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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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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平突然对着方丹吼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方丹只好哄他:“我也是刚刚知道啊。”
  “西平,原谅爸爸吧,”文健走过来讪讪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你毕竟多了一个妹妹。”
  “妹妹,妹妹。哈哈哈哈。”西平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响,那么狂,书房的墙壁都仿佛被他的笑声震得哗哗直响。猛然,笑声停了,西平象一头受伤的狮子,甩动长发,撕扯衣衫和领带,瞪着血红的双眼,向父母发出凄厉的吼声:“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妹妹。我要的是妻子,妻子啊!”
  说完,他就疯了似地直冲出书房。
  “西平,”方丹惊叫一声追了出去。
  一阵寒风袭来,把书房的门吹得“蓬蓬”直响。
  文健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
  号称东亚第一大都会的不夜城上海,连最热闹、最繁华的街市在午夜时分,也终于安静下来。
  电影院散了最后一场,戏园子已鼓停歌歇,各大公司和那些摩天大楼顶部的霓虹灯广告,也都陆续熄灭。平时人流拥挤、市声嘈杂的马路,此刻显得十分空旷而寂寥。只有各公司、各店铺门口和楼上支出的五彩旗——上面写着“贱卖”、“岁未大减价”、“大赔血本”之类字样——在寒风中有一阵无一阵地劈啪作响,或者偶尔开过的街车,短暂地打破这深夜的宁静。
  腊月的上海,实在是够冷的。黄浦江上吹来又冷又湿的风,使人无法摆脱、无处躲避。市区那些高楼大厦,白天里它的一面占尽阳光,另一面就给街面投下浓重的阴影。到了晚间,一幢幢大楼则象一个个蹲踞着的巨兽。那些零零星星亮着电灯的窗户,就象巨兽荧光闪闪的眼或白森森的撩牙。它们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制造出上海人在冬天时最害怕而又无法躲避的穿堂风。这两天北方的寒潮南下,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直刮得满街树叶飘零翻卷,直刮得街上本已寥寥无几的行人无不把脖子缩得紧紧的,把双手套在袖笼里匆匆而走。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夜晚,谁不想赶快回到自己温暖的家中啊。
  然而且慢,请看长街那头不是正慢悠悠走过来一个衣着单薄的年轻人吗?他既没有穿大衣棉袄,也没有戴帽子围巾,却走得那样缓慢,似乎在到处寻找着什么。他的脚步有点滞重,深一脚浅一脚的,又仿佛是喝过酒,微微带着几分醉意。如果你能跟他贴近一点,你还可以听到他口中正在念念有词,在独自叨咕着什么……
  这个青年人怎么啦?疯子?醉鬼?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当然都不是。四个小时之前,他还和心爱的女友情意绵绵地流连咖啡馆。两个小时以前,他还在家中舒适的书房里跟父母谈话。对了,正是那场谈话把他抛向了街头。正是那场谈话撕碎了笼罩于家庭之上温情脉脉的纱幕,毁掉了他对父母的敬重,绞杀了他的美梦,炸裂了他的心。他从父母的言语、表情、神态中确凿无疑地知道了:他正热恋着、一心想与之结为伉俪的情人,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当最初的怀疑被排除之后,他简直如被五雷轰顶,简直象被入扔进冰洞,整个活生生的世界都在他面前崩溃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寒冷而空寂的街头。他仿佛听到过妈妈那撕肝裂胆的呼唤:“西平啊——”。可是他觉得那喊声是在另一个世界,遥远渺茫而与自已无关。
  他甚至来不及,不,是根本没有想到对犯罪的父亲痛加责难,更不必说对他那段不光彩的往事严加究诘。他弄不清,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想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无法推翻那事实,就什么都毫无意义。
  昏昏然漫无目的地在长街踯躅了两个小时,砭骨的凉风寒气才使他一片混乱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清醒起来。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心房的疼痛,那种使人感到死神在迫近的疼痛。
  一个念头死死地纠缠着他:原来父亲,平日道貌岸然的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人。自己的家竟是这样一个隐藏着丑行与耻辱的家!
  他猛然想起,当自己在少年时代于无意中窥视到母亲对树白表叔的爱恋,从而多多少少发现了他们的隐情之后,曾对父亲寄予过那么大的同情和怜悯。他曾经那样殷切地关注,衷心地焦虑。他怕母亲处事不慎或用情过分,更怕父亲终有一天会发现秘密而无法容忍。他那颗小小的,尚未成熟的心,几乎承受不了这种折磨。可是那时候他能找谁来分担呢?他又敢向谁倾诉呢?他只能独自一人紧张地观察,以一切细枝末节、蛛丝马迹来观察,并暗暗祈祷家境的平和。幸好,多少年来,生活就那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发生。
  等到他长大成人,等到他对父亲的重利轻情,寡言少趣有了更多切身的体会之后,他才渐渐把同情和怜悯移向母亲一边。妈妈的性格和才华确实和爸爸的为人太不相称。一个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实在不该嫁给一心只想发展事业的企业家。真不知他们当初是怎样结合的。
  可是,他又怎能想到,父亲虽然缺乏风情,却又会对母亲不忠,会做出那种让正派人不齿的事,并且极不负责任。
  迎面一阵强劲的寒风,吹得他几乎打了一个趔趄。他索性立定下来,转目四望。深夜的街景和白天何其不同。这不是人声喧闹、车水马龙的南京路吗?这不是五光七彩纷呈,莺歌燕舞不断的花花世界吗?为什么现在又静又黑,简直象一片荒无人烟的坟场?究竟哪一个才是它的真实面貌?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浮现:
  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就这样没有定准?冥冥中的命运之神就这样喜欢捉弄人?
