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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曲-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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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爷爷也是皇族中人?”贺擎天问道。
  杨非指了指朱由楠,一口气像放鞭炮似地讲下来,“他爹要喊我爷爷一声叔叔,他爷爷是我爷爷的哥哥,我爹要喊他爷爷一声伯伯,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曾祖爷爷,所以严格说起来,他要尊称我一声堂兄,哎呀,我都说不清了!”
  三个男人听得一头雾水,但毕竟他们都是脑袋清楚、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从朱由楠的皇室背景猜出来了。
  “传说中的五王爷……”赵云喜道。
  “你的爷爷,莫非……”贺擎天也很激动。
  “我不叫莫非,我是杨非喔!”杨非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
  “好哇,原来你是故意去买膏药的?”贾胜佗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小子。
  “咦?我胡扯一大篇故事,你们也相信?”杨非笑得乐不可支,先捧着肚子让自己笑够了,这才道:“贺大哥,你有本事,也很正直,你比李自成更懂得管理军队、安抚民心,小心喔,善才招人妒!”
  贺擎天沉声道:“为了反抗朝廷,个人荣辱算不了什么。”
  “可是,你们老李打来打去,最后还不是想当皇帝?下去一个烂皇帝,又上来一个更烂的,天下百姓也是一样难过。”
  “那又能怎么办?”赵云皱眉凝视杨非。
  “学你喽!”杨非跳到朱由楠面前,瞧着他失神的眼睛道:“阿楠弟弟,我不是说学你现在呆呆的不管事喔!而是像以前一样,任别人去争、去抢,去做坏事,他们玩得一场糊涂,而你还是清清明明的,凭着真心、仗着真本事,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就是了。”
  尹桃花握着朱由楠的手,“阿非,你偷听我跟阿楠讲话了?”
  “你天天讲、随时讲,我不听到也难。”杨非搔搔头,有些难为情,赶忙转了话题,“宋大哥呢?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了?”
  “铨叔叔回家乡去了。”红豆回答道:“他担心打仗打到家里,要带铨婶婶和小孩到江南亲戚家。”
  “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赶他回家的。”尹桃花笑意甜美,却是泪湿眼睫,“他为阿楠做了很多事,冒死跑去找你们……贺大哥,赵大哥,那天多谢你们,是你们救回阿楠一条命,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贺擎天忙道:“桃花姑娘千万不要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赵云也关心地道:“桃花姑娘,你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贾胜佗原想叹气,还是忍了下来,“桃花,我也要回洛阳了,你就照着药方抓药,帮阿楠补身子吧。”
  “我知道,谢谢你们,”泪光隐隐,笑意盈盈。
  “唉,有我在,大家放心啦!”杨非用力一拍胸脯,咳了一声。
  红豆和小橘齐声道:“贺大哥,赵大哥,贾伯伯,你们要再来玩喔!”
  门口热闹送别,朱由楠依然坐在床沿,直直的、静静的,动也不动,目光放在好遥远好遥远的前方——一抹纤弱却坚强的身影。
  夜深人静,尹桃花掩起窗子,见红豆和小橘已经入睡,便过来阿楠房里。
  “阿楠,睡了。”
  他仍是呆呆坐着,她扶他躺下来,为他盖好被子。
  四目相对,她看到的仍是一双呆滞无神,失了光采的眼眸。
  “阿楠,闭上眼睛。”她柔声道。
  他果然合上眼皮,也不知道是不是立即睡着了,反正不到她唤他起床,他就会继续睡下去。
  她心头酸楚,握住他的手,坐到床边小凳,准备陪他度过漫漫长夜。
  遭逢巨变,没有人能承受那份血淋淋的痛苦,谁不是父母亲生下来的骨肉?福王再坏,还是他的亲爹,他丢了魂,她完全能了解。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
  可他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趴在床沿,她了无睡意,泪珠在眼眶里打滚。
  春风从门缝吹了进来,带来清淡的桃花香气,悠悠柔柔地抚上她的心魂。
  满山桃花正在召唤她,她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轻声起身,推门而出。
  月夜的桃树山,仍像白天一样缤纷热闹,染上金黄月光的花办,显出另一种温柔安静的颜色。
  走过一棵又一棵的桃树,桃花香气更浓郁了。依稀彷佛回到了去年的桃花坡,她带着迷路的呆书生阿楠下山,他见到了满山满野的桃花,惊喜地张大嘴巴、两眼发光,兴奋地绕着桃树跑来跑去,捡拾掉落的桃花瓣……
  也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为何人事全非?
