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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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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平从驾驶盘上方的镜子里看到白蕙的愁容,轻轻地问:“还在为失约难过哪?”
  白蕙摇摇头,叹了口气。
  “别难过。今天的事,也怨我。继宗那边,我帮你打个招呼!”
  “不,你不要管,”白蕙答道,“我只是想,我怎么会变成个随口说谎的人了!”
  西平笑了。一面继续开车,一面对着镜子里的白蕙说:“这说明,你已经脱离单纯的生活环境,要面对复杂的社会和人际关系了。而只有在这样的磨炼中,你才可能脱去稚气,走向成熟。”
  见白蕙不解地瞪大眼睛,西平又说:“怎么样,要我论证一下吗?”
  第二天上午,天空在酝酿着一场雷阵雨,云层低压,闪电隐隐。白蕙早饭后就赶回了丁家。
  丁家客厅变得很暗,只好打开电灯。大家一时无事,都聚在客厅里。
  白蕙、珊珊和丁皓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白蕙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正在和爷爷一起教珊珊背唐诗。
  珊珊背中国旧诗的兴趣不大,也似乎不如学法语来得聪明,常常背了上句忘了下句。于是爷爷就自己背一句,叫她跟着背一句。白蕙则在一旁讲解诗意,希望她明了诗意后能记得牢些。但珊珊还是背了个乱七八糟。有时上句是“白日依山尽”,下句却接个“疑是地上霜”,弄得丁皓和白蕙又好气又好笑。珊珊却还一本正经地学着爷爷摇头晃脑背诗的样子,更把大家都逗乐了。
  西平倚在客厅的落地长窗前,眼观天上瞬息万变的乌云,耳听祖孙三人的笑声,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恬静感。他忍不住想:看来,家庭气氛是会随着人而改变的。有了白蕙,这个家变得温暖了。
  但他立刻又想到:现在这些人顶多只能算半个家。如果爸爸和妈妈回来,会怎样呢?想到这儿,他的心绪便不由自主地暗淡了。
  一声霹雳打断了他的思路,几颗雨点斜斜地打来,酝酿已久的大雨开始下起来了。他离开窗户朝客厅门走去,心里默默念叨着:“抓紧享受眼前吧,将来的事,将来再去对付。”
  丁西平正要离开客厅上楼到自己房间去,看几份带回家的资料,只见陈妈领着一个身穿紫红色雨衣的人走进来。那人雨帽未摘,门厅里光线又暗,陡然间他竟辨认不出来者是谁。
  “西平,是我,不认识了吗?”
  原来是继珍,西平赶紧迎上去。
  “哎呀,你怎么挑这么个天气出来?”
  继珍一面脱雨衣,一面顿着脚上的雨水,大声说:“不挑个这样的星期天,也见不着你这个大忙人啊!你看,我不是赶在大雨前面了吗?我赢啦!”
  “你呀,还是这么任性。”西平接过她的雨衣,把它交给陈妈,一面就把继珍往客厅里让。
  继珍一进客厅,稍稍环顾,首先就跑到丁皓身边,亲热地说:“爷爷,好久没来看望您老人家,身体可好?”
  丁皓眯起眼睛,伸出手去,说道:“是继珍吗?这么早出来,没被雨淋着吧?”
  继珍又凑近丁皓,放大声音说:“爷爷你身体可好?”
  丁皓连连点头:“好,好。你父亲和哥哥都好吗?”
  “都好。爸爸成天瞎忙,叨咕了几次说要来看你老人家,可就是没时间。”
  “继珍姐姐,早。”珊珊插了个空,叫了一声。
  “唷,珊珊真用功,这么早就在念书啦!”
  继珍俯下身去,吻了吻珊珊的额头,又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大块巧克力,塞在珊珊手中。这才把脸转向白蕙。
  白蕙朝她友善地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继珍小姐,早啊!”
  只听继珍语调夸张地寒暄道:“哦,白小姐,早就听我哥哥说,你在这里当家庭教师。怎么好久没去我家玩?学校早放假了吧?最近好吗?”
