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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分离近两个月了,噬骨相思磨得他几欲发狂,在最后一次的争执中,他不惜下了重话。“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法拥有,那么我要这太子虚名何用?当上了一国之君又能怎么样?我情愿自己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只求和棠儿朝朝暮暮!”
这番话震慑了皇上。
在那之后,朱允淮没再来烦皇上,却成日将自己关在东宫之中,整天不言不语、失魂落魄。
这是变相的消极抗争。
皇上终究还是投降了。不忍爱子自我折磨,只得让步。
基于安全考量,皇上说什么都不让他再任意离宫。但朱允淮不在意这些,他欣喜若狂,立刻差人前去迎接柳心棠。
虽然迟了些时候,但他坚信她会等他!那是他们的承诺。
他满心以为,自此之后,他们便能魂梦相依、白首不离。
却没想到,他所等到的结果,竟是她从此不知去向、芳踪杳然……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
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水释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是呵,好一个怨怀无托,连环难解!周邦彦这曲“解连环”,该死的道尽了他心灵深处最沈的痛,一字一句,像是利针刺入心头,尖锐且疼不堪言。
对棠儿的情、对棠儿的思念,正如连环,难解亦难断。
想过要忘,却是换来“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的结果。
良辰好景,若无佳人相伴,好花好酒又有何用?
整整一年过去了,深入骨髓的相思,已快将他逼得发狂,然而她人呢?她到底在天涯的哪一个角落?
这当中,他不停的差人寻找,她却始终音讯全无,就像泡沫一般,完完全全自他的生命中销声匿迹,空留昙花乍现的美丽,留待他浅浅低回,凄迷绕肠……
他不懂!这一年来,他怎么地想不透,她是这般痴迷的爱恋于他,声声凄柔的承诺还言犹在耳,她为什么不等他?
他有种特别的感觉,她是存心躲他!
若不是父皇看得紧,他早就按捺不住,出宫寻她去了。
“棠儿、棠儿、棠儿……”他一遍遍喃喃唤着,每喊一回,心便疼一次。
她究竟知不知道,愈来愈深沉的刻骨相思,已将他折磨得神魂憔悴?
望着穹苍泛起的光亮,他知道又是一个无眠的夜过去了。
揪肠悲涩的苦笑轻轻逸出。
就算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又如何?唯一渴求的,却永远得不到……
第四章
月华初上,东宫深苑人声悄寂。
手中的书看到一个段落,朱允淮探手取过一旁的参茶就口,想起自己已坐了好几个时辰,遂放下书本,揉了揉僵硬的颈子起身。
时候应该不早了吧?
他推开窗口透气,外头已然暗沈一片,掌起的宫灯暗影摇曳,迷离的幽光下,他见着几只飞舞的灯蛾,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住。
一只灯蛾朝他的方向而来,飞入开启的窗扉,翩翩旋舞,尔后扑向桌案未覆上灯罩的油灯。
不是未曾见过这幕情景,今日却特别震撼他。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低低惚惚地轻吟。
为了燃烧瞬间的耀眼璀璨,宁愿以烈火焚身为代价,这必须有多么痴绝的执念啊!
傻!但傻得令人怜惜。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
下意识抚上贴在胸口的白玉蝴蝶,脑海再一次浮起早已深镂骨血的娇容。
这会是什么不寻常的预警吗?
他与心棠会不会就如灯蛾般,唯有扑火,方能结束一生所追寻的美丽与浪漫?
他愿为她燃烧,苦亦无怨,但是她呢?
正失神凝思之际,一道清朗的嗓音传来──
“臣朱玄隶,参见太子殿下。”
朱允淮未曾回应,痴愣的目光移不开。烈火中,它已寸寸成灰。
“啥事值得殿下全神贯注,瞧得目不转睛?”等不到回应,朱玄隶也很善待自己,自动自发地拉拉衣摆起身,主动靠了过去。
这位胆大妄为、未经传唤便直入东宫内殿的临威王爷朱玄隶,正是朱允淮的堂兄,也是唯一能与他交心的知己。
“飞蛾扑火……”他轻道,目光幽离。
“这有什么稀奇,又不是没看过。”朱玄隶不以为然。
“如果你尝过这种体无完肤的烧灼之痛,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啧,他这个太子堂弟还真是多愁善感。
朱玄隶回应道:“是蛾,便逃不开扑火的宿命。”
“是吗?逃不开扑火的宿命?”他陷入沉思。“如果这是我的宿命,纵使面目全非,我也义无反顾,只求圆了一世的梦──”
他在说什么?允淮又在说什么呀?
朱玄隶在心底用力地叹上一口气。“又想起你那无缘的心上人了,是不?”
两人向来无话不谈,关于他那段短如朝露的美丽恋情,朱玄隶是知之甚详的,他一直是他倾吐心事的对象。
也因此,朱允淮对柳心棠的感情下得多深,他再清楚不过了。
“玄隶,你懂这种亘古痴狂,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的深刻感受吗?”朱允淮幽幽抬眼,轻问。
看吧,又来了。
“殿下,这可难倒我了。要论风花雪月,没人比我更在行,但若论及海誓山盟……我除了会写这四个字之外,其余则是雾里看花,迷糊得很!殿下这不摆明了为难我吗?”