  她悲从中来,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滴落桃花树下的泥土。
  “去年的芳草青青满地,去年的桃花依旧满枝,去年的燕子双双来至,去年的杨柳又垂丝,怎么去年的人儿……”
  她幽幽唱着,愈唱愈低,最后声音哽住,再也唱不出来。
  她每天唱曲给他听,却是怎样也唤不醒他,今夜见了满山桃花,好像看到去年的桃花,依旧在枝头迎风招展,可是人儿……
  “去年的人儿,怎么了?”后头一个声音幽幽地问。
  她震惊地转身,泪如泉涌,这个声音,她好久没听到了。
  月光柔和,朱由楠站在桃花树下,痴痴望定了她,又缓声问道:“你告诉我,去年的人儿,怎么了?”
  她的泪,如昨日的春雨,浠沥沥地下个不停,雨滴打出清甜圆润的嗓音,为他唱道:“怎么去年的人儿,不见了,音书没半纸。”
  “不见了?”朱由楠往前走,一步,又一步,眼底缓缓地、柔柔地溢上一层薄泪,痴缠地凝视她道:“去年的人儿,没有不见,我在这里。”
  他在那里!说话了!会动了!在他那深邃眼眸的水光里,映出一个她。
  “阿楠!”尹桃花奔入他的怀抱,放声大哭。
  他双子一张,将她拥人怀里;心,重新跳动,又懂得痛了。
  “桃花!我的桃花啊!”他将她抱得好紧好紧,一声声地吶喊。
  她被他喊得揪心不已,又疼又喜,猛捶着他的胸哭道:“你怎么睡这么久才醒啊?这么久!好久了!”
  “我不想醒。”
  “阿楠?”她不敢再哭,怕他难过,抬头望着他,很努力地挤出笑容,“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忘不掉。”
  “别这样!”她又慌了,急道:“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会陪着你,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你也不会再受伤……”
  他轻抚她脸颊的泪水,轻轻地摇了摇头,“就因为有那么残酷可恶的坏人,人心险、世道差、天下乱,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保护我的妻子。”
  “妻子?”
  “桃花,你忘了你要嫁我?”
  “我没忘……”她哭呆了,又问道:“阿楠,你真的醒了?”
  抬眼望向明月,多少悲痛事,尽付春花秋月,随着时光流逝,都过去了。
  他流下两个月以来的第一串泪水,静静向她诉说,“我爹欠老百姓的,我永远承担不起,整个朱家的荣华富贵,终究有一天要被讨回去,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为我爹祈福、超度;然后,为我、为你,为所有在我身边的人,好好活下去。”
  “阿楠,我明天带你去上香。”他真的醒了!