  说着又后退一步,作细细打量白蕙状,象是新发现似地叫道:“哟,白小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啦!”
  继珍只顾叽叽喳喳地说着,没有人能插上嘴。好在继珍虽然提出不少问题,倒也并不见得要人家回答。
  西平陪继珍回客厅后,不便马上离去,便仍站到那扇落地钢窗面前,隔着关紧的窗户,欣赏倾盆而下的夏日豪雨。
  陈妈端着一杯新泡的茶进来,并请继珍坐下。但她没有坐。她放下小皮包,走到西平站立的窗旁,故意装出不满的样子说:“西平,你怎么不理人哪?”
  西平转过身来,笑道:“哪里。我在等你的寒暄完毕呀。来,请坐。”
  于是他俩便就近坐了下来。陈妈把那杯热茶给继珍端来放在茶几上,然后退了下去。
  西平正想询问继宗近来的情况,因为他们也已多日不见,而且昨天白蕙失约,不知继宗会怎样。但他还没有说话,继珍先开口了。她虽然把声音放轻,但怨艾之意是明显的:“你什么时候学会保密了?回上海这么多天,也不告诉我一声。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也才回来不久,”西平解释道,“而且,公司里事太多,你知道,我爸爸又不在。改天我是要去你家的。”
  “得了,我是和你逗着玩的。”继珍把嘴一撇,“都知道你是个大忙人。”
  西平指着继珍的鼻子,笑道:“你真是人长大了,嘴也变得更尖啦,得让继宗好好管管你!”
  这是两句多么普通的话。可是人类的语言竟有着如此神奇的法力。就这两句话,使他们俩都想起了孩提时代的相处。那时候,每当继珍撒娇耍赖,西平大概没有少讲过这一类话,继宗也没有少当过和事佬。
  一阵暖流从继珍心中流过:西平毕竟还是西平。禁不住朝白蕙那边投去一瞥,见他们三人并不注意这边,便把身子朝西平挪了挪,关切地问:“方阿姨在巴黎好吗?我可真想她。
  “妈妈很好。”
  “他们那个揭幕典礼一定会搞得很隆重。对了,你看过《申报》上的新闻没有?那上面详细报道了筹备情况。”继珍边说边拿过小皮包。
  “你看这,”继珍从她的小皮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西平,“这上面说,下周的揭幕仪式,法国的商业部长都可能出席呢。你看,这里还特别说到方丹阿姨……”
  西平其实看过这张报纸。他知道那上面把他妈妈赞美了一番,说她风度如何之好,法语如何之纯正,不愧是清朝老外交官的孙女儿等等。但他今天不愿扫继珍的兴,便一面随意浏览着,一面附和道:“哦,妈妈在巴黎确实很出风头。”
  “报上也提到你,”继珍笑吟吟地,“说是丁家大少爷,法国留学生,拿过双学位,丁氏产业的唯一继承人,干事有魄力,可以预见是未来国际商业界的巨子。真把你吹神了。”
  西平把报纸还给继珍,苦笑一下,说:
  “这种小报新闻,能当真吗?也亏你那么相信。”
  那边白蕙断断续续地也听到一些他们的谈话。她想的是:继珍竟能把这些话都背下来,也真亏她了。
  丁皓见珊珊的唐诗背得差不多了,又有继珍在,就站起身来朝西平、继珍那边说:“你们聊吧,我回房里歇会儿去。”
  继珍忙跑过去,搀住丁皓,说:“爷爷,我扶你回房去。”一边朝西平使个眼色,表示马上回来。
  白蕙也趁机对珊珊说:“我们也该到小书房做作业去了。”
  西平抬抬身子,似乎想说句什么留住白蕙。但想了想,终于没作声,看着她和珊珊相跟着上楼去了。
  白蕙她们还没走到小书房,就听到客厅里已传出继珍的谈笑声。
  白蕙认真辅导珊珊做了学校布置的假期作业,又教她几个新的法语单词,听她背诵一段法文课文,就已快到吃午饭的时候。
  她看珊珊有些倦怠,就吩咐五娘给她洗洗手,然后领她玩一会儿。白蕙自己则回到了卧房。
  雨早已停了,窗外是夏日耀眼的阳光。白蕙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流进来。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突然有人敲门,她连“请进”还没来得及说,门就开了。门外站着继珍。
  “我听说你住在这里,来你房里看看。”
  不等白蕙邀请,继珍进得房来,含着颇有用意的浅笑,审视着房间。她的目光从浅蓝色绣花床罩溜到白色网格的窗帘,又从那张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书桌移向摆着一些书籍和小玩艺儿的小书架。那只白漆小衣柜上,镶着一面长长的镜子,继珍斜眼朝镜中看去,看到白蕙双手紧握着微僵地站在那里。她傲然地笑了一下,说:“哦,你的住处很不错嘛!”
