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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励瞥他一眼,道:
“那就一块去吧。”语毕,撩袍而去。
“太妃啊,你真的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吗?”庞何坐在阶梯上,剥着荔伎问道。
还是宫里荔枝好。宫里有碎冰,冰镇荔枝特别爽口,晚点全带回府慢慢享用。
“这样的日子很好啊。”秀丽的女子慵懒地坐在杨上,抿嘴笑道。
庞何回头看着她,露出闪闪发亮的牙齿。“要这样笑,才开心。”
庞太妃掩嘴笑着:“何弟怎么还是老样子?”
“我这一辈子也改不了性了。”庞何想想,夺过宫女捧着的瓷盘,当着宫女的面前,硬是挤坐到庞太妃身边的榻上。
他双腿盘起,捡了碎冰含在嘴里,顺便送一块到她嘴边:
“太妃,吃不吃?”
庞太妃摇头温笑着。
“你在宫里,真一点也不寂寞?”庞何有点不信。“如果是我,我一定挨不住这样的生活。”顿了顿,又咕哝道:“别说挨不住了,可能我一进宫跟那老皇上拚个你死我活。”
庞太妃闻言,看了看在旁的宫女,挥手让她们站远些。
她柔声道:
“何弟如今长大了,理当成熟些。你不能为庞府开枝散叶,但庞府目前还是仗你生存,姐姐虽是太妃,但若然有一日你出事了,姐姐也没法再救你了。”
庞何猛塞荔枝,鼓着颊,沉默良久,才低声道:
“有些事我看不过眼就去做了,我也不觉得愧疚。我唯一愧疚的,就只有太妃跟那个……那个……我害死的人。”
庞太妃不以为意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次,入宫这事,是我心甘情愿,你不能拿你的看法来决定姐姐情愿与否;再者,恭亲王也该跟你说过,当年我本在殉葬名单上,他救下我时,并没有递补的妃嫔上去,你内疚什么?”
庞何不满地低语道:
“天朝妃嫔殉葬是凑喜数的,姐姐下来了,自然有人补上去。你跟师父怕我内疚,我心里是明白的。哼,那老色狼,明明年纪大了,还要娶这么多人,连人走了还贪得无厌带人下去服侍他……”咚的一声,他的后脑勺轻轻被拍了一掌。
可恶,这招八成是跟师父学的,连爹辞世前也送他这么一掌,他的后脑勺很美是不是?庞何耍赖靠向庞太妃怀里。
女子多体香,庞太妃的香气很像娘亲,跟他身上的完全不同。很好闻,也很有安全感。
宫女微地瞪大眼,庞何丢去一眼,宫女立即脸红垂目。
庞太妃不阻止他撒娇的动作。小时庞何与她不亲,后来她主动开口入宫,庞何震惊的表情她永远不忘,从此,庞何待她极亲,甚至在她面前有如孩子一般时常撒娇,她也终于明白小时的庞何,是那种“你主动待他好,他就记在心头赖着不放”的人。
“今天你怎么有空来看姐姐?”庞太妃这才想起这问题。
庞何愣了下,道:“不是姐姐召见我么?”
“没有啊……”
“太后驾到!”
“咦?”庞何被庞太妃轻推一把,立即回神,连忙下阶。他不敢抬头,连忙跪地,道:“太后万安。”
莫名其妙!姐弟叙情,这太后跑来做什么?
“起来吧。”
那声音很尊贵,庞河没有抬起头。天朝祖宗规矩太多,这些养老的妃子与皇上年龄凡差三十岁以下者,皇上与她们见面时,总是有帘子相隔,以防“乱伦”,久而久之,他们这些官员自然不敢抬首仰望,何况,太后才三十多岁,长恭亲王数岁,一点也不老……咳,当然,能爬上凤床的摄政王,绝对可以抬头仰望太后,但这话,他有自知之明,绝不会在当事者面前说出口。
“真巧哪,许久不见小国舅。哀家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小国舅时,小国舅才十七八岁呢,哀家记得你幼年多病,是不?”