  为什么我和白蕙……
  哦,白蕙,白蕙,我怎能接受你是我妹妹这个事实?我曾经那样狂热地追求你,爱恋你,而你也终于被我的痴情和诚意所感动。我们正共同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闹剧,而且是一场想起来令人难堪的闹剧?
  他还不习惯,还不愿意把白蕙当作自己的妹妹来想。这对他来说,真是很难很难。
  他在自己心中默默地对白蕙说:也许,此刻你正在睡乡里做着甜蜜的梦;也许,也许你的肢体还能感受到我的爱抚,你的嘴唇还没有忘记我的热吻,而你的心,则因为有了寄托和归宿而感到宁静和熨帖。可是,你怎么想得到残酷的命运已经准备好给你无情的一击,而且是我无法与你分担的一击——我的存在不但不能减轻这一击的分量,相反会使这分量加倍增大。
  哦,亲爱的蕙,明天我将如何告诉你这一切!丁文健是你生身的父亲,“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这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这究竟是人话,还是杀人的刀呢?你的神经,你的心灵,能受得了吗?你会厌弃这可怕的、善于欺骗人的人世吗?你会去死吗?我真怕呀!这残忍的使命,非得由我来执行,你那美好的生命,非得由我来亲手结束吗?你……你还在等待我的回音!
  一个寒战猛地袭来,他突然浑身发起抖来。为了冲破突如其来而又笼罩全身的不祥预感,他猛地跨出步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腿脚已经冻僵。他提起发硬的双腿,蹒跚地向前走着,走着,虽然走得很慢,却绝不回头,仿佛茫远的前方,会有什么解救困难的希望……
  这样,当在清晨六点钟,林达海诊所的看门人在诊所门口发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发着高烧、满嘴胡话的急诊病人。当看门人把他扶进屋,灌了几口热开水后,他神志清醒过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她还在等电话……给我电话机……”
  白蕙在苦苦地等待。
  今天,他们高高兴兴地玩了一夭,从“今夜”咖啡馆出来,西平把她送回家,看了看表说:“估计爸爸回家了。我这就回去和他商量我们订婚的事。”
  “他会不会反对。”白蕙有些担心地问。
  “别担心,爸爸不会不讲道理。他对你的印象很不错,”西平安慰着她,“再说,即使他反对,我也不会让步的。”
  临出门前,他又看了看白蕙说:“怎么啦,愁眉苦脸的,还是有点担心,是吗?”
  白蕙不说话,只是不知为什么,此时她对西平特别依恋。她上前一步搂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胸前,觉得自己有点想哭。
  西平又逗他了,说:“看来我把你娇坏了,这么一会儿都离不开了。”
  白蕙仍不作声,只是紧紧地贴着他。于是他把白蕙的头抬起来,竟发现白蕙眼圈红红的,那么美丽又那么忧伤。他认真地说:“等见过爸爸,要是早,我就赶到这儿来,实在太 晚了,我就给你打电话。好吗?”
  白蕙点点头。西平说:“那么,笑一笑给我看。”
  白蕙勉强一笑。
  “现在我该走了,再见,我的蝴蝶兰。”西平说着,俯下头去,深情地吻了白蕙一下,出门去了。
  已是深夜了,西平怎么还不来,一定是谈话不顺利。他说过,再晚也会打电话来的,白蕙坐不住了,她披上一件棉袄,悄悄下楼。
  整幢楼的人都巳熟睡,白蕙一是怕影响一楼的人家,二是为了能快点接到电话。此时她正坐在一楼的扶梯口,两眼就紧盯着走廊上沈家门外的那个电话机,盼望着电话铃声快快响起。
  清晨六点钟,电话铃声终于响了,白蕙一下跳起来,抓起话筒,“喂,喂。”
  话筒里没人说话,但白蕙清楚地听到了喘气声,她问:“是西平吗?我是白蕙,你怎么啦?说话呀!”
  “蕙……阿蕙……”
  “你是生病了吗?快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要告诉你……”
  白蕙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手上不觉渗出汗来。他究竟带给我怎样的消息?为什么他迟迟不说话?
  “西平,快告诉我你在哪里,你这样……我害怕……我要马上见到你……”
  “阿蕙……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们的订婚……没……没有了……”
  “什么,你说什么,为什么?!”
  “嗒”一声,电话的那一头挂上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白蕙的头脑完全昏乱了。她顿时毫无知觉地愣站在那儿,拿着话筒的手无力地垂着。这一刻,只有滚烫的泪水滔滔不绝地流过面颊,还显示出她是个活人。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有人把她那件掉在地上的棉袄轻轻地给她披上。是孟家好婆。
  “阿蕙,怎么啦?”