  正在这时,女佣菊芬手拿一束新采的紫色蝴蝶兰走进屋来。她径直走向书桌,继珍这才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只不大的瓷花瓶。
  继珍一面看菊芬往花瓶插花,一面赞叹:“这花真漂亮,多新鲜啊!”
  菊芬说:“今天早晨下雨,我等雨过后,让太阳晒了晒才摘的。看,还带着水珠呢。”
  白蕙过意不去地说:“菊芬,其实不必天天换的,太麻烦你了。”
  “那可不行,”菊芬说着,把脸转向继珍,“蒋小姐,你不知道,这可是少爷亲自吩咐的,一定要天天给白小姐换上这花。少爷的话可不敢不听。”
  菊芬说完,拿起换下的宿花,向二位小姐点点头,走了出去,并随手把门关上。
  继珍猛地一个转身,狠狠地咬了咬牙,脸色变得煞白,即使从她肩背的颤抖,也能看出她心情的激动。但当白蕙走过来请她坐下时,她已强制自己恢复了笑嘻嘻的愉快神态,但她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白小姐,你真不简单呀,丁家上上下下尽夸你好。爷爷一口一个阿蕙,珊珊口口声声叫你蕙姐姐……。
  “他们都待我很好。”
  “西平呢,他也老想着你呀,还让人给你天天送鲜花。据我所知,他对女孩子从来不是太细心、太殷勤的。”
  白蕙听到这儿,觉得那话里除了凉气以外,还大大增添了酸气。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而不语。
  继珍终于没有坐下来。她把那只小皮包往肩上一甩,看也不看白蕙,说:“好,不打扰了。”说着便朝门口走去。
  白蕙随在她身后,送也不是,留也不是,末了憋出两句话来:“快吃午饭了,你不吃了饭再走?”
  一声冷笑,继珍停了脚步,扭过头来:“一般来说,我不愿在别人家吃饭。我不象有些人。我不习惯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
  她们四目相对了。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另一双眼睛却突然涌起泪水。但那泪水在它主人的极力控制下,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却终于没有掉下来。在有的人看来,那充盈着晶莹泪水的大眼睛实在太美、太惹人爱怜,哪怕只瞥它一眼,铁石心肠也会变得温和柔软起来。可是今天,那一汪泪水却无论如何浇不灭燃烧在另一双眼睛里的妒火。
  “祝你在丁家的这种日子能过得长久!
