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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玉一举,是我太过冲动,让宫爷困扰……还有求亲……”她眸珠溜向一边,巧肩微耸,秀雅脸上竟出现耍赖表情。“我说着,玩故意闹你的……你、你别往心里去。”
她哪里闹着玩?!
她适才赠玉、求亲时,明明那样认真郑重!
见她耍赖船想混过去,按理,宫静川应该从善如流顺着她的话揭过,却不知压在胸中的闷气为何越来越沉。
“你——”
“小姐,咱们该回去了!果儿今儿个守着小院,回去晚了,她又要骂人的!”大智去而复返。
傻大个一见站在桑陌上的夏晓清,不管青红皂白直直奔过来,张声便喊,让同样久候主子不到、跟着一起折回的安丹想制止都来不及。
“好。”夏晓清笑笑响应,旋身迎了过去。
宫静川随着跨出一步,单袖扬起,一顿,到底没去抓住她的手。
他看着她头也不回走掉,那个高大憨傻的青年跟在她身边又说又比,直催她快些,她只是好脾气地说话,最后被拉着跑也没拒绝。
应该就这样了……她说她能明白,他若拉住她不放,还能对她说什么?
没错,就是这样了。
什么赠玉、求亲,说清楚后自然无事,他和她之间——无事。寻常。
“爷……您脸怎么……红了!”安丹凑近过来,再抬头望望天。“这日阳没这么毒啊,而且还有树荫呢,不可能晒成这德行……唔,爷,您、您这会儿脸红,究竟是做了什么?”莫不是……该不会……啊啊啊——难怪夏家小姐要害羞跑掉!
“我什么都没做!”冷冷抛出一句。
他陡地用袖,举步就走,绝不让小厮瞧见他“后知后学”才开始发烫的脸庞。
“清姐,原来制作家具的木头有这么多种啊!黄花梨、铁力木、乌木、柚木、榆木、槐木、榉木、楠木……欸,光数头都晕了,你怎还分得出来?”十二岁小姑娘的声嗓娇娇脆脆,语调高低扬伏,满是崇拜。
“觉得有意思,久而久之也就记住了。其实还不只这些,但慢慢看、慢慢学,这些东西啊,学一辈子也学不完,不过能自得其乐便好。”
听到女子细柔的声音,躲在“绮云园”回廊转角的宫静川徐徐吐出一口气。
他还以为她不会来。
但宫家派去的马车仍接到人,让他不由自子又跑来听壁脚。
一大一小说了会儿关于木质、用材的事,小的突然冒出一问——
“清姐,咱们要回北方了,大哥说,他希望你跟着咱们,你把你家阿娘、大智、果儿全带上,就一道走吧,好不好?”
宫静川原本背靠墙面,一听这话,手中乌木杖一撑,站直了,两耳也竖直。
小姑娘因没即刻得到答复,开始施展不入流却颇实用的纠缠大法——
“好啦好啦好啦——清姐,好啦,跟咱们走啦!你来嘛来嘛,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不来,咱们见不了面,你都不想我和澄心吗?还有臭大哥,他那样中意你,你舍得抛下他吗?偷偷告诉你喔,那天你病倒,大哥可紧张了,他真的很中竟你。你来跟我们玩,不要留在夏家啦……唔,快说好,你不说,我和澄心就、就一直巴着,让你哪儿都不能去!”
