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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晓清脑门仍沉,听到明玉后面说的,她怔住无语。
一旁刚将托盘搁在桌上的如意丫鬟忍住笑,清清喉咙道:“小姐啊,夏姑娘终于醒来,老大夫叮嘱过,得喝些鲜粥暖暖胃,然后就得喝药,您别一直缠着夏姑娘说话,让如意先把粥喂给姑娘喝啊!”
另一名丫鬟如福仅勾唇笑着,没说话,打了一条湿巾子过来要服侍。
“不用的,我、我自个儿来……”夏晓清木呐地道了声谢,接过巾子,又怔怔看着眼前四人。
突然,澄心伸手摸她的脸。
夏晓清心神一震,微微刺麻感在那只小手碰触她时产生,瞬间,终记起脸上带伤。莫怪啊,小姐妹和两丫鬟会盯着她看,她的伤颜吓着她们了吧?
她一手抓住澄心的稚荑,轻扯嘴角。“没事的,不太疼了。”
明玉低嚷:“清姐,你别这样好欺负啊!往后有谁再欺你,你来跟我说,我替你出气!倘是我打不过,还有无惑助拳,倘是无惑也打不过,还有……还有臭大哥可以靠。他脑子好使,准能整得对方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哭爹又喊娘!啊、啊——不如这样,咱过去跟你住,贴身保护你,一切稳稳当当,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仅是想待在城里玩耍,天天瞧热闹。”
突然插进来答话的是徐慢微冷的男嗓,伴随话语,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已拄着手杖跨进外厅,走入内房。
臭大哥一现身,明玉就成小老鼠了。
嗯……应该说,宫静川陡一现身,房里的人差不多全成小老鼠,尤其是榻上病号,不愿在此时对上他,偏无处可躲,一时间真有被逼入死角的感觉。
明玉这时撇撇嘴,小声自辩:“唔……哪里玩耍,人家是在打抱不平……”
宫静川没理会她含在嘴是的咕哝,瞥了眼桌上,问:“药怎么还没喝?”
“爷,夏姑娘刚醒,胃空空的,得先喝点粥才好。”如意忙答。
“那就喂她喝。”他徐声吩咐。
下了命令,他竟也不走,选了张离床榻略远的红木圈椅坐下。
接下来整整一刻钟,他抿唇不语静静看,就盯着婢子服侍榻上病号。
夏晓清见如意、如福一脸戒慎恐惧模样,心先软了一大半,她们端来的粥散出甜甜米香和枸杞人参鸡的香气,舀了一匙到她嘴边,她也就乖乖张口吃了。
喂完粥,接着喝药,她在小姐妹和婢子们闪闪发光的眼神注视之下,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足能苦断人肠的汤药喝得涓滴不剩。
漱过口、擦过脸后,她再次躺回榻上。
不知是否药力运行之因,她全身开始暖呼呼、热烘烘,头仍昏昏然,但已不那么沉重。
“清姐,你上回忘记把自个儿的册子带走,那个蓝布包在我那儿呢,是大哥交给我,要我还你的。”明玉说着,软软小手摸她的发、她的脸,然后嘻笑了声。“清姐,乖乖睡,你的东西我先帮你保管。”
闻言,夏晓清想过又想,思绪慢吞吞动着,忽地锐光一划——
她记起那个蓝布包,也记起为何当日会把它遗留在这座宅子里,记起……那个似吻非吻的贴触……
房中陷进迷离静谧中。
她合睫片刻,扭扭秀眉又不安分地撑开眼皮,突然间,那些围在榻旁的脸孔不见了,明玉、澄心、如意、如福……不知何时都离开……
有道身影走近榻旁,在榻边坐下,男人锐利眼瞳近近盯住她。
她神魂一凛,尤其嗅到他衣上气味,一颗心像被掐住。
“这儿是、是宫爷的寝房……”他的房、他的榻,莫怪那似有若无的紫檀气味让她觉得熟悉,跟他的衣香是一样的。
“事出突然,所以直接抱你来这儿。”
“那我……我待得太晚了,得赶回去……啊!大智他还等在外头——”仍旧渴睡,但心里有牵挂,再加上……这到底是他的地方啊!好像一下子闯得太深,不该相亲却相亲,让她心间扰攘,不能安歇。
“大智已不在外头。”他按下她作势欲起的肩,略哑道:“我问完话后,遣人送他回去了。”
他盯着她的眼神深邃犀透,晓清想,他应从大智那儿把话全问遍了。
她颔首表示明白,淡静一笑。“多谢……给宫爷添麻烦了。”
如云发丝披散,圈围她的脸容,原是白暂匀净的左颊微微肿高,耳鬓至颧骨到刮出一片焦褐色擦伤,虽是三天前的伤,也已仔细清理、上药,依旧是触目惊心,让他惊心!
