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宅子很新,该是方建好不久。
进宽敞前厅,果儿便被留下,名梳双髻、扎粉带的小丫鬟领着夏晓清继续往内院去。
走在长长回廊上时,午前春光穿过雾化的朝露落在檐前,檐沿溜边儿处宛若镶了命、镀了银,水亮亮闪动,然后凉风拂发、拂脸、拂过袖底与裙摆,风的气味透着野地香气,微腥,却丰饶舒爽……夏晓清走着、走着,觉得自个儿仿佛越绕越深,深进北坡竹林,深进林中某个凭空而现的秘地。
她被带到一座花团锦簇的园子里。
“主子等会儿便至,请小姐先在这『绮云园』内用些小果和香茗。”道完,小丫鬟朝她福身作礼,夏晓清遂轻声道谢,小丫鬟一听,眨眨眸对她嫣然一笑,突然微扬声嗓,清清脆脆地说:“心眼好,长得也好看,小姐真是好人呢!”
夏晓清有些丈二命刚摸不着脑袋。小丫鬟突如其来的脆嚷似要说给谁听一般,但园子内静得很,哪还有其他人?
小丫鬟嘻嘻笑,转身跑掉了,仅余她独自一个。
环顾周遭,她细细端倪,觉得这座园子布置出来的模样有北方园子的大气,却不失江南庭园的细腻,没有太过繁复的亭台楼阁,倒有层层迭迭的春花春木,用了大晕的石料做出山景与岩壁,粗犷石材却能眼琢出精致纹路。
然后园子的央心摆设石桌、石凳,桌面刨溜得平滑无比,光可鉴人,府内仆婢送上的果子、糕点和香茶摆满桌面。
她静静打量着,内心猜过又猜。
猜不出主人家的来头和竟图,是有些沮丧,但见每色小果与茶点制作精细,巧思诱人,嘴角又不禁发软,竟难以克制地泌出唾液。
她探出秀指,怕碰坏般轻轻抚过一盘雪条糕。
“那是山羊奶和过蒙地酥油一起打成的北方小点,配上南方浓茶恰好可以,夏姑娘不妨尝尝。”
裂绸般的中低男性嗓音蓦然而起!
夏晓清心中陡震,眉眸倏扬,这一瞧,一口气硬生生憋在胸房之内,堵得她张口无语,浑身绷紧。
那一溜泛光的回廊檐下,男子不知何时到来。
他走下回廊,朝她徐慢踱近,身上的一袭铁灰色袍衣夺去她的呼吸,让她双眉渐渐挑高,两眸缓缓瞠圆。
她能认出,那是同一块布料。
眼前男子与五日前在码头区舫般上的男子所穿的衣料一模一样……所差的仅是衣袍上的暗绣图纹,她在舫般上所见的是蝠纹绣,此时他身上的却是兰草纹。
耳中轰轰作响,脑子里声音乍迸,在瞬间又归寂静。
她被轰傻一般怔怔望着他握在左手的手杖,看着他使用那根乌木杖,步伐微跛地走过来。
他停在她面前,她如中迷魂咒般抬起脸容,眸线从那根乌木杖移到他指节分明的修长五指,移到他胸前,而后移向他的脸。
眼前男人有张棱角分明的清俊面庞,挺直的鼻梁,人中略深,薄唇的形状稍显严厉,焦觉并非常笑之人。他目光如炬,如两潭深渊、如她最最不能明了的事物,他直勾勾看她,像无情无绪,又似暗藏玄机。
“夏姑娘对我手中乌木杖如此感兴趣,其中门道,不妨说出来听听。”
他语气持平,听不出心绪起伏。
夏晓清实不知自己竟能懵得这般彻底,在她回过神之前,一长串的话已本能般溜出唇瓣——
“……材后坚实如铁,木色黑中透红,纹挥清美,断面柔滑,若按书朋中所记,该属海南一带的树种,且是取乌木最珍器的木心部位做成手杖,木心中的油脂能让乌木不蛀、不朽、不腐,这把手杖能用一辈子,而且——”停!
老天!夏晓清,你都说了什么?!
