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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病了,她病得不轻。
不知道为什么,雨总是在下,大雨小雨轮番肆虐这个大都会,侑萱抓住手里的小花伞,雨水沿着伞面滑下,风一鼓噪,雨水溅上她的黑洋装。
等很久了,她在医院外头等待厉平出现,那次之后,他们整整三天没见面。才三天她已度日如年,她终于理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纯粹是夸饰的语法。
她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即使是父亲,她都没向他摇尾乞怜,乞求一点点疼爱、一点点公平对待,但她甘心狼狈,为了自己真心爱着的男人。
她对自己说:厉平是最讲道理的男人,只要好好跟他把话解释清楚,他会明白,那些话有多少赌气成份,他也会理解,她爱他,是真心诚意,不是复仇更不是惩罚谁谁的作为。
她告诉自己,厉平爱她,对侑亭只是兄妹情谊,这份事实不会因为一时的愤怒而改变,他终会看清楚,她的感情不包装、不矫饰,她爱他,真真实实。
她要向他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撒下瞒天大谎,为什么要对侑亭说出那样愤怒的言词,实在是她吓坏了,那个医生的表情,态度,让她以为死神已经接近自己。
她恐惧死亡,非常非常恐惧,她有好几年时间夜夜作恶梦,梦里,她抱着一具逐渐冰冷的身体,梦里,她的手脚,也一寸寸变得冰冷。
她不要让误会分离两个人,不要无可挽回,妈妈失去爸爸,便失去她的性命,如果她失去厉平,肯定会和妈妈走上……同样结局?
她把要告诉厉平的话,在心底复习过一回又一回,以至于,连续站了五个小时,她的双脚丝毫不觉得累。
终于,她等到厉平,看见他穿白袍的身影,看见他对着身后的同事微笑,笑容还是一样温暖温柔。
侑萱迈开脚步,踉跄,差点儿摔倒,才发觉两条腿不知道什么时候麻木。
她不理双腿抗议,硬是奔到他面前,突兀地拦下他,阻断他和同事间的交谈。
同事看了凝重的侑萱一眼,朝厉平点点头,笑说:“小女朋友来了,我们明天再谈。”
破天荒地,对所有人都冷淡的侑萱,居然朝对方点了点头,表达善意。那是她从来不做的事,为了厉平,她愿意改变。
厉平注视她,眉间的温柔瞬地隐去,寒声问:“有事吗?”
“我们谈谈好吗?”她很紧张,握住拳头的拂陷入掌心里。
“还有什么好谈?”
他的口气里有她不认识的冷漠,他的眼神里有她没见过的不耐烦,她知道他气她。
“有,我要解释清楚,那天……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对不起,我另外有约,等我有空再谈。”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像对待路人甲。
“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只要三分钟就好。”她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他瞥她一眼,深吸气,提起手腕,眼光落在上面的指针,“好,就三分钟,你说吧。”
他的态度让她的骄傲受伤了,侑萱咬唇,在心底告诉自己,不怕,她一定要试过才能放弃,三分钟,她要结结实实把握。
“那天,你听到的话全是假的,我不是真心说那些,而是为了要气侑亭,因为她说你是她的,要我把你让出去,我才不要让,我爱你、很爱……”
她说得急切,急得让他明白,爱是真的、愤怒是假的,只要他愿意听她一次,她愿意听他一百回,包括……放下仇恨。
他放下手腕,定定地望她,半晌,叹气。“方侑萱,你怎么样都不肯认输,是吗?”
“我……”她被他堵得语顿,这是第一次,她发觉自己的口才并不好。
“不管认不认,这回,你输定了。”
厉平绕过她,走向停在路边的车辆。
侑萱的眼光跟着他的背影走,看见站在车子外头侑亭笑得满脸春风,厉平走近她,环起她的腰,一起坐进车子里。
输定了……原来她已经输定了?
失去力气,手上的伞被一阵风吹开,翻几个滚,卡在人行道上。
她想去追雨伞,却摔了个四脚朝天,又一阵强风刮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伞远走他方,散了,她和她的伞,散了,她和他的爱情,散了……
第5章(2)
第一次努力追回爱情,她只追到他的冷淡。
所有人都对她不谅解,她无所谓,她只在乎厉平的理解。
今天全家都到厉平家里替他庆生,她没跟去,却一个人静静站在周家窗外,凝睇着屋里的热闹,就像多年以前。
厉平说,他在那个圣诞夜晚,爱上卖火柴的女孩。
瞧,恋人之间都有着一定的默契是不?那个寒冷的夜晚,她也想像自己是卖火柴的女孩。
今夜,她又渴望起温暖,渴望一双暖暖的大手把她拉进屋里,用暖暖软软的大毛巾擦干她湿漉漉的头发。
她在窗外等了很久,厉平没有回头、没有发现映在玻璃窗上那道孤独身影,叹气,那只让她不能依靠的右腿隐隐作痛,她蹲下,隐身在开满粉色花朵的九重葛背后。
月亮很圆,圆得像那个他们在清境农场的夜晚,那晚,她笑问:“如果我吻了你,你会不会马上把我升等?”