“嗯……”庞何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太后是在哪里了。他对不在意的人事一向忽略,遂道:“蒙太后福泽,庞何如今身强体壮。”跟牛一样!
榻上的女人微微一笑,头饰竟无响声。庞何很想抬头看看这人是在真笑还是假笑,但……算了。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划算了!
“哀家记得那时你面色虽白,但美得跟花里妖精似的,哀家还记得跟太妃提过,若不是庞何在京师出名,哀家还真以为是哪儿来的神仙妖精呢……”
庞何暗呸一声。说话就说话吧,拐什么弯?也只有摄政王吃她这套吧!
“哀家更记得,当初先帝就是看见小国舅的相貌,才要太妃入宫,是吧?”
“这些陈年往事没想到太后还记得。”庞太妃笑道:“庞何,你先回去吧,我有家常话要跟太后聊呢。”
庞何才要说声是,哪知太后又道:
“等等,哀家有话跟庞何说呢。”
庞何一愣。
“有件事,想请小国舅帮个忙,但在此之前,你抬起头让哀家看看。”
“臣不敢。”
“有什么好不敢的?”太后淡声道:“哀家要你抬头就抬头吧,难道还要哀家求你不成?素闻小国舅在京师一向率性而为,怎么一到宫里就成了缩头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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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懿旨,臣不敢不从。”语毕,暗暗骂她个祖宗十八代,猛地抬起头直视高高在上的太后。
他娘的,穿这么华丽,头上插这么多钗子,脖子竟还挺得住,了不得啊了不得,祝你八年十年后脖子还能直成这样!庞何内心继续腹诽。
“何弟,垂目。”庞太妃斥道。
庞何暗哼一声,垂下目光。
“……好美的人儿啊……”太后的声音意味深远:“尤其这双凤目光彩诱人,如果是个女孩家,不知会让多少男子迷恋上?”
不会啊,他师父就没被迷上,庞何哼声想着。不但没迷上,而且从小到大只亲过他两次,令他觉得很乏味。
庞太妃不动声色地笑道:
“不瞒太后,庞何貌色是偏女相了些,但也有不少姑娘被迷惑呢。”
“哦?那怎么至今没有亲事呢?”
庞太妃笑道:“自然是没有看上眼的人了。”
“太过眼高,也不是件好事。小国舅可以先纳妾室,要不,一个男子怎能挨得住漫漫长日呢?”
庞何闻言,差点要掏耳朵了。这也是太后会说的话吗?别因为摄政王挨不住,便以为人人都是如此了……庞何想起近日看的陌凤国淫色小说,又想到先帝色相,再不小心想到师父……师父其实偷偷藏了好几个女人吧?
庞太妃不疾不徐道:
“庞何这小子脾气坏,也有怪癖,只喜欢对他好的人,其他人他是看不上眼的。”
庞何猛地抬头,望向上头的庞太妃,凤眸闪闪发光,亲近之意毕露。
连庞太妃也挨不住这亲热的眼神,玉面不禁发红,连忙以袖掩饰面容。
高榻上,太后轻咳一声,转了个话题说道:
“最近宫里闹鬼,小国舅可有听闻?”
庞何一怔,瞄到庞太妃面色异样,他嘴里应道:
“臣听闻过,但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太后长叹一声:
“好几名宫女亲眼见到后宫有鬼,虽然皇上封锁这消息,但这事总要解决的,目前后宫无主,自是由哀家代管,尤其那鬼又是当年先皇的妃嫔,哀家自然得负几分责任……”
庞何心里咯的一声,讶道:
“鬼是……先帝妃子?”那声音竟有几分发颤。
“是啊,宫女都不约而同提到,那鬼穿着妃服,似有不甘……”
庞何牙齿有些打颤。“不甘?”
“当年妃嫔十有七八殉葬,剩下的都在慈寿宫养老。为先帝殉葬是求之不得的,照说妃嫔鬼魂不该在后宫生怨,是不是当年有谁怀了不甘心之意而去……”
“不甘心之意而去……”庞何低声问道:“敢问太后,那鬼留恋在哪座宫里?”
