先坐进车中的那女子仰脸不知对杨耀说了些什么,两人相视在笑。那一幕,浪漫又唯美,像电影的镜头。江曼光心脏冷不防被椎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杨耀──”她追上去。但杨耀已经坐进车中。没有戏剧性的睛神交会,或命定的邂逅,杨耀并没有注意到她。
等她追到公寓前,车子已经开远,余下一地废气。她目光狠狠追著,计程车越去越远,成为一个绿色的点,在她瞳眼里奔窜不去。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她的确看到了──那名女子。杨耀的母亲确实没有骗她,果然有那样一个女子在。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高挑又纤柔,优雅且迷人,才看到一眼,就让她映下那般鲜明且不灭的印象。
她突然觉得没自信;没来由的,接近于患得患失。她不想离开,除了等待,只剩下徘徊。(管理员因曾见过她几次,特别让她进去,但也只肯让她待在大楼内以避掉外头寒气。她倚著杨耀的公寓房门,站了一会,然后慢慢蹲了下去,像雕像般凝滞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的光线由灰转黑而暗,又转而大放光明,亮得人造的太阳。天应该暗了。她听到许多的声音,脚步来来去去,那些门开了又关开了又开。
她仍然没动。她已经等了够久,还要再等下去吗?等待的最后,她会等到什么?
四周的声音完全静寂了,被关在每扇门后的世界里。她还是没动,甚至开始萎顿。
然后,寂静的空间有了一些骚动。是电梯的声音。就停在这一层。电梯门开,电梯门关。有人走了出来。
脚步近了。
她没?头。
“曼光?!”就停在她身前,未期的惊喜和一点疼惜。
她动了一下,抬起头。
“杨……。”她恍恍一笑。
“你怎么……?”杨耀连忙扶起她,脱掉自己的大衣围住她,多少不舍。“等很久了吗?”他握住她的手,简直是冰冷的。
“快进来。”他打开门,拥著她进去,将暖气开得很强。
他将她双手放在掌中,轻轻搓揉著,直到她的手有了一些暖意,他才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喝点热茶吧。你怎么那么傻,身体会冻坏的。”
江曼光默默喝了一口茶,才说:“我想见你。”
她的表情有些不寻常。因寒而冻红的脸颊,添得她寻常不笑的脸庞有了几分娇气。杨耀心一悸,感到一股温柔,放轻了声音说:“对不起。这两天我陪著我母亲,一时抽不开身。”
江曼光摇头。不要他对他抱歉。她不是要听这些。
“你见过她了?”她突然问。“她长得漂亮、高雅、大方吗?”
“曼光──”杨耀并没有因为这突然而显得太讶异,脸色平静,只是沉默。
“你不打算告诉我吗?”江曼光又追问。
杨耀静看了她一会,才说:“她叫陈蕙心,我跟她曾在一次酒会上见过一次。她父亲和我父亲之间有些来往,这次她到日本来,就跟我母亲住在同家饭店。因为听说我也在这里,她父亲就托我帮忙照应。于情于理,我也不好拒绝。”
“就这样?”江曼光语气都变了,带一点尖酸。“我看到了。你们正好要上车。我挥手叫你,但你没注意到我,因为她在对你笑,你也在笑──”她觉得她都快不像她自己了,口气那么酸、那么不是滋味,嫉妒又小心眼。
杨耀听了,小小的心惊!不是因为她看到的,而是心疼她竟等了那么久,从下午到晚上。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但他除了抱歉,只是沉默。
“你不必跟我道歉。”她不要他对她抱歉。她直望著他,将他母亲对她说的那些话说出来。“你母亲找过我。她要我别再跟你见面,不要我妨碍你,怕你被不三不四的女人骗了。”
杨耀倏地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难言的,难诉的。
但江曼光不懂。她看著他,解读他的沉默。
“她说他们已经在安排准备你的婚事;对方高雅大方,家世才貌都和你非常相配。她要我放弃。她说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我只是你的妨碍。是这样吗?杨耀?”
她要听他亲口说。
杨耀无法再沉默,但又有许多的难言。他看著她,说:“曼光,我母亲说的那些话,只是她的想法,你不要放在心上。”
“但是,是事实,对不对为她已经替你找好了理想的对像,甚至安排你们见面相处──”
“我不否认,我母亲或许有那个意思。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既然不是,那么,我要你不要再跟那女孩见面你做得到吗?”江曼光近乎任性的要求。看到了陈蕙心,她没自信了。没自信使她?生怀疑和误会,不禁会猜忌。
“对不起,曼光。我不能──”杨耀进退?难。他无法告诉江曼光事情背后的理由。
“为什么?”不安与嫉妒全涌了上来。
杨耀摇摇头。说:“曼光,蕙心也算是我的朋友,况且我已经答应她父亲的请托,我不能言而无信。”
“就算我请求,你也不行吗?”
