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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破一走开,几个香气扑鼻的女人也顿觉无趣的作鸟兽散。
没有人发现侧着身子躺在木床的满及第早就醒过来,她的手必须用力抓住床沿才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知道妹妹们竟如此待她,她的心好痛,圆滚的眼睛突然失去生命力。
“姑娘?”有道声音试探的唤着她。
她僵硬的翻身,颓唐的眸子对上一双大脚。
纳鞋?
“我是不是病了,怎么无时不刻见到你?”满及第幽幽的问。
一再出现的男人渊淳岳峙,正用充满温柔动人的眼光看她。
“是我一再惊吓了姑娘,于心有愧。”堂余幽静若深海的眼不贪不侵的凝视她的脸蛋。
他对女子没概念,但若要用日月星辰来比拟,眼前这个与他牵扯不断的姑娘,星眸灼亮如萤火,境遇更让人生疼。
“你被恶人杀了本来就可怜,我没有帮你申冤埋葬,还将你的尸首推入湖底,你心底有怨,所以一直来寻我,对吗?”满及第使了力气慢慢坐起,她的发鬓有些凌乱,神情写着颓丧。
他是一缕幽魂,在他的面前她不用扮坚强,不必强颜欢笑。
“我并不是如同姑娘想象的。”堂余幽不愿意再吓唬饱受惊吓的她。
“当人很苦,幸好你已经摆脱了臭皮囊,不用每天忧愁吃穿花用,不知道日子这样过下去为的是什么。”什么青春、将来都离她好远。
“你才多大年纪,不应该这样消极颓废。”她眉间深深的皱紧,他不喜见。
“我很老了呢,因为太老又丑,怎么样也嫁不出去,这一生别奢想什么如意郎君了,”她连薄被一起抱住,幽渺的自言自语,“可是我必须想办法赶快把自己嫁出去,要不然我那些妹妹们的脸色会更难看,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嫁人,但是……嫁跟不嫁好像都不是我能做主的。”
堂余幽径自寻了把椅子落坐,孤男寡女同居一室虽然不合乎礼教,但他不忍心在这种时刻把一个满腹心事,无处倾诉的姑娘丢着,自个离去。
也许倾听她无人知晓的心事,也算一种帮助。
满及第娓娓道来,把一些从来不曾对谁说过的女儿心,都说给了好听众堂余幽知晓。
“公子成亲了吗?”这个鬼真好耐性,听她发了一夜牢骚,想必生前一定是个大好人。
“戎马倥偬,无心谈儿女私情。”他从小对儿女私情就不热中,一直以来也以为陪伴自己终老的将会是梅妻鹤子。
“公子看起来不像军人。”他的斯文有礼倒似个书生。
“寂寞的辉煌,不谈也罢!”朝廷的勾心斗角、杀戮争权,就算能只手翻云,覆手为雨,回首阑珊处,无形的寂寞却更蚀人骨。
“不然这样吧,公子就娶了我,早晚三炷香一定少不了,你给我个名分,你也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听说孤魂野鬼是很可怜的。”
堂余幽完全没料到满及第会提出这种建议。
他摇头道:“婚姻不是儿戏,姑娘怎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你说好是不好?”她正视面色为难的他,少有血色的脸染上薄红。
“不好。”他一脸严肃的拒绝。
满及第窘迫的咬了咬唇,眼眸不争气的漾起水雾,连声音也转为哽咽,“说的也是。”
她不知道怎么找台阶下,真是羞人,连鬼都嫌弃她。“出家为尼也许比较适合我。”
“绝对不可以!”堂余幽突然怒气横生。“你正值大好年华,为了小事就要伴青灯度过一生,太没志气了。”