“宁安宫里,是不?太妃?”
太妃轻轻应了声,庞何脑中顿时轰轰作响。他脾气坏,小恶小奸也不是没做过,唯独不害人,只有一次……只有一次……
他记得,当他得知殉葬名单上有姐姐的名字时,一时又怒又急,求着师父保下姐姐的命……当时名单一路下数,他还不及看见宁安宫,就先看见姐姐的名字,也就是说,宁安宫里的妃嫔排在后头,里头的妃子很有可能是递补上去的……
是他害的!是他害的!
他满面大汗,心跳急促,很像回到幼年的病况。太后的声音仿佛自远方传来,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
“男子不进后宫是祖宗规矩,但也顾不了许多。今天一看小国舅,哀家计上心头。小国舅身怀武艺,又有男子阳气,可愿夜宿宁安宫,探个究竟……当然,小国舅得扮成宫女以防消息外露。明年皇上大婚,后宫不能再出事,小国舅可知,在宁安宫遇见鬼的宫女都遭皇上封口了……若是再这样下去,有损阴德……”
有损阴德?那殉葬上百上千女子就不损阴德么?庞何满面怒气。
又听得太后道:
“听说小国舅极爱人偶,自幼家中人偶甚多,正好,邻近小国奉上精致人偶。这些小国真有趣,说人偶里有精魂……就当赏你的,拿上来吧。”
庞何抬眼看见宫女搬来——
蓦地,凤眸惊惧大张。
等同天朝七八岁孩童高的人偶,就在眼前。人偶的脸十分僵硬,嘴角上扬,看似笑得和气,但在庞何眼里,却是笑得阴森诡异,仿佛在说;我回来了!我回来找你了!
“啊啊……”他低声尖叫,接着他连退了好几步,嘴里大叫着:“走开走开!”一个不稳,狼狈地往后跌去。
跌入男人的怀抱里。
“勤之!”
眼熟的官袍宽袖迅速覆住他的双眼,人偶立即自他眼前消失。这味道好熟啊,他怎么想不出是谁啊?他呼吸急促,意识模糊,无法分辨这气味……
“母后你做什么?竟拿人偶吓庞何!”
“皇上!”
“还不快宣太医!”
“勤之,我是谁?”
男人的声音跟气味一样熟悉,附在他耳畔轻轻唤着。
面前一片黑漆,人偶的影像与某人交错着……
幼年有一个人,一直有一个人待他很好,即使他脾气恶劣,那人也是出自真心待他好……
是谁呢……是谁呢……是……
第四章
照旧。
搬过梯子,爬上墙头。
月黑风高,做案好时机。
十岁的庞何掩着小小嘴吱吱笑,笑得像个稍微健康点的小老鼠一样,然后,他往下看去。娘的,距离有点高耶。
“……”他坐在墙头双臂环胸,良久,决定学师父那招天外飞仙的轻功。
没道理师父会他不会,于是飞身——咻——
咚的一声,直落而下,跌个狗吃屎。
他发恼地爬起来,用力踹了泥地一脚泄恨,拍拍屁股爬起来。
目标,师父的寝楼。
他之前有来探查过,师父的寝楼就在这院子里的东边,他无比嚣张大步走着,不停东看看西看看。
明明只有一墙之隔,怎么他觉得恭亲王的院子跟他的院子有点不同?
他的院子每天一到晚上就有虫子青蛙在叫,吵得令他睡不着,但师父的院子静悄悄的,连个小虫子叫都没有!
难道师父院里有鬼?他本来抬头挺胸地走着,走着走着,愈缩愈驼背,生怕黑黑的恭王府会冒出鬼来。
他总觉得,黑暗里有人在偷看他,明明白天来时,那些都是树啊……
终于摸索到师父寝楼门口,他想了下,从正门进去太正大光明,不合他本性,所以他偷偷开窗,撩起白色小袍角爬进去。
自他拜长孙励为师,已有一年光景。
这一年里,他清醒的时日竟比以前还多,让他更崇拜这个师父。他爹说得可能没有错,这个师父是他的福星贵人,跟着他准没错,多沾点师父的福、多沾点师父的贵气,好过以后去跟那些人偶玩。
爬过窗,他自认潇洒地跳下地,然后靴一脱,直接飞上床。
“谁……”那字才喊了一半,少年的声音就讶异脱口:“是勤之?”