回廊转角处,宫家丫鬟如意一个过门,险些撞上杵在那儿的一道影。
“呜!”她打算尖叫的嘴被捂住,就算吓到快晕倒,她训练有素,手里的托盘仍紧紧扣住,绝不让上头的盖杯溢出半滴清茶。
然后,捂嘴的大手放下了,她瞠圆眼,看着她家主爷硬生生将托盘“抢”了去,接着给了她一记“哪儿凉快哪儿去,有事主子服其劳”的眼神。
事情都到这分上,她小小一个丫鬟当然奉命“凉快”去了。
宫静川取得入“绮云园”的理由,拄着手杖,徐慢走过一小段回廊。
园内,一大两小的姑娘应是已听到他刻竟弄出的声响,当他现身时,三双水灵灵的眸子瞧着他,不含讶异,就只是直勾勾盯住他。
而他眼前所见的,实教他啼笑皆非——
那个大姑娘犹然端坐在石椅上,她右边的小姑娘像只恋母的猴儿般攀附在她背上,另一位更稚龄的小小姑娘不知何时赖进她怀里,双腿圈她素腰,两手勾她玉颈,紧紧、紧紧巴住。
她又成了主心骨,被人牢牢圈抱着、倚靠着。
“你们俩干什么?”他清清喉咙轻斥,俊庞倒无严峻之色。
“那、那你又来干什么?”明玉拧眉眯眸,然后慢吞吞从那小片纤秀柔弱的香背滑下,一直瞪着她的臭大哥。“无惑说了,你今儿个要跟那个矮矮胖胖又黑黑的吴知府狂街游河道,怎还不出门?”
澄心见小姐姐滑开了,却仍旧不动,双手双脚依旧牢牢巴着人,但小脸倒是一撇,两只晶晶水眸以同样充满疑惑的眼神扫向那位大哥。
宫静川假咳了咳,清清喉咙。
“吴知府之约在午后,现下是午前,我没必要这么早赴约。”晃了一下手中托盘。“……遇到如意丫头,她很忙,忙到昏天黑地、分身乏术……”又咳两声。“我替她把茶送来。”
夏晓清一见到他,心里狂闹,费了好些力气才掌稳表情。
她朝他淡淡扬唇,当作是招呼。
明玉向来机灵,瞧瞧自家大哥莫名算妙现身……什么帮丫鬟端茶盘?
哼哼,她宫明玉何许人也?这种两下轻易就识破机关的事要能蒙了她的眼,那她也甭混了!她这个臭大哥啊,根本无所不用其极,只为挤进她们三个大小姑娘家的“小圈子”。
然后,她再去瞧瞧清姐的眉眼神态,欸……说到底,只能叹气啊……欸欸……要是清姐别这样淡然,淡然到几近刻意,也别这样毫无芥蒂地浅笑,笑到让她小心肝刺刺麻麻、酸软酸疼不自在,她或许就信了她,信她跟臭大哥之间那是小葱拌豆腐,一青又二白,清清又白白。
她哼了臭大哥一声,拉拉蜷在清姐怀里的小小姑娘,道:“澄心,咱们先把木块搬到房里放,要不然桌上东西太多,等会儿还得理帐打算盘,小小桌子摆不下这么多玩意儿。”说着,她把夏晓清今儿个送给她们俩的数十种小木块收进大木盒内。
小澄心见小姐姐动作,迟疑了会儿,最后还是退出夏晓清的暖怀,挨过去与明玉一块儿收拾那些四散的小木块。
“走喽走喽!”她吆喝着么妹,忽对神情怔然的大姑娘道:“清姐,咱俩等会儿就回来,很快的,你撑着点儿啊,别受不住就走掉了。”言下之意很有贬损臭大哥的意味。
“明玉、澄心,你们……”别走啊!夏晓清眉间波动,手微地攥紧,又想,迟早是要对上他的,心里一叹,手也放松了。
石桌桌面在首夏晨光中映出淡淡紫光。
前些天,园丁按主人家意思,将两棵槐树移植过来,那方位恰可挡去巳时、午时高升的日阳,让总爱赖在园子里的大小姑娘能得一方舒凉。
此时桌面挤得很,搁着笔,摆着砚台,一小迭蓝皮本子,尚横着一把红珠黄木老算盘,宫静川遂将托盘搁在石凳上,再搁下手杖。他落坐,取茶给她,自个儿也端了一杯。
“谢谢宫爷。”