“女子也能有志气吗?我的志气就是想嫁给你,好让我那些早就有对象的妹妹们能早日找到属于她们的幸福,你会看不起我的想法,以为我在利用你吗?”满及第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他对事情的看法和寻常人大不相同。
从秋梦梁口中,堂余幽大约知道了她的处境。
这佛,能送上西天吗……
唉!世俗为难的还是女子,他就帮她一把吧。
他还在左思右想,她已经把后路都设想好了。
“只要我那些妹妹都嫁人,你就可以休了我,我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这时,烛泪连连,滴滴垂落在烛台旁。
堂余幽深思的瞧着满及第灼灼的眼光。
一个人坚强的意念会形成一股大力量,不仅会牵动别人的心,也许还能建构出崭新的生活。
此刻,隔壁豆腐坊的石磨开始发出咕都的声音,公鸡也张开喉咙啼叫。
大地破晓。
“我明日请人来纳采、下聘。”堂余幽一诺千金。
满及第盈眶的泪感激的落下,整个人霎时松了口气。
然而,等她擦干眼泪,椅子上的人已经如晨雾般蒸发。
她掀起被子,赤足跳下床,惯做家务的手触摸他坐过的椅子,她不禁愕然,因为,那上头尚有微温。
他是一个温暖的鬼……满及第恍惚的想……
低压弥漫在满及第窄小的房间。
虽说门上贴了大红色的喜字,却不见丝毫的喜气。
“姐,我还是不赞同这门亲事。”看破不以为然的嘟着小嘴,一点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愿。
“都临上花轿了,你别来胡搅蛮缠,坏了大姐的喜事。”老二满得男将一顶簪满各色鲜花组成的花冠为满及第戴上,看起来非常精致美丽。
这顶花冠还是满及第自己亲手做的。
金珠玉冠对她来说太奢侈了,只是一桩假婚事,凤冠霞帔于她不配。
可这顶花冠也为满及第不算出色的容貌增添了几分明艳姿色,不管怎样,新嫁娘都是最漂亮的。
“喜事!嫁给神主牌,死人能给大姐什么幸福!”看破讥笑的看着这些各怀鬼胎的姐姐们,义愤填膺。
满家总共有七姐妹,老大满及第,接下来是满得男,满罔市、满罔腰、满以为、满恨天、满看破。
从这七姐妹的名字就能看到努力做人的满家夫妻心情,到最后恨天怨地仍然无法得男,只好看破,也够讽刺的了。
汴京的好事者送了“六仙女”的封号给其他六人,独漏满及第。
花容月貌她是一点边也沾不上,但要论个性朴实善良,她却是居冠。
再半个时辰,她就要出阁了。
出阁的心情错综复杂。她不巴望这些妹妹能带着惜别的心跟她说些体己话,周遭有的还是讥诮嘲讽跟攻击。
她的心情一片低落。
“这是大姐自己挑的夫婿,谁叫隔壁卖豆腐的她看不上眼,杀猪的又嫌人家造孽,不然,等你出嫁让大姐过去当陪嫁看她要不要。”罔腰强词夺理的道。
“四姐,你说这是人话吗?”
“总不会是山水话(画)吧?”
“小妹,别再说了。”满及第实在听不下去。
“大姐,你太善良了,你可知道大家在背后怎么说你的?”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看破准备要揭穿这些姐姐们的假面具。
“那不重要,我只希望出嫁以后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满及第幽幽的目光投向梳妆台上她的“相公”,又看看环绕在她身边的妹妹们,浓浓的惆怅笼上心头。
她守着这个家许多年,拉拔所有的妹妹们长大,她有什么不知情的。
媒婆在这节骨眼喳呼着跑进来。
“良辰吉时到了,新娘该上花轿了。”她一身喜气的红,碍眼的瞧了梳妆台一下,忍着心里头的不舒服把“新郎”请了过来,然后一把塞进满及第的手中。
“新郎、新娘上轿喽!”