瞧瞧,这是人说的话吗?
朱允淮苦涩地一笑。“难讲幸或不幸。你这样──或许也是一种福气。”
没有了执念,便少了心伤,不是吗?
朱玄隶忍不住摇头。说实在的,他真的是服了他这宝贝殿下了!从没见过这么痴情的男人,都一年了,还对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女人思之念之,无一日或忘,而且还有愈见痴狂的倾向……
谁说自古帝王难专情?朱允淮这个未来天子就是个例外,天大的例外!
比起朱允淮的执着认真,游戏人间、轻狂不羁的他,实在该惭愧至死。
不过,大概他脸皮太厚了,自今依然周游在红粉堆中,逍遥快活得不得了,很难有羞耻感。
朱允淮总说:当心报应,成天玩女人,总有一日会栽在女人手中。
他笑笑的不当一回事。想他朱玄隶一颗心比铜墙铁壁更坚硬,谁打的动?他又不是温文多情的朱允淮,“报应”离他太遥远了。
“好了,别说这么多了,咱们看热闹去。”他突然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热闹?”
“今晚皇上设宴瑶心殿,怎么殿下竟然不知?”
他的确不知道。朱允淮抿抿唇,不置可否。
“你对宫里的事也未免太漠不关心了吧?难怪皇叔会要我过来走一趟,就怕你成天关在里头,会闷坏了脑子。”有机会真想目睹柳心棠的芳颜,居然能让朱允淮为她神魂颠倒至此。
要他关在这里看一只笨蛾引火自焚,他情愿去欣赏美人的曼妙舞姿!
朱允淮没什么表情地回道:“你去回禀父皇,就说我睡下了。”
“要我欺君?”他摆出过分夸张的惊恐样。“我说殿下,您嫌我命太长会碍着您是不是?”
“你会怕死?”朱允淮好笑地瞪了他一眼。
这人狂得要命,连“死”字都忘了怎么写,还会怕?
“谁不怕死?”朱玄隶老神在在,一点也不心虚地回道。“人生多美好,我还想留着这条命和女人混呢!”
朱允淮轻哼了声。“放心,父皇要不了你的命。”
的确。在身分上,朱玄隶是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但实质上,朱玄隶的权贵荣宠可不比他低。
提到这个,就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当年的太子,本是玄隶的爹。但老王爷自认仁厚有余,但却少了帝王该有的雄心壮志,于是在登基前,下了只诏书,将皇位让给了行事果断、雄才大略的亲弟弟,也就是当今皇上。
是而,若非当年这段插曲,如今的太子该是玄隶才对。
为此,朱允淮曾私底下悄悄问过他。“你会心有不甘吗?”
结果玄隶居然反问他。“当太子好玩吗?”
“呃?”他愣住了。
他这才明白,根本谈不上什么甘不甘心,朱玄隶这狂妄的家伙根本就不稀罕太子之位。
他早该想到的,玄隶太潇洒,不想被拘束,冠上这耀眼的名衔,只会让他觉得束缚,他才巴不得卸下这个沉重的负担呢!
父皇感念于此,从老王爷到朱玄隶,其厚待恩宠的程度是每个人有目共睹的,可以说,临威王府的权势,普天之下也仅次于帝王之家。
看穿了他的想法,朱玄隶没什么正经地调笑道:“微臣可不敢恃宠而骄。”
朱允淮瞪了他一眼。“那刚才又是谁目中无人的直闯太子寝宫?本宫可没宣你。”
“殿下真是贵人多志事。微臣奉有圣上口喻,您忘了吗?”
他闷笑了声。“说不过你。好吧,我认输了,你想怎么样呢?”
想想,他这个东宫太子当得还真失败。
“听说皇上纳了名新妃,才刚进宫一个月,就占去了皇上全部的心思,博得完完全全的专宠,标准的三千宠爱在一身,今晚的宴就是皇上为讨她欢心而设的。”
“那又怎样?”不过是手腕比其它嫔妃高超许多罢了,这种后宫争宠的戏码他看多了。
“是不怎么样。不过听说这位兰妃娘娘生得可是绝代天姿、人间无双呢!要不,看尽天下美人的皇上又怎会轻易为她失了魂,你不好奇吗?”
朱允淮没好气地道:“再怎么天姿绝色都没有我的棠儿美。要去你自己去,我没兴趣。”
“太不给面子了吧?我这个不住宫内的人都专程前来‘共襄盛举’了,你好歹也去晃个两圈,就当陪我去的。”没等他有所反应,朱玄隶不由分说的拉了他就走。
“喂,朱玄隶,你别太放肆了!”就说嘛,装什么恭敬样,骨子里比谁都还嚣张。
他好歹也是堂堂太子,让人这样拖着跑,像话吗?