她先前上他的舫舟,对般舱内的摆设已不知收敛、不懂藏拙地叨絮一大堆话,如今真犯浑了,竟说到人家拄在手是的杖子!
“抱歉……我、我很对不住……”
她不该如此失仪。
只是察觉出他是当日避于折屏后的船主,且是今日遨她前来的神秘男子,再加上他太过年轻好看的外表以及腿上的残疾,让她一下子思绪停滞。
“为何道歉?姑娘说得颇好,正因不蛀、不朽、不腐才以乌木心做此手杖。”他拇指挲了挲杖柄,仍徐静道:“这把乌木杖确实可用一辈子。”
男人看起来不似发怒,仅就事论事一般,不觉被她冒犯,亦不觉她笨拙失态。
夏晓清内心更增困惑。
见他在石墩凳上撩袍而坐,她犹自伫立,被动且消极地对峙着。
桌上摆了茶,他原已端起一只盖杯欲品茗,见她并不随他落坐,他指尖一顿,放下杯子,扬睫再次瞧她。
外表温驯,性情柔韧——看着她时,他脑中自然而然浮现这些评断。
秀而雅的眉睫沉静伏敛,眸心却隐隐颤动,有迷惘,有惊疑,有不安与戒慎,她无故落在他的掌握中,进入他的局,然,她把持得极好,即便心生慌惧,旁人也不易嗅闻得出。
“在下姓宫,宫殿之宫,双字静川,北方松辽人士,家中营商,以盐为大宗。夏姑娘既肯赏脸来访寒舍,何妨坐下来说聊几句?”
他将属于她的那杯香茗缓缓推近,而后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脑子里原是乱哄哄,听到他所说的,夏晓清心魂不禁一凛——
宫姓。
松辽人士。
从商。
盐为大宗……盐商!
她终于应他所请落坐,眸光深直锁住他。
“……公子是『松辽宫家』的人?”
“是。”他淡淡颔首。
“那……那公子……可是宫家主事之人?”
他举杯饮了口茶。“是。”
夏晓清瞠眸瞪了他好一会儿,瞬间明白了,明白长兄因何极欲讨好他。
盐业一向是朝廷专营的事业,能从朝廷手中分得经营之权的大商寥寥无几,怕是五根指儿都数得完,而“松辽宫家”正是其中之一,他们开盐井、引海水煮盐,垄占北边盐利。
似宫家这样的商家不仅是豪商之贾,因与朝廷、官府关系密切,能独榄专卖之外,亦享权势,简而言之就是——皇商。
她抿唇不语,记起出门前兄长那副嘴脸和语带威胁的叮嘱——
别坏事。别弄拧了。伺候好那人。
她心中兴起一阵厌恶,甚至还有些无以名状的失望之情,似觉眼前之人品味虽佳,却也是一丘之貉。
“公子要家兄知会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他未答话,眼神别具深意,看得她都想不争气地垂下颈项。
然后,他静声问“左颊上的伤是你夏家哪位爷下的手?”
夏晓清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掩饰般撇开脸蛋。
五天前挨的掌掴,到今日已消肿不少,不小心咬破的唇舌也不太疼了,一时间真会忘记自个儿颊上犹有瘀痕。
宫静川盯着那张又现倔强神气的秀容,道:“这几日,我与夏姑娘的两位兄长曾有接触,府上的二爷脾性不若大爷沉稳,姑娘脸上这一掌该是夏家老二打的,是吗?”他语调平稳,神态亦稳,眉宇间不见波动。“他动手伤你,是因那日在码头区,你散了自家钱银帮了『伍家堂』,是吗?”
这会儿换夏晓清不答话,然而,他也不是真要她回答什么。
宫静川继而道:“你家掌权的老奶奶已仙逝好些年,你爹亲也病故,夏家嫡母对你生母一直存有心结,不可能善待你,而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尽数把持家中产业,婚前纵有一身本事也难出头,不是吗?”
她实在不明白这男人究竟打什么算盘!