夏晓清接过白瓷盖杯时,心头螫疼一下,他的指映在润透杯具上,很像那一日他提回羊脂双心玉的景象。
宫静川似也联想到,峻目极快扫了她一眼,见她眉心浅淡,洁白襦衣搭着水青色夏衫,青丝婉约轻散,整个人就是……温温淡淡,仿佛与他在桑陌上的那些事,仅是他无聊发想的一梦,从来不存在。
他暗自深吸口气,不知因何,有些不痛快。
“你给明玉、澄心带什么来?”揭动杯盖,也不喝,他双目直盯她。
夏晓清笑了,轻柔道:“就一些小木头块,都是不同的木质,前阵子跟她们提过,今儿个想到,便一起带过来。”
你说自己性情偏沉、无趣,我恰是喜爱这般制性情的人。
我很喜欢这样的人……
喜欢这样的你……
她唇瓣一张一合轻掀,说的与他脑中浮现的话全然无关,他面皮竟窜热,这“后知后学”的脸热从桑林坡回来后就时不时发作。
硬是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他嗓声微沉。“那些……瞧起来不单单只是木头块。”适才迅速瞥过,每一小块形状各异,似可拼接成形。
“嗯……”她螓首轻颔。“木块上做有各式各样的卯榫接头,明榫、暗榫、长短榫、扎榫、插肩榫、粽角榫等等,可任意拼接,很好玩的。”
“我想她们俩有本事玩出很多花样。”口气似叹。
闻言,她扬睫朝他笑,见他嘴角渗暖,隐隐现出单边的笑涡,她又敛下眉睫。
啜饮两口清茶,她道:“宫爷,我这次来,是想辞去这里的事。”
宫静川一怔。“为什么?”难道是因那只双心玉……
怕他真要误解到“其他事”上头,她语气微促,忙解释。“我娘这阵子精神时好时坏,前天夜里有些发热,昨晚才稳下,我想多在她身旁照看……再有,宫爷即将带明玉、澄心启程回北方,到那时也用不着我了,所以就觉得,干脆现下把事辞了。”
也就是说,“跟他走、到他底下做事”的那个提议,她仍不愿意。
他放下盖杯,沉住突如算来的躁动,静了会儿才道:“晚些马车送你进城,我让人请老大夫随你回去,再替你娘亲号号脉。”
大恩不言谢。与他相识以来,她明里、暗里受过他几次援手,实无以为报。最后她只是捧着茶,“嗯……”地低应一声。
沉静氛围持续片刻。
宫静川打破沉默道:“之后若遇上什么事,也可来这儿求助,我会留些人手在此,听邢叔调度。”
她再次抬头,神情怔忡,眼前那张黑发松散束于背后的面庞如此清俊,他目中深沉,眉宇间却濡染担忧之色,似极力收敛了,但掩得不够干净。
这个人啊,婉拒她的求亲,却还是担忧她,怕她受委屈吗?
霎时间,方寸间那团疼痛缓缓化开,化成一水温润的缠绵。她动心了,表白了,被拒了,得不到……到最后,却似得到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嗯。”她微微牵唇,望着他,眸心温柔。
“你……”喉结蠕动,宫静川竟觉莫名地口干舌燥,他端起茶牛饮,一口气喝光。“你有没有话要说?”
对他说吗?夏晓清眨眨眼。
对我说。他内心补了一句。
她想了想,秀眉陡扬,道:“宫爷回北方,倘是要再替明玉和澄心请教授算术以及管帐的先生,可得先跟那位先生谈过,请先生别把明玉逼得太过,一次教会一个小技巧,专注一件事,慢慢学,她会学好的,如此一来,她自个儿快活,也就愿意持续学……至于澄心,教法得多变,她是块璞玉,宫爷要——欸……”她蓦地笑出,笑容腼腆。“其实也不用我多说,宫爷肯定会好好栽培她的。”说完,喝茶。
“然后?”
“……什么?”
