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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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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挽住了爱琳,后者已经闹得十分疲倦和乏力了。她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让她的手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再挽紧了她的腰,嘴中不住的说:
  “走吧!我们上楼去!上去好好的睡一觉!走吧!走吧!走吧!”爱琳忽然变得非常顺从了,她的头乏力的倚在方丝萦的肩上,跟着方丝萦跄跄踉踉的向前走去,她依旧在不停的呜呜咽咽,夹带着酒呃和呕心,她的身子歪歪倒倒的,像一株飓风中的芦草。方丝萦扶着她走上了楼,又好不容易的把她送进了房间。到了房里,方丝萦一直把她扶上床,然后,她脱去了她的鞋子,又脱掉了她的外套,再打开棉被来盖好了她。站在床边,她没有离去,却呆呆的、出神的望着爱琳那张相当美丽的脸庞。爱琳显然很难过,她不安的在床上翻腾,模糊的叫:“水,我要水!给我一点水!”
  方丝萦叹了口气,走到小几边,她倒了一杯冷开水,拿到爱琳的床边来,扶起爱琳的头,她把杯子凑近她的嘴边,爱琳很快的喝干了整杯水。她的面颊像火似的发着烧,她把面颊倚在冰凉的玻璃杯上,呻吟着说:
  “我头里面在烧火,有几万盆火在那里烧!心口里也是,”她把手按在胸上:“它们要烧死我!我一定会死掉,马上死掉!”
  “你明天就没事了。”方丝萦说,向门口走去,可是,爱琳用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她。
  “别走!”她说:“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房里,这房间像一个坟墓!别走!”方丝萦站住了。然后,她干脆关好了房门,到浴室中绞了一条冷毛巾,把冷毛巾敷在爱琳的额上,她就坐在床边望着她。爱琳在枕上转侧着头,她的黑眼珠迷迷蒙蒙的望着方丝萦,在这一刻,她像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她不再是凶巴巴的了,她不再残酷,她不再刻毒,她只是个迷失的、绝望的孩子。“我爱他,”她忽然说。“我好爱好爱他,我用尽了一切的方法,却斗不过那个鬼魂!”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像孩子般啜泣。“我知道,”方丝萦低低的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泪蒙住了她的视线。“刚结婚的时候,他抱着我叫含烟,含烟!那个鬼!”她诅咒,抽噎。“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他会顾念我,但是,没有!他心里只有含烟,含烟,含烟!那个女人,把他的灵魂、他的心全带走了!他根本是死的!死的!死的!”她哭着,拉扯着枕头和被单。“一个人怎能和鬼魂作战,怎能?我提出要离婚,他不在乎,我说要工厂,那工厂才是他在乎的!他不在乎我!他从不在乎我!从不!”
  泪水从方丝萦的面颊上滴落了下来,她俯下身去,把头发从爱琳脸上拂开,把那冷毛巾换了一面,再盖在她的额上。她就用带泪的眸子瞅着她,长长久久的瞅着她。爱琳仍然在哭诉,不停的哭诉,泪和汗弄湿了整个脸庞。
  “我从没有别的男朋友,从来没有!我到台中去只是住在我干妈家,我从没有男朋友!我要刺激他,可是,他没有心呵!他的心已经被鬼抓走了!他没有心呵!根本没有心呵!”她抓住了方丝萦的手,瞪视着她。“我没有男朋友,你信吗?”
  “是的,”方丝萦点着头。“是的,我知道。你睡吧!好好的睡吧!再闹下去,你会呕吐的,睡吧!”
  爱琳阖上了眼睛,她是非常非常的疲倦了,现在,所有酒精都在她体内发生了作用,她的眼皮像铅一样的沉重,她的意识飘忽而朦胧。她仍然在说话,不停的说话,但是,那语音已经呢喃不清了。她翻了一个身,拥着棉被,然后,她长长的叹息,那长睫毛上还闪烁着泪珠,她似乎睡着了。
  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站在床边,她为爱琳整理好了被褥,抚平了枕头,再轻轻的拭去了她颊上的泪痕。然后,她低低的、低低的说:“听着,爱琳,撇开了敌对的立场,我们有多么微妙的关系!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且曾是同一个男人的妻子。看样子,我们之间,必定有一个要痛苦,不是你,就是我,或者,最不幸的,竟是我们两个!我们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协调这份尴尬?爱琳,最起码,我们不要敌对吧!如果有一天,你会想到我,会觉得我对你还有一些儿贡献,那么,爱那个孩子吧!好好的爱那个孩子吧!”