一把火在胸中烧腾,宫静川暗作吐呐,沉沉逼出那股滞碍。
“你想干什么?”单袖一落,二度压住她妄图坐起的身子。
“宫爷,我得回去,我娘她——”
“都这么晚,城门早关了,如何回去?要走,明日一早再说。”
闻言,她果然不再吵着回家,只是眉心轻锁,仍十分苦恼似的。
宫静川继而道:“你娘亲那边没事。”
夏晓清先是一怔,盯着他看,双眸微微瞠着。
他极简单道出一句,她却觉他其实做了些什么。
他神情冷峻不豫,眼底点点的流火又似情动,让人看不真、道不明……她心里发烫,晕晕然,嚅着唇,舌尖未及弹出话语,他已先她出声——
“老大夫所开药方有安眠功效,你累了就睡,别逞强。”
“唔……”眼皮真的好沉。
“睡吧。”
夏晓清终于认了,放弃抵抗那潮水般一波波通来的睡意。
鼻间的紫檀气味安定她的心神,药力随气血流遍四肢百骸,她肤孔舒张,感觉身躯温暖且飘浮,这一刻,她忘记这房、这榻、这床被褥属于谁,只想安栖下来,在这小小所在宁静睡下……
一再阻挠她起身的那只袖子轻轻撩开她的发。
袖中的手探了探她的额温,确定热度已缓下后,他撤袖,深思的目光仍落在她的眉眼口鼻,看得格外仔细。
心中……嗯,确实有情,怜惜之情。
他是怜惜她的。
人与人之间交往一深,视彼此为友,他对她有了这样的情感,那也理所当然。
弄懂了内心迷惑,他表情稍霁,又在榻旁坐了许久,久到足以毁掉姑娘家清誉那样久……
寝房外的檐廊石阶下——
“还没出来?!”躲在石阶下观察动静的小姑娘扭起两道英气勃勃的眉,龇牙咧嘴。“这对吗?对吗?都不懂身教胜过言教,只会严以律人,宽以待已!”
“小姐,拜托您小点声啊……”如意紧张低语。
挨在一旁的如福绞着十指,明明很想溜走,却又很想等下去,就不知主爷今夜是走、是留啊?呼——呼——快没法儿呼吸,心儿怦怦乱跳,要跳出喉咙了!“
“趁着月黑风高之际欺负良家妇女,这时候也只有大义灭亲了!澄心,咱俩一起冲进——唔唔……”嚷嚷的小嘴被两丫鬟及时捂住。
明玉再次扭眉,待要挣扎,一道高大黑影从身后将她们完全笼罩。
一见那人,如意、如福很有默契地收手,任由大小姐和小小姐落进来者手里。
“臭无惑!我赶着行侠仗义,你放开我——”
青年使出绝顶轻功,挟了人就飞,使得明玉那声惊天叫嚣听起来仿佛是从隔壁的隔壁的小院发出,都听不太真喽!
第十二章
到此,檐廊石阶下的监看少了两个小主子壮胆,自然是草草收场,散个精光。
至于寝房内,宫静川即便听到外头的小小骚动,也未去理会。
他看着榻上那张睡颜,思索着一个可能。
“不如来帮我吧?”语气低缓略哑。“不是大材小用当个『西席』,是真的为我所用,如何?”
沉睡的姑娘自然无法答话。
他淡淡勾唇,伸手再次探她额温,这一次,他掌心在那微汗秀额上停留久了些,目光淡扫,忽而停驻在那一点芳唇上……
想什么呢?!