  继珍扔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着房门“砰”地一响,白蕙的眼泪刷地冲出眼眶,直落衣襟。在这一刻,她眼既不见,耳也不闻,连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为什么还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都完全懵然不明,她的脑际全然一片空白。
  巴黎对于方丹来说,差不多可以算是第二故乡,她对它真是太熟悉了。
  她的童年大半在巴黎度过。她的祖父是大清驻法国的使节,常年在国外生活,未免孤单寂寞。于是,方丹这个唯一的孙女长到六岁时,便被他接去,同去的还有奶妈以及奶妈那个从小和方丹一起长大的儿子。作为掌上明珠,方丹一面在祖父膝下承欢,一面由祖父延聘法籍教师加以欧式教育。到了上学年龄,又进得一所贵族学校。直到她十四岁那年,才随因年老体衰而卸任的祖父一起回到国内。
  成人之后,她又曾到法国住过三年。那时她刚刚和丁文健结婚,小夫妇俩根据方丹父亲方汝亭的安排,赴法国度蜜月。方汝亭还让乘龙快婿在方氏产业的法国分公司担任协理,以便他广交朋友,熟悉业务,将来好继承他的事业。方丹的上面原本还有一个哥哥,谁知享寿不永,幼年夭折。方丹之母又在分娩方丹时得产褥热而死。方汝亭讨过一房姨太太,但未能生育,从此绝了延嗣的希望,遂把全副心思集中在爱女身上,而丁文健正是他亲自遴选的佳婿。
  方丹二次居留巴黎,并在那里生下西平。作为一个少妇,她的社交范围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愈益宽广。她的美貌、她的资质、她的教养、她的热情好客的性格,都使她不仅在巴黎的华人圈子里享有很高声誉,而且也极受法国上层社会的青睐。丁文健是初到巴黎,之所以很快便站住脚跟并把事业弄得颇有气象,得力于方丹的帮助,可谓非浅。若不是几年后方汝亭患脑溢血突然中风,方丹绝不会随丁文健匆匆回国。
  然而,自那次回国,并按照方汝亭的遗嘱同丁文健一起搬回上海西摩路82号方宅(后改为丁宅)以后,光阴荏苒,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方丹竟再没有机会来到法国。当她在常年平凡的生活中感到无聊烦闷、抑郁寡欢之际,每每不由得忆起当年在巴黎的生活,忆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终年快乐时光。
  这次随丁文健重赴巴黎,开头几天,她是那样地兴奋。拜会故交,结识新友,虽然十分繁忙,她还是独目一人把当年的游踪重访一遍。堪称世界艺术宝库的卢浮宫,当年逛得烂熟的香谢丽榭大街、风光宜人的塞纳河畔,现在又一再留下她的足迹。
  可是,当最初的兴奋消退,方丹发现,这次重返巴黎,自己的心情已与从前大不一样——虽然当年的女友们都惊叹她的容貌身段几乎毫无变化,而且多了一种成熟美,更显出了她的魅力。她开始常常独自闷坐,一支又一支地接着吸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心事。
  文健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事业家,并不过细地了解妻子心灵深处的变化。方丹也懒得同他说,几十年来就这么过的,现在还说什么?
  两天前,方丹收到蒋继珍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打这之后,她的心情更由郁闷转向烦躁。
  久久潜藏在心头的往事,两个几乎重迭为一的人影,以及对于上海家中尤其是儿子西平现状的关切,使她恨不得立刻返回家中。她必须去看一看。她要运用自己的力量和影响来改变那信上报告的一切,倘若那信所报告的情况属实的话。
  可是不行啊,方丹必须耐心等待。她这次来巴黎可不是来度蜜月的,不是来旅行的,她是为恒通公司巴黎时装展览中心的揭幕而来,她是作为丁氏企业的第一大人,为事业的开拓与发展而来,哪能说走就走呢?
  好在展览中心揭幕的准备工作已一切就绪,揭幕仪式的日子已经定了,就是这个周末。仪式和招待会要延续一整天,虽有各部门负责人的协助,丁文健和方丹作为主人夫妇,无疑将是整个活动的主角。这一天也将是丁文健夫妇赴法以来最风光的一天,将是前此一个月光景各种工作的高潮和终结。
  也好,过了高潮,我也就可以卸装下台了。方丹一面将自己埋在缓绕的烟雾之中,一面默默地想。
  恒通公司巴黎时装展览中心设在靠近市中心一条热闹的马路上。
  揭幕这一天从早上十点到晚上九点,整整十一个小时,来祝贺的,来参观的,来接洽第一批生意的,以及闻讯赶来采访的新闻记者、各大时装杂志的编辑们络绎不绝,蜂拥而至。来客的汽车几乎停满一条街,惊动得警察局临时给这里加派了人员。
  展览中心门口和门厅里挂满丝绸的彩带,陈放着许多敬贺开张的花篮。几个侍者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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