满及第麻痹的起身,鼻子闻到木材新上漆的味道,在喜帕披盖下来前,她坚定的握住神主牌位。
她无言的随着媒婆出了房门,无悲、无喜。
第三章
天未亮,满及第就醒了。
大红喜字还贴在镜台前,昨晚的酒食也还没撤走,她下了床,径自把鸳鸯被叠整齐,顺道也把昨夜换下来的喜裳折叠妥当。
她身上这件衣裳是陈旧了点,但是应该可以见人才是。
捉襟见肘的她实在没能力为自己裁制几件嫁衣,不知道会不会太寒酸?
怀着忐忑的心,她告诉自己,也许是多想了。
从昨日到清晨,除了送她进门的媒婆跟喜妹,她还没见过别人。
习惯了妹妹们很难止息的斗嘴还有隔邻什么都有的噪音,这屋子安静得有些骇人。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满及第开始打量这间朴实的房屋。
白石砌成,光线充足,八角窗下有崭新的梳妆台,另外核桃木衣柜、朴拙的屏风都还留着新漆的味道,上头的手工绝不是急就章赶出来的成品,就连触脚的石片地板也铺着细螺的花样,纵使有些斑驳却清洗得非常干净。
实用、不花俏,都是她中意的东西。
她的夫君十分有心。
她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比她娘家局促的空间要宽阔多了,对习惯住鸽子笼的满及第来说,已经是满意得说不出话来。
瞧着瞧着,她才发现自己一直顾着打量屋子,冷落了昨晚起就站在几上的“夫君”。
拢了拢头发,点了香,她细心的把神主牌请出来。
“你昨夜没出现,我不怪你,清晨三灶清香,谢谢你娶了我。”说完,香枝稳稳的插入香炉。
新妇一早起床该向公婆敬茶请安,她款款的迈着步伐来到大厅。
倒了茶后,敬过牌位上的公婆,一转身她却茫然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毕竟头一遭出嫁,她根本没有经验,什么都是陌生的。
“不可以,”她拍拍自己的脸颊。“不可以被打败,来大扫除吧!”当精神无所寄托时,让肉体劳累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好方法。
一转身,她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
“你这么早起,昨夜睡得可好?”堂余幽挺然而立,询问的态度和蔼。
满及第毫无心理准备他会出现,脸蛋登时一红,心里头的不自在因为他的出现如春雪融了。“我在家习惯五更起床,今天还是睡晚了。”
“这里现在也是你的家,你爱睡多久都没关系,因为没什么需要早起做的事。”
“呃,我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捧别人家的饭碗不该洒扫应对进退都要得宜吗?否则落人话柄事小,丢了夫家的面子事大。
堂余幽展颜微笑。
“家中人口简单,就你跟我,而杂务有人会做,不用你操劳,他们都是先父留下来的仆人,一直帮我守着这宅子,不给事做,他们会抱怨的。”他亦假亦真的说,眼光温柔如初晨的水露。
满及第发现自己胸口发涨,喉咙紧窒。他笑起来多好看啊!
“谢谢夫君,贱妾知晓。”为了表现自己不是那么的无知,她文绉绉的福了福身子。
“别说贱妾啊什么的,我不喜欢这一类贬低自己的形容词,你是我的妻,在这个家每个人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她的谦虚温良并不能给他带来满足感,他的自尊不需要妻子来成就。
堂余幽悖世骇俗的论调叫满及第惊讶至极,她以为婚后的日子应过得绑手绑脚。
嫁人不该是一条痛苦不堪的路,非到老死才能解脱吗?
堂余幽见她反应不过来,甚至紧张的想把手指送进嘴巴,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不禁拉起她的手在一旁坐下。
他面带微笑,指着香烟袅袅的祖先牌位。“是谁教你这些的?”
“给公公婆婆捻香请安吗?”她像烫着了似的跳起来,低垂着头。
“是的。”他为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眉头稍稍打结。
“我爹娘早逝,家中这些事都是我在做,何况我刚嫁过来,跟公婆请安是应该的。”
“你那些妹妹们呢?有谁跟你分担家事?”她的手并不柔软,是长久操劳下的小手。
“她们还小。”满及第有问必答,像一块任人摩挲的润玉。
“是吗?”堂余幽不置可否。据他所知完全不是这回事,看起来她真是个爱护妹妹的好姐姐。
若非一味的骄宠那些妹妹,她也不会想要牺牲自己的幸福,嫁给谁都无所谓,这种无私,该称赞还是说愚昧?