他倏地收回手,像被烫着似的。
清俊面庞无表情,重重吐出一口气之后,他又深深看榻上人儿一眼,终才起身走出自己的寝房。
翌日一早夏晓清烧退玉颊虽犹虚红但精神已好上许多。她急要进城返家马夫大哥早备妥马车等在门前她谢过又谢待上了车却见宫家大爷也在。
“一起吧。”宫静川一贯地您然淡定。
她想他进城应有事待办顺路一起理所当然得很。
于是这辆不太大的马车一启程,里边多了他,前头多了他的小厮,除“邢”的大叔。
与宫大爷虽算不上完全独处,但如这样对坐车内,膝部几要相触,淡淡紫檀气味似从昨夜梦中一路跟出梦外,夏晓清顿觉体热又高了些……不该相亲却相亲,有时会让心蠢蠢欲动,失掉自知。
她敛下眉,交握双手,十指微微绞紧。
“肯不肯跟我回北方?”对座男子读着今晨甫送至他手中的几封信,头也不抬地丢出话。
夏晓清先定住不动,尔后才静静扬睫,眸心迷蒙,似听不懂。
“宫爷……要回松辽?”唇瓣掀嚅,唯一能蹭出的竟只有这句。
他放下信,正眼盯住她。“我已南下四个多月,是该回去。”
“那珑明姑娘肯跟你回去吗?宫爷特地寻来,她愿走了,是吗?”她快问,此话一出,她一怔,脸蛋骤然胀红。
夏晓清,别时不时想去探这男人的心底事,你就不能安分些吗?
“对不起,我……唔……”她低头道歉,青丝因而滑到胸前,虚贴两侧腮畔。
宫静川记起寻到珑玥那一日,自己曾与眼前姑娘闹不欢快。
她胆大无人比,在他不痛快时尚敢嘲弄他,当时只觉她敏锐过了头,性格又太正直,迟早吃苦头……然现下,却会担心她吃亏、受苦。
他是把她瞧成自己人了。
“珑玥会留下。”他平声静气回答。“我来,确知她一切安好了,那就好。”
夏晓清抿着唇点点头,一径垂眸盯着膝上的手,心头沉甸甸。
宫静川再问:“那你呢?肯不肯跟我回去?”
是了,他方才就问这个,震得她脑里一片空白……她深吸口气,迎视他。
“……宫爷什么意思?”
他目光幽深。“跟我回去,为我所用。以你的能耐,在夏家如此消磨着实可惜,你若愿到我底下做事,我可以供给你一个施展才能的广阔天地。”
她静望他好半晌,唇角忽而化开一抹柔软,幽幽笑。
“多谢宫爷抬爱,我不离开我娘……她留在夏家不走,我当然也不走。”
鲜活炽热的心在她胸房中蹦窜。
当他问肯不肯跟他走时,夏晓清明知那绝无可能跟男女感情有关,心仍不受控制地狂妄跳动。
都一再提醒自己“人贵自知”了,情这东西,却还是蠢蠢欲动。
“我遨你回松辽,本就希望你将娘亲一并接出奉养,而你娘之所以不愿离开夏家,是求将来百年后能伴你爹身侧,关于这一点,你的嫡母与两位兄长若年有刁难,要他们妥协,倒也不是太难。”
她的眼轻覆水雾,疑是泪,眉尾与眸角却又弯弯的,让他上身不禁前倾,想瞧清她眼底那些碎光。
不是太难。他说。夏晓清想哭也想笑,明白他要做到那一步,中间需与夏家牵扯到的利益纠葛,或威肋、或利诱,都不是简单的事,他却说,那也不是太难。听进耳中,以她正直性子尽管并不全然苟同,到底是感动的。
蠢蠢欲动啊这春情春心,该如何自处才好?她松开绞握的指,一手挪到锁骨央心,隔着里外两层衣衫悄悄按在那块双心玉上。
她极力克制,费劲压抑,仅望着他笑。
“谢谢你……我很……很多谢宫爷……只是一切仍由我娘决定,那地方她住惯了,有一些过往的人、一些过往的事,她没能抛下,也不想抛下,有时就成活下去的理由之一,总觉还能去记住,还能回味……”咬衔下唇,沉静脸容忽现几分腼腆。“……再有,我想自个儿的性子是有些肖似我爹的,对生意场上之事并无多大心思,周遭的人都好,日子能平淡度过……那就好。”