“你还有其他话要说吗?”确认。
被问话的姑娘再次想了想,最后摇摇头。
“你想说的就刚才那些?”再次确认。
这次姑娘不需再想,很干脆地点点头。
“那……喝茶!”灌完原本属于明玉的那杯,将空杯搁回托盘后,他再抢澄心的那杯。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表情突然小小肃冷起来,下颚还绷绷的,像被谁惹恼。
“好,喝茶。”夏晓清指捻镶在杯盖上的翠玉珠,揭盖,虏诚又啜一口。
初夏温阳被槐树叶子筛落下来,丁丁点点,融进风里又似流金。
身边有他。
两人隔着小小一方石桌对坐,离得这样近。
她珍惜此时此刻此景,也珍惜这样的情,他对她的眷顾之情,还有她对他的倾慕之情……
她愿,捧在手中的这杯茶,能再喝得慢些、久些。
她愿,一直记住这一刻,一直不忘此时情怀……
第十六章
四个月后
庆阳城内的神算李半仙铁口直断,说今儿个是这一季秋里最好的大吉日,开张大吉,破土大吉,安宅大吉,做啥都大吉,婚嫁肯定也大吉。
于是在这黄道大吉日,城东的夏商家有女出嫁。
听说婚事决定得甚是匆促,毕竟得赶在女方长辈过世百日内完婚。
跟着又听说,这男方家里也是大商,姓朱,邻具永安城半数以上的地都是他朱家的,不仅从商,还是个扎扎实实的大地子呢!这位朱家商据说因生意上的事来访庆阳,与夏家大爷、二爷相谈甚欢,后来不意间见到了夏家小姐,整个人就懵了,中意得不得了,都爱进骨子里去。
“是说,这夏家小姐的亲娘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个月前吧。咱有亲戚在夏家灶房做事,说是刚入秋不久,天候一转冷,那位姨夫人身子本就不安泰,一下子着了凉,咳得是一塌糊涂,接着又高烧不退,他们家小姐天天往灶房里亲顾汤药,也没能救回……咦?这位小哥,咱瞧你不像本地人,怎对夏家小姐有兴趣了?”挽着菜蓝的大婶定睛瞧人。
见送亲队伍吹吹打打当街而过,庆阳城的百姓们自发地退在一旁,人挨着人,随便起个头就能聊话,于是边瞧热闹边嚼舌根。
被喊了声“小哥”的少年咧嘴露白牙,笑得六畜兴旺、牲畜无害。
“哎呀,咱是本地人啊!只是家住城外,城里的事知道得自然少了。至于夏家小姐……欸,算了算了,人家里大商对大商,门当户对,嫁得好也就好了!”
“门当户对是好,只是……欸,可惜一朵鲜红插牛粪,嫩草要被老牛啃。”
“哟,听大婶您这么说,当中还有隐情?”少年很有求知欲望。
“可不是?那位姓朱的大商主、大地主都六十年岁的人了,夏家小姐嫁过去是当填房,虽是正妻,人家家里可还有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再加上各房生下的少爷们、千命们,半数以上年纪全大过这位夏家小姐,啧啧啧,根本是龙潭虎穴,咱就不信日子能过得年舒心啊!”
又聊几句,待送亲队伍走过,大婶挽着菜篮往猪肉铺去。
少年则走回静伫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男子身侧,表情有些苦,语调带哭音。
“爷,您听见了吧?唔……还好咱们早早跟船货帮一块儿混,混成一家亲了,自己人,好办事呀!不然的话,若真让夏家喜轿抬进永安城朱家大门,拜了堂、成了亲,到那时您想哭都……都……呃,不,是咱想哭都没眼泪可流了。”
那身形颀长的男子并不答话,薄唇抿成凛冽的一线。
那双深幽幽的眼甚至瞧也没瞧“哀号”的少年一眼,只管盯着刚走远的送亲队伍,他面无表情,阔袖中的双手却已发狠收紧……
出庆阳城往永安城去,走水路会省时许多。
夏晓清宁愿弃水路,改走陆路,能拖就尽量拖延,但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都做,能赌的都赌上,许多事已非她能掌控。
连人带轿被扛上长舟,眼泪像在娘亲走后的这两个月里哭干了,神魂沉得极深,觉得把自个儿藏在那个地方,便不会痛到不能忍受。
嫁人了呢。
头罩喜帕下,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不想瞧,她仿佛与世隔绝,连思绪都沉潜,只有指悄悄在动,下意识抚着大红衣上的细腻纹路,抚啊抚的,隔着嫁衣抚上坠在胸前那块双心玉。
答应上朱家的花轿后,她更常想起那男人,她想将情托付,只是他想从她身上要的,却从来不关男女间的情。
舟只原本平稳滑行,突然一慢。
外头杂七杂八的声响纷纷传出,有人嚷嚷,有人吹唢呐、敲锣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