  “谢谢……”他拥紧她的身子,泪湿了她的秀发。
  夜夜以来,他始终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握着他,让他安然入睡;也知道时时刻刻,身边都有一个柔软的身子偎着他,陪他走路、喂他吃饭,带他看桃花……
  他知道,他来到秋水村,知道身边多出阿非和他的家人,身边的一切,他都知道!只是,他不想醒,怕醒了,承受不起伤痛过往,他会再度发狂。
  直到今夜,他没握着那只小手,他睡不着,迷迷糊糊,他跟了出来,恍恍惚惚,他找到了歌声。
  站在树下,一朵桃花随风飘落,拂过他的面前,散出淡淡的清香。
  然后,他明白了,他一直执着寻觅的,就是桃花!打从一年前初遇桃花开始,她的人、她的心、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在在皆是他的桃花源。
  二十年小王爷生涯,浑浑噩噩、矛盾纠结,毕竟是过去了。
  再大的悲痛和哀伤,在他的桃花源里,都能得到平复。
  “桃花,你记得我教你的诗吗?”他不再流泪,而是展露笑颜。
  “你教我那么多首,我怎知道哪一首?”她亦随他而笑。
  “怎么忘了?你说你会背了,还不要命的跑去洛阳,真是不怕……”
  “不说。”她伸手挡住那个不吉利的字眼,含嗔带娇地瞪住他。
  不会再让她伤心了,他笑意温柔,顺势亲吻她柔嫩的掌心,亲了又亲,索性拿开她的手,寻着了她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下去。
  圆圆的月亮爬到桃树山上,为大地洒下一片金黄色的光芒,朵朵桃花像着了金粉,在似水柔情的夜风里摇摆,闪动璀灿幸福的光采。
  四年后,大清,顺治二年。
  安徽,某个不知名的小村,有青山、有小溪,清清流水里,鱼儿悠游而过,一只青蛙跃出水面,跳上石头,嘓嘓叫了两声,又跳进了对岸青草地。
  “哇!一大早就有青蛙,大概是牠昨夜失眠,没睡觉吧!”
  “哪是青蛙失眠,是你失眠了!”屋外空地上,她笑着摆出剃刀、巾子和水盆,“要剃头了,辗转难眠吧?”
  他乖乖坐上凳子,先将他的头偎向她圆滚滚的大肚子,笑道:“你说,这胎是小桃花还是小楠树?”
  “大概是只小青蛙吧。”她将他的头扶好摆正,命令道:“坐好。”
  “怎会是小青蛙?”他发了呆性,开始数着,“你吃了这么多滋补的东西,安胎的小鲤鱼、通乳的鹿角……完了,说不定小娃娃会长出一对鹿角。”
  “吓死人了!吃什么生什么,你要是这样告诉刚有身孕的小娘子,医馆也别开下去了。”她笑靥明亮,伸手拆下他的发髻。
  双手一放,披散了他留了二十五年的长发,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
  她很仔细地梳着,尤其是前额的头发,一丝一缕,又放在掌心摩挲着。
  “前面的一半,要剃掉了。”
  “唉!”他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薙发令颁下来,不剃也不行了,不过我可不让清兵剃,瞧村子里的许老爹,就被剃成了癞痢头。”
  “放心,我会帮你剃一个漂漂亮亮的半头。”
  两刻钟后,地上散了一堆头发,他新扎上一条长辫子。
  她左瞧右瞧、前看后看,清澈眼眸中映出一个不同模样的他。
  “到了夏天倒凉快,你流汗就好擦了。”
  “很丑吗?”怎么笑成那样?
  “是新皇帝的命令,你也只好丑下去了,”
  “改朝换代了。”他站起身,摸摸额头,不太习惯地抓过辫子,扯了扯,又甩回去,望着地上那堆缠绕一起的头发,不发一语。
  “我来扫掉。”
  “我扫,你大肚子别乱动。”
  扫齐了头发,他拿了一把铲子,来到屋旁大树下,挖了一个深洞,将一畚箕的头发倒了进去,再以土填实,两只脚用力踩了踩。
  “过去的,全埋了。”他如释重负,露出笑容。
  “阿楠,你说,新的朝廷,会不会更好?”她拉了拉他的手。
  “我不知道。”他搂住她的身子,深情亲吻她的脸颊,“但我知道,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好的、平安的过下去。”
  “哈!我说游大夫呀,”后头一个男子哇哇大叫,“我来这儿作客,就见你们早也亲热、晚也亲热,喂,小树儿,你爹娘老是这样,你受得了吗?”