只是……被一个尚算陌生之人道出家中之事,还说得如此直白,底细全被揭尽,她满心难受啊,向来定静能忍的性子几要不能维持。
咬牙,咬得牙龈感觉出疼痛。
她不再闪避他的注视,螓首一扬,将伤颜坦然曝露,清冷道:“想知道的事,公子不都打探出来了?既是心知肚明,又何须再问?”
她盈盈起身,玉颜淡罩寒霜。
“公子倘无要事相谈,恕我告辞。”很气、很恼,男人的目光和言词让她深觉无到藏匿,那个最最真实的她仿佛失去一切防护,他再深进一步,只要一小步,就能击垮她似的。
她福身作礼,这礼作得很是敷衍,草草一福已旋身要走,哪知宫静川竟倏地站起,她走出两步,他未拄手杖已跨步追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夏晓清大吃一惊,凭本能使劲挣扎。
不知怎么搞的,该是她回身甩手时的力道太强,狠狠往他胸前捶中一记,他重心陡失,再加上腿脚不好,如此连拉带扯,导致她自己也没能站稳,结果整个人朝他扑去。
下一瞬,两人双双倒落。
他当了她的垫背,被她完全压在底下。
跌倒时,他的大掌一直扣住她,怕她真要跑走一般。
受了惊吓,夏晓清伏在男人胸前细细喘息,眸光往上一瞄,蓦然与他相视,她觑见自己投落在他瞳仁底的影儿,这才意会到两人挨得有多近!
她轻抽一口气,欲爬离他胸前,他五指却又一按,牢牢抓她手腕。
“唔……”她眉心轻拧,唇死拒着,双肩不禁微微一缩。
见她吃痛般瑟缩,宫静川立即放松指劲。
他迅捷坐起,不由分说推高她单边衣袖,清光之下,姑娘家的细腕泛开一圈圈红痕,有几处严重些,已浮出点点的乌青瘀伤。
“是我造成的吗?”他单刀直入问。
坦白道,夏晓清真想用力点头、坚定答是。
他恰恰施力在夏震儒今早箝握她的地方,瞬间疼得她抽气。
她想引发他的罪恶感,想让他明白他有多么可恶,只是啊只是,凝稳神思去想——自己这么做,又何必?
第四章
忍下几要出口的叹息,她抿紧唇瓣,缓慢而明确地摇摇头。
“谁做的?”宫静川沉静再问。
她仍倔强不答,他再问“是你那两位兄长弄出来的?”
“不用你管!”她真恨双眸竟聚湿气。
她已许久不哭了,此时心绪却软弱浮动……怎么可以?!
她瞪他,不知自个儿脸蛋胀红,只管怒瞪着他。
“你和他们……你们都是一样的,是一伙儿的……他、他要我伺候好你,要我不能坏事,要我伺候好你,你……你和他们一样肮脏、一样污秽!既是如此,就省省力气,别摆出清高模样,别装出一副关心他人的嘴脸!”怒道,她再次试图甩开他的手,这一次竟十分轻易便摆脱他的掌握。
她能感觉出风的流动陡然一滞,开阔的园子里氛围绷紧。
没错,她说的话就是不中听,她到底还是惹恼了他……
一时间,她有种豁出去的蛮劲,痛快得很,然而又一时间,内心却难免拉扯。
如若只她一个,死活就她一个,不用顾忌谁,不怕连累谁,不痛快便开骂,看不过眼就甩脸子掉头走人,如果可以,该有多好?
但……不可以的,她有娘亲需要照看,有果儿、大智,有她在意的人需要顾及,她没有任情任住的权利。
欸,她怎就没忍住?
夏晓清暗暗自责。
原以为抬睫会看到一张愤怒的男性面庞,岂知,他、他不怒反笑!
绝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是严岭嘴角真软化了,那丝极淡的笑带出他内心的讶然与兴味。
她费劲压抑翻江倒海般的心绪,欲起身,一大截裙摆不知何时被他的腿压住。
他……根本是故意的!他无视于她的瞪视,慢条斯理从袖底掏出一只薄匣。
“这膏药是按古药方炼制而成,在消肿化瘀上能收奇效,你拿去吧。”
她双眸略瞠。“我不需要。”
他没出声驳她。
只是见她凝容抿唇,不收他递去的药匣,他存心跟她杠上似的,匣子一直递到她脸前,然后动也不动。
他不动,她若想动,势必要粗鲁地将裙摆从他腿下抽出……
一个模糊且古怪的想法闪过脑海,她觉得,他不会轻易放开,她很可能会扯裂自个儿的裙子……
她认输了,很快拿走他手中的小药匣,紧紧握住。
“公子还想如何?”