  “好婆。”白蕙猛地转身,伏在孟家好婆怀里尽情地哭起来。
  在冰凉的小屋里,白蕙躺在小床上哭了几个小时,才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开始,她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到丁家去,她要问个清楚。后来一想,还是打电话为好。
  她决定先给恒通公司拨,拨了西平办公室的号码,电话通了,久久没人来接。
  于是,她又改拨西摩路82号。接电话的是管家陈妈。可是没等她开口发问,当陈妈听出她是白蕙时,立即就急煎煎地说:“少爷没跟你在一起?少爷到哪里去了?”仿佛倒该向她要人的架势。而当白蕙回答不知道以后,陈妈的态度立刻变得冷淡无比。问她太太在不在家,她说太太上街去了。问她老太爷可在,她说老太爷到花园去散步了。总之是推三阻四,很不客气。
  放下电话,白蕙呆想:难道西平竟是离家出走,不告而辞吗?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事会与自己有关?是不是家里不同意西平与自己订婚,他一气之下愤而远飏?不对呀,如果是这样,西平怎么会连自己都毫不顾念?他怎么忍心就这样丢下我跑得不知去向啊!而且说出“再不见面”的话来!他应该对我说明白呀。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就象从风景奇丽的峰顶一下子摔进不见天日的深谷,就在这一天中,事情变化得太快,而且变得莫名其妙。想着想着,白蕙不禁怨恨起西平来:不管怎么样,就是有天大难处,你总不该把我扔进这个闷葫芦不管不问哪!可是,一时又想起西平在电话里悲哀的语调,觉得他一定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还要埋怨他,真是太不应该。
  白蕙把自己关在那冰凉的小屋之中。
  妈妈少女时代的钢笔画像,已经配上镜框挂在墙上。现在正对她微笑着。镜框下面,五斗橱上供着一束鲜花。还是那天从墓地带回来的,西平父亲让司机老刘特意送去的那一大束蝴蝶兰,妈妈最喜爱,也是白蕙最喜爱的花。不过那些剑叶如今虽还挺拔,硕大的花朵却已经快要枯萎了。
  白蕙伤心地站在画像前。孤独啊,她从心底感到孤独。说实在的,母亲刚死时的悲痛和孤独感,由于西平,被冲淡了不少。今天,只有在今天,白蕙才真正感到自己是个举目无亲的孤女。
  “妈妈,女儿的呼唤,你是再也听不到了。但是,西平,你应该能听到我在叫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西平,西平……”白蕙才干不久的眼眶里又涌满了泪。
  正在这时,蒋继宗来了。吴清云死后,他来得很勤。现在他见到白蕙不再腼腆害羞。因为在他心目中,白蕙已是丁西平的人,而他,则是他们俩的好友而已。对于白蕙,他完完全全把她看成一个小妹妹,以兄长的情怀来关照着她。
  虽然白蕙已赶紧擦干眼泪,但继宗还是看出白蕙今天的情绪很不好,“你好象哭过了,出什么事了?”继宗关切地问。
  人的思想感情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候,一句极普通、极平凡的话就可以成为打开心锁的钥匙。蒋继宗一问,就把白蕙的满腹悲伤都引了出来。
  白蕙噙着眼泪把西平的电话以及今天自己设法找西平而毫无头绪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继宗听了大为吃惊,也十分着急。他不知所措地在屋里踱着步。见白蕙不停地伤心抹泪,他安慰道:“西平对你的那份心总是不会变的,我想他一定遇到什么连你也不能说的难言的障碍。你先不要着急,我再帮你到西平的一些老朋友,老同学那儿打听打听,看看会不会有他的消息。”
  两个人正在商量如何进一步寻找西平的时候,林达海来了。
  自从吴清云住院治疗之后,林医生便没有再来过这里。所以,他一进屋立刻就发现那墙上挂着的披着黑纱的清云画像。使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画像好生面熟。凭他当医生的特殊记忆力,他敢于断言,就在不久以前,曾在某处,见到过这幅画像。而且这个某处必定也是一位病人家中。那么这个病人是谁呢……
  但他来不及在记忆里搜索了。白蕙已经把一杯热腾腾的茶递在她手里。而蒋继宗已经站起身来,表示要走了。
  白蕙作为主人,当然照例要挽留一下。林医生跟继宗本是熟人,所以也说了句:“继宗,你坐,不碍事的。”他想,蒋继宗是西平和白蕙的朋友,将来白蕙有事还得依靠他帮忙。有些事让他知道也无妨,或许还有好处。
  蒋继宗是个实诚人,见人家留他,也就不急着告辞。于是,白蕙把继宗和自己的茶杯加满热水。三个人就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一阵短暂的沉默。
  林达海啜一口茶,看看面前两个年轻人,说:“是西平委托我来的。”
  简短的话象一块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白蕙和继宗同时叫起来:“西平!”
  继宗还补充了一句:“我们刚才正在谈西平……”
  “是吗,”林达海说,“那就更好。我就干脆直说吧。”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并把身子朝林医生凑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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