她只是说说,他这个人很重计划,说要一千五百个喜欢才能兑换一个爱,她就认命相信,非得等到二十二岁那年秋天,她才能等到他一声我爱你,至于亲吻,那是过爱情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升等成什么?”他问。
“情人。”
“我不碰未成年少女。”他说得斩钉截铁,然后毫无商量,很不浪漫地,把她推开。
“我已经年满十八岁。”她争辩。
“我对成年的定义是二十二岁。”他是老古板加三级。
她不满意地别开脸,然后在他猝不及防间,迅速转过头,在他唇间贴上一个亲吻。
这个吻有点仓促,甚至称不上一个吻,但她碰到他柔软的唇,满满的,心底沾满他的气息。
厉平又急又气,问:“你在做什么?”
她笑出满面春风,回答,“不知道吗?这叫霸王硬上弓,太棒了,我喜欢赢的感觉。”从那次之后,他常常喊她“不认输的丫头”。谁知道,到最后,不认输成了他指控她的言词。
杂沓的脚步声将她从记忆里拉回,周叔和厉平送爸爸和侑亭他们一家出门。
对,是他们“一家”,那“一家”里面没有一个方侑萱,她差一点点就把厉平从那一家里拉出来,重新组成一个新家,没想到,骄傲让自己功亏一篑。
车子远行,侑萱从九重葛后面走出来,周叔看见她,拍拍儿子的肩膀,要他和侑萱好好谈。
她向周信彬点头,他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那就是周叔,待她最好的周叔叔。
侑萱努力拉了拉唇角,没忘记他把骄傲甩回她脸上的难堪,她很想假装上次不存在,可是对心高气傲的她,好难。
“你找我有事?”厉平冷淡问。
“嗯。”她点头。“上次你问过我,为什么要买棉被和床单,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你,现在我想说了。”
“不必,我不感兴趣。”他答得冷漠。
吞吞口水,她企图假装没听见他的拒绝。又是报应了,近朱者赤,接近她的周厉平也学会拒绝别人、拒绝得不留情面。
“我买了个房子,很漂亮,有个小小的花园,可以种种花、种种树,我选了三棵桃花心木,记不记得我们去中兴林场?我很想看看种子爆开、竹蜻蜓满天飞的景象。上个月房子装潢好,你陪我买床具组和家饰,我想把房间弄得美美的,住起来舒服些。
“你老是告诉我,不要对爸爸那一家人愤怒,我听进去了,我想,也许搬出来少见面、少摩擦,愤怒自然会慢慢平息,我愿意放下仇恨,因为那是你要的,我会尽力为你做到,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我不会以爱情为手段,来达到某些目的。”话说完了,侑萱看向他,他面无表情。
她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继续把自己的讲稿演出完毕。
“我担心你会说,未成年少女不准独居外宿,所以我帮你留一间卧室,喏,这是你的钥匙、你的生日礼物。”
她打开掌心,把礼物递到他面前。
厉平冷哼一声,抬眉,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说完,他转身回屋。
匆忙间,她拉住他的手,急问:“我要怎么解释,你才愿意相信,我没骗过你的感情?”
“也许你连自己都骗过,你不爱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之外。”他抬高手,将她的五指从手臂间拔开,头也不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苦笑,第二次,又失败了。
再次提勇气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医院打过几次电话给她,她置若罔闻,她是一种龟缩动物,以为藏着躲着,就能安然无事,可是,这个理论在厉平身上不通用。
这个星期,他一样到方家,一样对侑萱视若无睹,也只和“那家子”说话,他又站回他们那一国。
她堵过他好几次,他总是冷着面容,静静地等她说话,可是面对那样一张脸,谁都没办法把话说齐全。
星期天中午十二点五分,周叔和厉平又到家里吃饭,周方两家的世交关系不是说假的。这次,他们专门来品尝林静雰新学的万峦猪脚。
从二楼落地窗望下去,她看见方侑亭勾着厉平的往屋里走,两人说说笑笑、态度亲密,侑萱心底激起两分怀疑,他们之间真是厉平说的那种兄妹关系?
侑萱再看一眼收拾好的行李,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第三次,放下骄傲、鼓起勇气。
下楼梯,她突兀的出现,让气氛瞬间尴尬,但她看不到别人,笔直走到厉平面前,一瞬不瞬地看住他,像孩子似地,任性。
“我要和你谈。”她眼底只有厉平的身影映在双瞳里。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有,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现在不说的话,以后我们都没机会了。”
她固执地站在厉平面前一动不动,用态度表明了坚持,如果不谈,谁都别想吃饭。
周信彬看看侑萱又看看儿子,拍拍厉平的肩说:“去吧,有什么事情,心平气和谈开,不要存着疙瘩,不管怎样,以后都要经常见面的。”
厉平的眼底透出冷然,他淡瞄侑萱一眼,起身。
没有打招呼,侑萱跟在厉平的身后走出家门,不懂礼貌是她的特质,所有人都很习惯她的突兀。
走进院子,厉平在一棵大树前停下,没回头,语调平板。“有什么话,说吧。”
“我生病了,可能会死。”上网查过,她所有症状都是骨癌的征兆,尤其,她丢不开遗传这一项。
他没回身,但肩膀明显震了一下,她可以因此认定他对她仍然关心?侑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不定,只是会错意。
“是医生说的?”