她从来不曾用过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妒意中夹杂著不安,期盼里掺混著占有,感情表现得那么明显,偏偏他却有著那般的难言。
“曼光……。”杨耀无法解释他的不得已。
江曼光咬咬唇,目光一直看著他。突然问:“杨耀,你喜欢我吗?”
杨耀表情动了一下,总是对人冷漠的心房为她起了温柔。
“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就是不知道。”她又任性了。她真的不再是她自己了,不再是那个惯于压抑默默等待的江曼光;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睇眼一个摆手,甚至她的任性不讲理,都显现出一个变爱中的女人。
“喜欢。”他看住她不动。像私语。
“喜欢我到什么样的程度?”
这要他怎么说?杨耀伸手拨拨她的头发,心中叹口气,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今天不回去。”
“别这样,曼光。”
为什么?难道他不明白吗?江曼光轻咬著唇,胸中波潮起伏。
“你吻我,我就回去。”
杨耀注视她一会,轻轻吻她的脸颊。
她恨恨地推开他,胀红脸,叫说:“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吻!”随即靠向他,攫住他的唇,激烈而热,甚至把舌头伸进去,缠卷住他的唇舌。
“你既然说爱我,就要有勇气贯彻始终!”她睁大眼瞪著他。
她不知道他的难言;他不明白她的不安,相对空有一些纠缠的情绪在折磨人。
“你今天情绪有些激动,等你冷静了一些我们再谈。我先送你回去,走吧。”杨耀始终包容。
江曼光不动,忽然说:“东堂家透过中间人,要求跟我见面──不,事实上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你应该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吧,那样也没关系吗?”
杨耀霍然?头,心头冷不防一阵狂烈震荡。但他的神态那般默默,看不出他心中汹潮的起伏。
“是东堂光一吗?”声音软而无力。
“有什么差别吗?”江曼光紧咬著唇,反问。
杨耀沉默了许久。好不容易,他终于等到她回头了,等到她将目光转向他,偏偏──“你有权利选择更好的对象,不必因为我而被束缚。”他不安的事果然发生了。他几乎无法保持平静的语气,强制的压抑。“我知道东堂光一一直很喜欢你,你们两人在一起很相配。”
“为什么?!”江曼光无法相信她听到的。她不肯相信,大声叫出来:“为什么你还说得出这种话?!”
她想知道为什么?杨耀这样说,等于就跟说“恭喜”没两样。
“我不懂!为什么?”
“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杨耀避开了。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江曼光挥开他的手,大步走到门口。
“曼光──”杨耀突然叫住她。她很快回头,眼底闪著期盼的光彩。
杨耀却低著头,错过了那些光采。“我想,我们最好暂时不要见面。”他无法把握再见面时他能继续保持那强装的平静,他怕他会失去控制,再也无法默默地退在一旁。
江曼光脸色大变,眼神失去光彩。“因为你必须陪著你的贵客游山玩水是不是为”她不问为什么,一腔自以为是。
她没等杨耀开口,碰一声,用力地并上门,如旋风般地刮走。
杨耀颓坐在地上,低著头,久久没动。墙上的影子等得太久,随著更深,跟著黑暗剥落。
第六章
东京,多云,AM11:45舞台上衣饰繁复、艳抹浓装的“女形”,带著艳绝夸张的表情,每个动作却都像停了半格似,呈现一种怪异的缓慢,或者说优雅。江曼光勉强忍住呵欠,正襟危坐著。
如同中国京剧,发源于江户时代,原?大?通俗娱乐的歌舞伎,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已成为日本传统的代表性文化之一。但她看不懂这种炫丽的日本歌剧。不管任何形态的艺术,但求共鸣,但她觉得人的感官其实是很诚实的,喜欢不进心髓的,就是进不了心髓。
为了不失礼,她极力忍耐,看得很辛苦。坐在她身旁的东堂晴海,从进场以后就没有搭理她,始终将目光朝向舞台,非常地专心。不知他是看得太入神,还是为了避免和她应付。但这样也好,她少了一些精神负担,她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
从能剧、文乐剧到歌伎,甚至舞乐,在几次形同约会的来往,东堂晴海带她看遍了这些日本传统与古典的艺术。她怀疑,若不是位在“两国”的日本国家相扑场国技馆的比赛会刚巧结束了,她铁定逃不掉那一场场日本国技。
好不容易熬到中场休息时,江曼光暗暗松了一口气。要完整地看完一出三幕的表演,大概要花四个小时的时间,她不认为她有那样足够的耐性。
她开始觉得整件事情的荒谬了,包括她负气的答应这件事,东堂晴海荒谬的接受,甚至这个约会本身。
事先预约的便当和饮料送来了,东堂晴海这才总算转头过来,对她说:“吃吧。”
江曼光没动,略蹙著眉问道:“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么荒谬的事?”她觉得她应该要反对的。相对于东堂晴海的面无表情,她的情绪显得太波动。
东堂晴海无表情地瞥她一眼。“我只是遵照我祖父的决定,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不管对像是谁都没什么差别。”
“你应该反对的,这太荒谬了。”江曼光喃喃的。荒谬的不是“相亲”本身,而是──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总之,她就是觉得荒谬透了。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答应?”难得的,东堂晴海竟主动反问,主动开口说那么多话。
“我?”江曼光呆了一下,硬著头皮说:“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可是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东堂晴海冷峻地、傲慢地、深沉地又瞥了她一眼。“你别会错意了,其实对像是谁根本不重要,也没差别。反正如果不是你,也还会有另一个条件相符的对象,结果都是一样。”
他这样的说法,简直就跟杨耀当初对家情与婚姻无所谓的想法态度差不多。反正只是人生的一个程序,只要符合程序的原则和条件,不管对像是谁还不是都一样。
“不一样的。你自己的意愿和相法呢?”江曼光忍不住质疑。
“我相信我祖父的选择。”
“但那并不是你的选择吧?我以为──”她停顿一下,没说下去。
“你以为?”弄东堂晴海冷峻的目光突然闪动一下。“你原以为对像是光一吧?”