她说了他适才说过的话——那就好。
宫静川胸中莫名绷紧,两眼死死盯住她看。
那三个字从他口中道出,他并无异样感觉,然此时由她说出来,竟像一把钝刀从心间刮过,刮得浑身生疼。
她不愿跟他走。
她愿不愿来,本不是他能决定之事,然而得到她这般回复,他竟恶霸到深觉不满,且没料到那股不满会扩张到极度不满的状态,尤其当薄光透进窗,温温镶在她那半边伤颜上,敷上的药再好,是消了肿,但那一小片焦褐擦痕仍在,更让他内心不满之气撑爆,炸得他血肉模糊。
“你再好好斟酌。”他袖中大手暗自攥紧,硬逼自己平和地吐出每一字。“想仔细后才作决定……我不逼你。”
夏晓清既不答腔,也不点头,却是垂下颈项,有意无意回避他的注视。
一直到马车进了城,停在城东大街的夏家大门前,她依旧无语,搁在胸前那块玉佩上的手终才放下。
夏府的主母李氏,以及夏家两位爷,对于晓清因病留宿宫家一事,各有不同表态——
李氏瞧她的眼神,七分轻贱却带三分戒慎,怕她真被“松辽宫家”的主爷瞧上,若极力讨得宫静川欢心,届时要挟外头势力倒打自家一把。因此自夏晓清让宫大爷亲自送回后的这些天,她厌恶归厌恶,待晓清母女俩依然没好脸色,但倒也没再像当日在池园子那样刻意言语污辱。
夏崇宝的态度与李氏差不多,只是眼中带恨,似仍记仇她阻挠他的底下人金五与“伍家堂”为难一事,也对上回在账户小院,他没教训到她,反让宫静川当众削他脸面之事耿耿于怀。
而最乐的自然是夏震儒。
“小姐,说到大爷呀,他近日常过来咱们院是走动,常都笑笑的,笑得咱心里直发毛呢!”
下山坡的桑林土道上,果儿轻挽小姐的手边闲聊,边往坡下的河岸缓行。
大智跟在她们身后,单手提着竹篮,篮中装有适才在“静慈庵”拜过菩萨的四色果物,他边走边跳,空空的那一手高举,故意去拍高枝上的树叶。
夏晓清安抚地拍拍果儿手背,一时无语。
她自是知道夏家大爷打的如意算盘——望她能得到宫静川青睐,以色侍人的那种青睐,最好能博一个名分,实实在在、风风光光接起两家连系。
果儿又道:“小姐啊,说来说去,都是那天宫家大爷送您回府,而且还进咱们小院探视,还坐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惹得大爷注意。”哼了一声。“这样也好,有宫大爷当靠山,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别说这些。”夏晓清淡淡启声,略透无奈。
那日,宫静川与她一同进庆阳城,原以为他仅是顺道送她回夏家,岂知他不请自进,仗着守门的家仆不敢阻他,他大爷便大剌剌踏入夏家地盘,一路紧黏她回到她与娘亲、果儿和大智住下的小跨院。
当时夏家两位爷皆不在府里,大爷用完早膳刚出门,二爷是打前一晚就没回来,据说是在城是花街上的“怡红院”里过夜了,至于主母李氏一向睡到日上三竿。
偌大的夏府竟无主接待贵客,只不过这位贵客也不甚在意,他侵门踏户直入,丝毫不为觉不妥。
夏晓清真不知该如何说他。
从宫家返回,她才知宫静川做得有多“超过”!
他在她病倒于宫家的那一天,让马车送大智回来的同时,亦遣人领着老大夫进夏府,为她娘亲诊脉、开药方。
然后是他的亲访小跨院,实在让她……让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因为在娘亲面前,他端得一派斯文有礼、彬彬佳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