庞何预估出错,以为自己跟长孙励一样身轻如燕,可以直接飞到床上去,但中途气短下坠,还是长孙励眼明手快一勾,把这个鲁莽的小子捞到床上。
“你在干什么你?”三更半夜来一个男子的床上,就算是小孩也太唐突了!外头的侍卫怎会没阻扰?
“师父,我在练轻功啊!”庞何理所当然道。
练轻功?拿他的床来练?长孙励很清楚这小子的顽劣,有些无奈,遂一弹烛蕊,桌面烛火顿时照亮床上。
长孙励转头往床上一看,正要教训几句——他看到的床上小孩一身小白袍,黑色长发散落在床上,恍若一枝冬雪艳色小白梅躲到他床上了。
蓦地,那小白梅古灵精怪地掩嘴偷笑……这岂止是小白梅,根本是冬雪里的小妖精了!
思及此,他面色古怪。那些府里侍卫看见这小子穿着一身小白袍子踏月而来,怕是都吓傻,以为是个倩女小鬼来访……老太博到底是生了什么儿……女儿啊!
嘶的一声,烛火又被他弹灭了。眼不见为净!
庞何惊奇地瞪大小凤眸,抱住他的手臂。“师父果然厉害,这一手弹指神功也教教我吧!”
“……”长孙励沉默,而后硬掰开他的十指。
“师父?”
“……这不是叫弹指神功。”他有些无奈地下床。
“师父你上哪去?”他鸠占鹊巢,绝不轻易放弃这张床。
“我送你回去吧。”
“我可不要!”庞何理所当然耍起无赖,道:“徒儿睡觉睡到一半,梦见我变成人偶,现在回去,就会再梦到跟人偶成亲,我不要!”
长孙励闻言,心里不免微软,沉吟半天,最后移过椅子,坐在床前。
“勤之,你……老太傅跟你提过,你……是女孩家吧?”
“提过啊!”庞何不甚在意地说,像只毛虫抖进长孙励的棉被里。果然师父的气味跟他就是不一样,绝对可以把人偶踢出他的梦里。
“……”长孙励看着她粗鲁难看的动作——黑暗里,至少看不见这小鬼动摇人心的小姿色。“你……你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嗯,知道啊!”庞何裹着棉被一路滚进床的内侧,然后朝长孙励说道:“师父莫多言,快上床吧!”
“……”莫名地,长孙励心头一怒,直接一勾,庞何又滚了回来,棉被把她缠得跟蚕茧一样。
接着,庞何发现自己被扔上桌面。
“师父?”庞何眼睛大大。
“你不是想睡觉么?就睡在上头吧。”
蚕茧上下弹跳着,跳着桌面摇摆不定。“我不要!我不要!”
“你要乖一点,改明儿个我跟老太傅说一说,教他烧了那些人偶。”
这话一出,蚕茧停止动作。
长孙励颇觉奇妙,还以为她会挣扎再久一些,哪知现在像是斗败的小毛虫。
黑暗里,她小脸侧压在桌面,长发如水顺着桌缘落下。她垂着眼,嘀咕道:
“也不用烧啦。反正以后还是用得着,不然我一个人住在里头也是很无聊的。”一顿,她又大声道:“师父,你要多教点,等我武功学成后,以后我就在里头当山大王,谁敢不听我话,我就打谁!我爹说,那些人偶都不会武功,很好打赢的!好了!你放下我吧,睡在这种桌上真不舒服,我去跟庞豹他们睡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她走也!
“庞豹?”
“就是我堂哥,他跟庞三睡一块,我去把他们挤下床。”她又露出吱吱吱的贼笑声,仿佛胜券在握。
长孙励寻思一阵,终于想起老太博府里有个叫庞豹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