他忽然提起东堂光一,江曼光没预料到,一时默不作声。
对她的沉默,东堂晴海仍一脸无表情,说:“你跟光一交往到什么程度?”他记得那张滑稽的照片,照片中的东堂光一和江曼光有著奇特的表情。
“你以为呢?”江曼光反问,并不相回答。她觉得没义务。
东堂晴海也不追问。纯爱以后,无可避免就是性了,他并不想了解太深入。
“我不懂,你明明很轻视我的,为什么还要听从这种荒谬的命令?难道不管你祖父决定什么,你都毫无异议的接受吗?”江曼光越想越忍不住。“这本来不关我的事,我自己负气轻率答应这件事更不对,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你的做法,比起东堂,你简直完全没有你的自我,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我这样说或许有些过分,但你实在不该接受这么荒谬的事。如果是东堂,他一定会反──”
“够了,你已经说了很多了。多谢你的好意,但请你闭嘴。”东堂晴海用一种冷淡的口气打断她的话。
江曼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些难堪。她不懂,他怎么还能如此无动于衷,用这么雅静的态度说出这么粗鲁的语言。
她提高声调,带一些倔强,说:“很抱歉,我无法闭嘴。
我不像你,能够对所有的事情无动于衷,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情绪有反应!“
升高的声调,加上她说的是英语,引起了周遭一些侧目。
一直面无表情的东堂晴海微微变了脸色,目视前方说:“你想让我丢脸吗?”根本不看她。她让他动了情绪,深沉的眼神不只显得冷峻凶悍,还有一种荒野的狼兽的阴森。
江曼光倏然站起来,匆匆说:“对不起,我先失陪了。”
她简直没办法再跟他谈下去。
她匆匆离开歌舞伎座,沿著晴海通走到银座车站,匆匆跳上了正在月台上的电车。不必回头,她也知道东堂晴海跟上来了。她可以感觉得出那与?不同的、独特的气息。
空位很多,她随便挑个座位。跟著,东堂晴海就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她第一次看见他生气的脸,还是一样的没表情,怒气由眼神泄露,释放出一种带著剑锋锐利冷峻光芒的寒气。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要强的面对他冷峻的视线。
“你不必这样瞪著我。你不是嫌我话太多吗?我自己先离开,免得你丢脸。”根本是强词夺理,气势上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东堂晴海不吭声,只是冷冷瞪著她。江曼光沉不住气,强迫自己看著他,说:“我知道我很失礼,但我不会道歉的。”
东堂晴海仍然冷冷的瞪著她,眼神的寒气却减缓了许多。
她看他不说话,干脆不再理他,将目光掉向车窗外,电车正要进站,她这才想起,她匆匆跳上车,也没看清楚是哪条路线,根本不知道到了哪里。
她不由自主跟著他的跟步,一边叫说:“这里是哪──”
话没话完她便住口了。她想她大概问也是白问。东堂晴海不是那种问他一句,他就会答一句的人。果然,他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一声也不吭。
但很快地她就知道她身在哪里了。车站的标示很清楚,她正在东京下町最热闹的浅草。
走进中央高悬著一只浅色灯笼的雷门,就是有名的“仲见世”商店街了。狭长的一条街,两旁商店林立,其中不乏一些百年老店,简直像逛夜市差不多;不同的是,这边卖的多是传统的小吃或手工艺品,从扇子到灯笼,由木屐到和服,加上羊羹、煎饼、人形烧、简直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
“喏,你肚子应该饿了吧。”东堂晴海买了一袋的“人形烧”,随手递给她。
她拿了一个鸭子造型的,先小心地掰开来看,里头包的是豆沙馅,便囫囵往嘴里一塞,没两三口就解决了,虽然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