“不是。”
他松口气。须臾,温顺好看的浓眉蹙紧。
“我常常摔倒,可能是骨癌。”
跳舞的人哪个不摔,她从小摔到大,如果是骨癌,她能活到今天?要说谎,她该打点草稿,而且不应该在医生面前说有关医学的谎话。
“那天我在舞台上摔倒,师丈送我去医院,医生语带保留的口气让我很害怕,我吓坏了,才会对侑亭说出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对侑亭泄恨,我没有不爱你,真的没有。”
回身,厉平脸上带着一丝鄙夷。“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招数,好把我从侑亭身边抢走?”
招数?他把她的病看成招数?她在侑亭面前的一个谎言……
“不是招数,是实话。如果你还在乎我,请你在最困难的时候陪着我对抗病魔,我需要支持和鼓励。”她不要一个人寂寞死去,像母亲那样。
“没错,前提是——如果我还在乎你的话。重点在于我已经看清楚你的真面目,像你这样的女生,不值得在乎。”
“你不在乎了?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她锲而不舍追问着。
“我没生气,事实上,我很感激你让我看清楚这一切,让我明白谁才是我该用心思追求的女生,我本来想晚一点于告诉你的,不过为了不让你老是编些无聊的谎言试图改变,我还是先告诉你好了。
“两个月后,我将和侑亭订婚,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姨子,届时,不管你会不会含着眼泪,都请你祝福我们。”
绝然的话,像一把刀斧狠狠划过她胸口,侑萱死咬住下唇,不让尖叫声脱口而出,这刻,她再不能假装看不见他对她的恨。
低头,她把泪水锁在胸口,任它发酸发臭。
她艰涩开口,“求你原谅,我试过三次了,这三次,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无愧于心,再重申一次,这三次我说的每句都是真的,爱你是真的、买房子是真的、我会死……也是真的。”
厉平没反应,她吞入哽咽,继续往下说。
“妈妈教我,凡事试过三次就对得起别人和自己,我并没有你想像中那样固执,对于和爸爸建立感情这件事,我试过三次,可惜他视而不见;我试着把你从身边推开,也试了三次,但你不为所动,继续待在我身边,一点一点用温柔煨暖我的心,我是人、不是木头,所以,我会爱上你,理所当然。
“我不对爱情用心机,是因为我亲眼看见母亲在爱情上面花尽心血却徒劳无功。我很小便学会,爱情是勉强不来、无法要求,不能一分耕耘就得一分收获的事情,所以……对侑亭说的那些话,纯属气话。”
话说完了,她抬头看他。
厉平也回看她,目不转睛,许久,他露出一抹笑容,但那个笑里,没有温柔。
“你有很好的口才,可惜说服不了我。”
低眉,她懂了,点点头,“不管怎样,我试过三次,够了。”她没哭,反而轻笑出声,“我不会含着眼泪祝福你,我要笑着祝你幸福。”
“我很高兴,你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他说反话,反得想拿刀痛砍自己,但他不会改变、不会再度伤害侑亭,他会完成自己对方叔叔和静雰阿姨的承诺。
至于侑萱……他看清楚了,最爱的女人不见得是最适合自己的女人。
“我是。”她用力点头,像赌气似地。
“很好。”说完最后两个字,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侑萱站在树下,骄傲地挺直背脊,她将眼睛瞠得大大的,不准泪水下滑,她逼自己记忆,收集他的背影,轻轻地对着夜风低语。
“再见,我的爱情……”
第6章(1)
故事说完了,筱优合上相簿,有一点点的小失落,她的相本里面没有厉平的相片,但即便如此,他的身影未曾在她心底黯淡过。
小记美丽的嘴巴扁扁的,她不懂得何谓伤心,但心重重的,好像有东西卡在那里,眼睛酸酸的,好像有什么想要流下来。
“姐姐,你这里……会痛痛吗?”她指着筱优的胸口问。
她浅浅笑开,摸摸她的头,“以前会,痛得不得了,现在渐渐不痛了。”光阴是种还原剂,它能把人们的痛苦记忆消弥于无形。
“姐姐,你还喜欢厉平哥哥吗?”
“喜欢。”她偏头想想,又接着说:“很喜欢,非常喜欢。”好像光是喜欢,没有办法形容自己的感情。她再也不是那个高傲女孩,再也不害怕对人透露真心。
“我们把他抢回来,好不好?”
“姐姐后来学会,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很幸福的事,不见得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有时候,放手是种更好的对待。”
她在妈妈身上没学到的,在另一个妈妈身上学到,放手,不是放了别人,而是放过自己。
小记似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