“我相信她们只要见得了良人,一定会勤俭持家,做个美德良慧的好妻子,开枝散叶,然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堂余幽没有嘲笑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对她来说,妹妹们的“幸福”是一枚能让她心灵解放的锁钥。
“她们是你的布袋,放下布袋何其自在。”他应道。
“她们是我的责任,我没办法不管。”他好厉害,讲出来的话很深奥,她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大概了解一点点。
希望她应对得不会不得体才好。
这一想,她紧张得全身冒汗,感觉衣服都快湿透了。
她羞涩的眼光不知要置于何处,只好锁着从外头洒进来,照射在地上的阳光,蓦然发现光线照耀着堂余幽的鞋脚。
“啊,不行!”满及第轻呼,拉着裙摆立刻站到向阳的地方为他挡住光线。
鬼怕阳气,要是他蒸发了,她怎么办?她不要真的守寡,连夫君的鬼魂都不见。
“你这是做什么?”她把自己当块布一样的摊开,哪儿有阳光她就遮哪,莫非……
堂余幽是聪明绝顶的人,稍加思索就了解满及第这么做是为什么,他满腔的热血都因为她这孩子气的动作温暖起来。
“我刚才有没有握了你的手?”
“有……你的手是温的。”满及第恍然大悟。
“所以喽,我不怕这点阳光,倒是你别晒伤了才好。”到如今她还以为他不是人。
想想她坚持带着牌位嫁过来差点吓昏很多人。
堂余幽不禁莞尔的笑了笑,人活生生的看着牌位刻着自己的名字,这种感觉真是新鲜。
“你是活的?”她想起来,自己求婚的那一夜,他似乎也表白过。
“货真价实!”要这样对着别人保证自己还有呼吸其实有点好笑,但说也奇怪,他并不想让她误解他。
他不介意的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满及第很快的伸出手,两手交握。
她脸上露出很难形容的表情,接着“咚!”一声便往后倒——
昏了过去。
堂余幽爱书,有满架子的书册,满及第用鸡毛掸子轻轻拂过。
多好,人能识字是天大的恩惠。
像她,大字不懂一个,能数数已是勉强。
要是她也能知道这些白纸黑字里的意思有多好,阅读,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吧,摇头晃脑,吟风咏月,那蚯蚓一样的一撇一捺能引人进入何等模样的时空洪流,她想得出神,忘记自己进来书房是为了哪桩。
“你在这里。”堂余幽一踏进书房就看见她爱不释手的摸着墙架上的经典书籍,一册册,非常珍惜的,平板的五官因为心绪转动,散发出一种宛如珍珠般的光泽,令他炫目。
满及第冷不防回头,有些张皇失措。
“对不起,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私自翻书,别生气。”
堂余幽嘴角漾笑,意态悠闲,“书本来就是要让人翻阅欣赏,我怎么会责怪你,你喜欢的书都可以拿去看,不用客气。”
她拿在手里的是本波罗蜜心经,这让他不经意想起她曾经发愿要遁入空门的话语。
“对不起,”满及第弯腰,如瀑黑发披泻而下,“我是很喜欢这本红册子的香味,可是,我只是翻翻……我不识字。”她羞死了。
母亲年年怀孕,一年年产下妹妹,几乎从她懂事开始就在尿布跟妹妹们的哭泣声中长大,常常肩上背一个,手里拎一个,眼睛还要四面八方的盯着满地爬的其他妹妹,每天忙到虚脱才能上床睡觉,明日醒来又是一模一样的日子,根本不可能进私塾读书。
最后母亲受不了精神的压力上吊自尽,爹亲过没多久也因病去世,她更扛下持家的重担,从此为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