  她转过身子,急急的走出了房间,泪,把一切都封锁了,都遮盖了。
  第二十七章
  爱琳呆呆的坐在窗前,对着那满花园的阳光发愣。隔夜的宿醉仍旧使她昏昏沉沉的,昨夜的一切也都模模糊糊,但她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方丝萦,那个奇异的家庭教师,自己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记得方丝萦曾逗留在她屋里,她诉说过,她哭过,枕上的泪痕犹新!那么,那家庭教师一定已知道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而且,那家庭教师也说过一些什么,是什么呢?她努力的回忆,努力的思索,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昨晚,昨晚像隐在一层浓雾里,那样朦胧,那样混沌。唯一真实的,是当她走进客厅,开亮电灯那一刹那所见到的一幕。那长沙发,方丝萦蜷伏在那儿,像一只小猫,柏霈文紧拥着她,带着满脸最深切的激情!怎会呢?她想不透,怎会呢?或者,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吧?或者,根本没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还记得方丝萦的打扮,没有戴眼镜,是的,这几天她都没有戴眼镜,长发披垂,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秋装……她猛的打了个冷战,不可否认,那家庭教师相当漂亮,可是,对一个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样呢?
  她烦躁的站起身来,在屋内兜着圈子,然后,她打开房门,直着喉咙喊:“亚珠!亚珠!亚珠!”
  亚珠急急的从后面跑过来,站在楼梯上,扬着声音回答:
  “是的,太太?”
  “方老师呢?”爱琳问。
  “到学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亚珠诧异的说。
  哦,真的!怎么这样糊涂!当然是到学校去了。爱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样,今晚她要和这个女人好好的谈一谈!她要请她走路!她绝不能允许自己的地盘内再有人侵入,一个鬼魂已经够了!又跑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这个!她绝不能容忍!“太太?”亚珠小心翼翼的。“你要吃早餐吗?”
  “不要!给我冲杯牛奶拿到楼上来。”
  “是的。”关上了门,她继续坐在桌前沉思。奇怪,不论她怎样整理自己的思绪,她始终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大概是酒的关系,酒会使人软弱。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想像那样恨方丝萦,她心底有一点儿什么奇异的东西,在那儿不听指挥的容纳着方丝萦!她困惑而迷茫的摇摇头,昨夜,昨夜她到底和方丝萦谈了些什么。亚珠送来了牛奶,爱琳立即在她身上嗅到了一股强烈的芬芳,她冷笑着说:“玫瑰花味,你又买了玫瑰!”
  “是的,太太,买了好几打!先生叫买的!我刚刚插了好几瓶,你这儿要一瓶吗?”
  “不要!你去吧!”亚珠退了下去。爱琳倚着窗子,情绪更乱了。天知道!这家中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玫瑰花!玫瑰花!问题的核心在那个家庭教师身上吗?门上传来了轻微的剥啄之声,没等她回答,门被推开了。她看过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门外竟是柏霈文!他穿着件灰色的套头毛衣,灰色的西服裤,整洁,清爽,而且神采奕奕,爱琳惊异的望着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摆脱了他那份忧郁和消沉?他看来像一个崭新的人。不但如此,爱琳还几乎是痛心的发现,他虽然年纪已超过四十岁,虽然眼睛失明,他却依然挺拔、漂亮、儒雅,而潇洒!依然是个吸引人的男人!难怪!难怪那个方丝萦会喜欢他!她盯着他,这男人,这男人是她的?她曾多么希望揽住那个浓发的头,抚平他眉心的皱纹,吻去他唇边的忧郁,可是,她没有做到!而如今呢?是谁抚平了那眉间的皱纹,是谁吻去了那唇边的忧郁?
  “我可以进来吗?”柏霈文礼貌而温文的问,很久没有见到礼貌和温文,那不是亲切的代表,那是冷淡和疏远。爱琳知道这个,她在他心里是个陌生人。
  “是的。”她的声音生而涩。
  他走了进来,关上了房门,他对这间房子的布置并不熟悉,他是几乎不进这屋子的。爱琳故意不去帮助他,让他去摸索。他找着了沙发,坐了下来,他燃起了一支烟,一副准备长谈的模样。“昨晚你喝醉了。”他说。
  “怎样呢?”她问,不由自主的带点挑战的意味。“虽然醉了,并没有醉到看不清楚我眼前的好戏的地步!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烟来,显得冷静、沉着,而胸有成竹。“我就为了这个来和你谈。”
  “别告诉我那是一时冲动……”
  “不不,”他很快的接口。“不是一时冲动,完全不是。”他定了定,慢慢的说:“爱琳,我想,我们这勉强的婚姻再维持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来请求离婚。”爱琳震动了一下,她紧紧的注视着他。
  “为了那个家庭教师吗?”她不动声色的问:“我想,你是真的爱上她了。”
  “是的。”他很干脆的回答。
  她又震动了一下。靠着窗子,她端着牛奶杯,有好半天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注视着杯子,杯里的热气冒了出来,升腾着,弥漫着。“怎样呢?”他问。一股怒气从她胸坎中冲到头脑里。哦哦,这个天下最痴情的人!一个家庭教师!一个家庭教师!原来那副痴情面孔都是装扮出来的呵!“谈离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冷冷的说:“你不是知道我的条件吗?”他沉吟了一下。“你是指工厂?”
  “是的。”
  “你知道,工厂和茶园是分不了家的,”他困难的说:“你能提别的条件吗?例如,现款、房屋,或是一部分的茶园?”