  三岁的小树儿有超乎年纪的正经脸色,“不会啊,这叫作『上和下睦,夫唱妇随』。爹也说,叫阿非伯伯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咦,这小子也是个小书呆?你到底懂不懂意思?”杨非狐疑地瞧了眼小神童,一张脸又好像吃了苦瓜似的,“呜,我还年轻,拜托你不要叫我伯伯!这样吧,我志愿小一辈,你喊我一声阿非哥哥。”
  “你当仁不让作我的堂兄,父之兄,谓之伯也,”新剪了辫子的他笑道。
  “唉!”自食恶果,杨非垮了脸。
  “哈哈哈哈哈!”银铃似的女子笑声传来,屋子内转出一大一小姑娘,各捧了一篮药材,喀喀笑个不停:“姐夫啊!哈哈哈,你的头……”
  “真有那么好笑吗?”他又摸下摸头顶。
  杨非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红豆,你别笑,全天下男人都剃了头,你再笑我们的头,就没人娶你了。”
  “我才不稀罕!”红豆吐了吐舌头,她身材抽长,可能已经十六、七岁了。
  “二姐,你就爱和阿非哥哥斗嘴,瞧他巴巴地来看你呢!”小橘拉拉她。
  “谁给他看呀!他来咱这儿,总不能白吃饭。”红豆向杨非招了招手,“来来,阿非你过来,咱们先到医馆开门,你负责扫地、抹桌子。”
  “我还要做苦工?”杨非指着自己的鼻子,哀怨地跟着两个姑娘走了。
  “阿楠,换件衣服,我们也该去医馆了。”
  “你快生了,留在家里休息。”
  “才不,你看病、我抓药,我们说定的。”
  “好!好!老婆最大,你说什么,我听就是了。”他笑意盎然,轻轻咬了她的耳朵,“你要是不在我身边,我还没劲干活儿,全身每根筋都爱困呢。”
  “哇!当大夫的人,还说这种小孩话?附近县城的人都来看病了,又要忙上一天,我煎好灵芝汤,你待会儿喝了提提神。”
  小树儿抬头瞧了爹娘,打了个小哈欠,这两个大人一嘀咕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而且动手、动嘴的,他们大人不嫌累吗?
  哈!他发现新玩意了,爹的辫子这么长,以后有事喊爹,只需一拉——
  “唉哟!”他脑袋一仰,定睛一瞧,“差点忘了我们的小树儿。”
  “哇呵!”小身子忽然飞了起来,原来是爹爹抱起了他。
  好玩,真好玩,爹的头顶怎么变得光光的,跟阿非伯伯的一样?
  小手摸了又摸、拍了又拍,呵呵笑道:“娘,爹的头好像月亮喔!”
  “小树儿,等你再大些,娘也要帮你剃成一个小月亮。”她笑意朗朗,偎上那温热的胸膛,一起抱住了儿子。
  “我这颗头真的很有趣吗?”他不禁再摸摸新剃的头皮。
  “变个样了,小树儿当然好玩。”她踮起脚尖,也是摸个不停。
  “模样变了,心可没变。”他笑得好开心,左拥右抱,左边先亲了芳唇,右边再亲了那白胖的小脸颊。“小树儿,昨儿爹教你的诗,念来给你娘听听。”
  “好!”小树儿扯开小喉咙,小书呆的脸孔,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青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桃花流水,天上人间,小屋旁,清溪边,青山绿,桃花红。
  那只睡饱的青蛙跳了出来,瞧了幸福的一家人,嘓嘓叫了两声,噗通噗通跳下水,也去寻找牠的幸福了。
  后记
  最早,我心里有贺擎天、赵云这些人的故事,却不知怎么搞的(又是默雨的毛病),忽然迸出阿楠小王爷,而且愈写愈顺,就把他写出来了。
  很久以前就想写一个主题,在明清两代交替之际,固然有许多“留发不留头”的惨烈事迹,但还有更多乖乖剃了头的小老百姓,他们所求的,不外乎是平安过日子,而他们在大时代的变动下,又是如何儿女情长呢?
  故事里提到了秋水村、五王爷,算是“秋水情天”、“皇城有情爷”的后代故事。默雨本来想请五王爷出场,对阿楠谆谆教诲一番,不过一想到万一出来一个视茫茫、发苍苍的老头子,不久之后还可能要剃半头、绑辫子,这岂不抹杀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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