宫静川终于挪动身躯,淡淡道:“把夏姑娘裙摆压皱了,是在下不好。”
想骂人却找不到话可骂,夏晓清最后只能撇开双颊微鼓的脸,轻灵地爬起来。
她拂去裙上看不见的尘土,状若专泛,眼尾余光却偷觑男人起身的动作。
他左腿的伤似在膝部,虽然还算顺畅地爬站起来,他一掌停在左膝揉了揉才勉强站直身躯。
他退回石桌边,步伐明显不稳。夏晓清本能想伸手扶他,但她及时拉住心思。
肩背僵硬,脚步沉滞……
他似在忍痛,又像不是,她看不太出来,因他握住搁在桌边的那根乌木杖,拄着它转身面对她时,他神态寻常,薄唇上那抹似有若无的淡笑尚未消褪。
“夏姑娘,关于适才你对我的评论,可否容我解释几句?”未等她应声,他笑笑又道:“水至清,则无鱼,想在这世道中如鱼得水般活下,我确实做过几件不算好的事,但应该还称不上是肮脏、污秽之人,不过也绝跟『清高』二字扯不上边。我懂得什么是关心,关心一个人,我还不需要假装,毕竟能得到我关注的,全是我心是在意的人,既是在意,关怀之情油然而生,何须去装?”
她听得一愣一愣,漾水的眸子无法从他脸上移开。
他拇指习惯住摩挲杖首,将她看得极深,徐声又道:“我不知你那两位异母兄长作何想法,但遨你过府,仅因有事请你相帮。”稍顿了顿。“我之前在码头区见过你,你带伍家老太爷之遨上了一只舫舟……当时我也在。”
“我知道。”夏晓清颔首,颊面有些泛红。“我晓得的……你当时避在折屏之后,我瞧见一截袍摆,那料子并不常见,就跟你身上穿的衣料一模一样,只有绣纹不同,我能认得的……你、你其实就是舫舟主人。”
他深静目底讯雷不及掩耳地闪过碎光。
那是揉进惊与喜、迷惑与赞叹的辉芒,即兴即逝。他定力绝佳,没让那种不寻常的心绪持续坐大。
“当日请夏姑娘上般的确实是我,那是因你在码头区上的行径太醒目,颇出我意料之外,而伍家老太爷似乎又太钟意你……关于你在夏家的事,大半以上皆是从他口中得知,我想他是太喜爱你,喜爱到不能容允有谁轻忽你。”
闻言,夏晓清实不知该不该对伍家爷爷发恼。
那位老人家好似把关于她的那些事,全倾倒给眼前男人知道了。
静默了会儿,她抿抿嘴,润泽两片略干的唇瓣,终于问出——
“那么,究竟有何事,公子需借我之力?”
“我想聘你当西席。”
夏晓清一时间没听懂,秀颜怔怔然。
“……西席?”待理解这二字的意思,她发怔的“病状”非但不减,反而更严重。
宫静川点点头。“是。我想请夏姑娘教教舍妹算术与管帐之法,一切从基本起步,不需学太高深的数法,学到能看懂账目,能精打算盘也就早够。”
她双唇掀动,没吐出话,掀掀合合三、四回,一口气沉沉呼出,脑子终是清醒了些。“你有妹子?”
“两个。大的刚满十二,小的今年七岁,与我是同父异母的手足。”
……七岁?!
他瞧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却有个年仅七岁的妹子,中间差上二十岁!
她不禁又愣,难得能把一双秀气眸子瞠得圆滚滚。
“公子家里既也经商,底下识字懂算的好手绝对不缺,管账目的先生们没到百数也有五十,又何须……何须要我去教?”
“你道不曾请人教授吗?偏没谁教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