  “不。”他咬了咬牙,烟雾笼罩着他,他显然面临了一个巨大的抉择。然后,他忽然用力的一甩头,用坚决的、不顾一切的语气说:“好吧!我给你!”爱琳大吃了一惊,她不信任的看着柏霈文,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工厂,那是他的祖产,他事业的重心,她深深明白这工厂在他心中的分量,不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上的,这工厂有他的血,有他的汗。而现在,他竟毅然决然的要舍弃这工厂了?为了那个方丝萦?爱情的力量会这样大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层妒嫉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她的声音森冷:“为了那个家庭教师,你不惜放弃工厂?她对你是这样重要吗?”
  “说实话,她比一百个工厂更重要。”
  “哦?”柏霈文的那份坦白更刺激了她,这女人是怎样做的?怎可能把一个男人的心收服到这个地步?她嫉妒她!她恨她!“和我离婚以后,你准备和她结婚吗?”
  他深思了一下,一种十分奇妙的神情升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被罩在一种梦似的光辉里去了,他的神情温柔,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细腻的、柔和的微笑。
  “是的。”他轻声说。这种表情,这种面色,这种她渴求而不可得的感情!她紧握着杯子,牛奶在杯中晃动,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昏乱,她的血脉偾张。“那么,我们就这样讲定吧,”柏霈文又开口说:“总之,我们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我希望好聚好散。我今天会去台北找我的律师,我想尽快把这事办好。关于工厂,”他心痛的叹了口气:“我会叫老张来,你可以让他把帐本拿给你看。假若你没有其他的意见,我就这样子去办了!”
  “慢着!”她忽然冲口而出的。“你是这样迫不及待的要离婚呵!”
  “怎样呢?”柏霈文锁起了眉头。
  “我并没有同意呵!”
  “爱琳!”柏霈文吃惊的喊。“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离婚!”她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我已经答应把工厂给你!”柏霈文急切的说。“整个的工厂,你随时要,随时接收!”
  “我改变主意了!”爱琳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斩钉断铁的说:“我不要你的工厂,我也不要离婚!你想那样顺心的娶那个女人,你办不到!”
  “你这是为什么呢?”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倾,焦灼使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眉毛锁成了一团,声音迫切而急躁:“你坦白说吧!你还想要些什么?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你都拿去吧!别为难我!爱琳!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和你离婚,我爱那个女人,我不惜牺牲一切,誓必要得到她!你了解吗?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就放手吧!你会得到用不完的金钱,你没有任何损失,为什么你不肯?爱琳,你就算做一件好事吧!”他简直是在哀求了!几时看到他如此低声下气过?爱琳的心脏绞紧了。“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没有任何损失!”噢,柏霈文,柏霈文,你这个瞎子!瞎子!瞎子!她迅速的瞪着他,冒火的瞪着他。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不!我不离婚!随你怎么说,我不离婚!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的财产,我只是不要离婚!”
  “你这是和我作对!”柏霈文站起身来,一直走到爱琳的面前。“你何苦呢?爱琳?使我痛苦,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呀!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讨厌那个女人!”爱琳吼了起来:“她会勾引你,是吗?她既然会强占别人的丈夫,我也有对付她的一套,我到底是这家里的女主人,是吗?我非但不要和你离婚,我还要她走!要她离开柏宅!”
  “爱琳!”柏霈文额上的青筋突了起来,他喘着气说:“我认清你了!爱琳,你比我想像中更坏,更恶毒,更残酷!你是冷血的动物!你没有热情,没有温暖!你宁可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却不肯成全一对苦难中的恋人!是的,我认清你了!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我告诉你,我这次是拚了命的!你阻止不了的,我要得到她,不管用怎样的方式,我都要得到她!”
  爱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是那样震惊,那样激动,那样不能相信!她从没看过柏霈文如此激动,如此坚决!他的话刺伤了她,刺痛了她,她喃喃的说:
  “哦!她是真的战胜了那个鬼魂了!”
  “鬼魂?”柏霈文厉声说:“别再提鬼魂两个字!”
  “你连提都不愿提了!”爱琳点着头:“她连含烟的位置都侵占了。”
  “她侵占不了含烟的位置,”柏霈文说,坚定的、冷静的。“因为她就是含烟!”
  “你疯了。”爱琳嗤之以鼻。
  “我没有疯,这秘密已经保不住了,坦白告诉你吧,她就是含烟!她十年前并没有淹死,而去了美国,现在,她回来了!你懂了吗?她没有侵占你的位置,是你侵占了她的!”
  “我不相信!”爱琳喘着气,猛烈的摇着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这是谎话!天大的谎话!是你编出来的故事,你想含烟想疯了,才会编出这样一个荒谬的故事来!我一个字也不信!”
  “这却是真的!”柏霈文说:“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所以她会那样爱亭亭,所以她会愿意做亭亭的家庭教师!她骗过了所有的人,也骗过了我,直到三天前,我用电报把高立德找了来,才拆穿了她!现在,你明白了吗?你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爱她,那样发疯般的要得到她了吗?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等待了十年,我期盼了十年,我不能再失去她!我不能!”
  “哦,天!哦,天!”爱琳低呼着,不由自主的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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