懒得争论了,因为心知肚明,玄隶想做的事,是别想有商量的余地。
瑶心殿外灯火通明,舞影蹁跹,云衣飘袂,声声悦耳丝竹流泄而出。
朱允淮正好在舞罢终了之时走了进来。
“参见太子殿下。”宫女特儿纷纷跪安。
他随手一挥,直接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不经意的视线一掠而过,随侍身侧的女子正低垂着头斟酒,应该就是玄隶口中的兰妃了吧?他不甚在意的想着。
“免了。还是玄隶有办法,要是朕亲自去唤人,恐怕还请不动你呢!”气氛太轻松,就连平日沉稳的皇上都有了打趣的兴致。
他正欲搭腔,斟完酒的兰妃莲步轻移,低首走了下来,盈盈见礼。“兰妃见过太子殿下。”
“不用多礼──”微侧过头,视线正巧与她对上。
一瞬间,有如五雷击顶,轰得他几乎站不住脚,思绪炸成千万碎片,身躯一下子麻木得失去所有知觉。
他脑子一片空白,全身血液冻结成冰!
是她!是她!这张脸、这双迷蒙如雾的秋瞳……他死也不会忘记。
几乎在同时,兰妃无声地倒抽了口气,身形微晃,一不留神撞上了桌角。
轻细的痛呼声低低响起,她一手按上腰侧的疼楚,娟细的眉深拧着。
“还好吧?”
“爱妃,你没事吧?”
两道关怀的询问同时传出。
“臣妾该死,坏了皇上雅兴。”她螓首低垂,不敢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身子一弯,主动告罪。
那楚楚荏弱、我见犹怜的风韵,光看就教人疼惜不已了,谁还怪罪的下去?
“说这什么话!快起来。”皇上伸手去搂她,满怀眷宠浓得掩不住。
朱允淮死死地握住拳,浑身绷得僵直。
“殿下……”一旁朱玄隶压低了声音轻唤。“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朱允淮充耳不闻,沉沉目光定在那双相依的人儿身上──不,更正确的说,是定在那道被拥住的纤弱娇躯。
兰妃不大自在的挪了挪身子,避开亲匿的拥抱范围。“皇上,臣妾有点不舒服,可否容臣妾先行告退?”
皇上一听,立刻追问:“爱妃,你哪儿不舒服?”说着,一手便抚上她略显冰凉的面颊。“瞧你,脸色这么苍白!”
“多谢皇上关心,臣妾不碍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那好。秋菊、冬梅,你们陪娘娘回寝宫──”
“不用了!”兰妃急忙伸手阻止。“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们留下来伺候皇上。”
皇上极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我一会儿过去找你。”
“嗯。”她轻声应允。
她点头!她该死的居然点头!
灵魂像是被硬生生撕成两半,朱允淮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前抓住她,将话问个清楚。
“允淮!”朱玄隶不着痕迹地探手扣住他。只有在特别的时候,他才会直呼他的名讳,其中含有极浓的暗示意味。
聪明如他,一双犀锐无比的眼,怎会看不出允淮与这位兰妃娘娘之间有多么不寻常,要不是皇上所有的心思全在兰妃身上,想必也会察觉。
然而,朱允淮却顾不了这么多,心绪狂乱纠结,也跟着找了个借口匆匆退席。
朱玄隶没多想,也立刻随后追上。
“允淮!”朱玄隶在出了瑶心殿的几步之外拦住了他。“你不对劲!”
“别问,我不想谈!”挥开他,朱允淮步履不稳地直往前走。
“是和那位兰妃有关?”朱玄隶冷不防丢来这一句。
步伐僵了下,他抿紧唇,不发一语,继续往前走。
离开所有人的注目,他立刻崩溃了!
跌跌撞撞地冲进幽静的寝宫,用力将门合上,他重重喘了口气,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老天爷,这不是真的……她不会是棠儿,不会的!
他拚命想说服自己,然而兀自绞扯的剧烈疼楚却不肯放过他,将他逼人发狂的境地。
他的棠儿怎会成了父皇的嫔妃?怎么可能?
在他发了狂地想着她、念着她、找着她的时候,他的棠儿怎会依偎在父皇的怀中?怎么可能?
她说过今生只属于他,怎会在耳鬓磨、生死相许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他再也碰触不得的女人?怎么可能?
“哈……”他狂声大笑,声声哀切,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不可能的对不对?太荒谬了!他绝对不相信!
但是……如果她不是棠儿,在见着他时,为什么会这么震惊?
如果她不是棠儿,脸色为什么会有与他相同的苍白与悲哀?
如果她不是棠儿,眼角又为什么会有隐约的泪光?
这一切的一切,他全看在眼里!不管她如何掩饰,那道受了惊的慌乱灵魂,逃不过他的眼。
脑中依稀记得,稍早前玄隶曾说过,她进宫有一个多月了,而且博得全然的专宠……
这么说来,她早就是父皇的人了!
心口狠狠一揪,他接住胸口撕裂般的剧痛,疼得无法再思考。
这一切究竟该死的怎么一回事?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倾心所爱的女子、他的太子妃,会成为父皇迷恋的女子、父皇的宠妃?上天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此时此刻,父皇一定正沉醉在她的柔情温香中吧?
只要一想到她曾夜夜躺在别的男人怀中任其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