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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绳纪事四簿-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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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搞不清楚的状态。
  虽然徐爱潘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暗恋的人都以自我为思考中心,都以为对方也像自己一样,以一种凄美不知名的方式记忆著自己。那两年火车厢中无言的遥迢凝视,占了徐爱潘生命与生活中绝大部份的意义,可剥除混沌朦胧的外壳后裸露出来的真情实相,残忍得让她几乎面对不了。
  “我……高中毕业那天,我……我去找你,你说,说我像一朵蓝玫瑰,我一直没有忘记。”她巴巴地望著沈冬青,迹近在需索同情。
  “我有那么说过吗?”沈冬青略倾头,眉头微皱,像疑惑。“真抱歉,我完全没印象。我杂事一直很多,所以很多事往往混淆在一起,乱成一团,事后分辨不清楚。”他顿一下,悄悄瞥一眼手表。看著徐爱潘,说:“徐小姐,我十分感谢你的心意。但实在非常抱歉,我无法回报你什么。我结过两次婚,都没能维持住。不过,我与目前的女友感情相当稳定,我想好好经营,十分地珍惜。我希望今天谈过这些话后,你的心情能放开些。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有些事不需要太钻牛角尖。”
  不必费劲,也听得出他婉转的拒绝。他要她不要再对他心存幻想,不要再白费  劲。
  徐爱潘无法动弹。她想说点什么,或者挤出一点笑容也好,但就是动不了。不  敢动。怕一动了,会把身心里外蓄积的一些什么震碎掉。
  “不好意思,徐小姐,我还有一点事,必须先离开。”沈冬青技巧站起来,顺带夹起帐单,对徐爱潘点个头。
  结局原来是这样。徐爱潘只能沉默地目送他离开。
  从头到尾夸张得很言情,外加严重得不切实际,偷比“霸王别姬”戏剧性的收场。但她是写爱情小说的,这样的故事不会卖钱,只会落得一句沉闷的下场。
  她少年时代的那场春雨终于落下来。过了时的雨季,陡然被蒸发在盛夏。
  火车停在徐爱潘面前轨道上,不是假日,但上下车的人不少。奇怪,一堆人全都不在工作,该上班的时间在这里跟她抢著上火车,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吃的。大概别人心里也这样揣测她,这个时间站在这里,她自己也有同样的嫌疑。
  离开咖啡店后,她突然想看海,想坐火车,所以她买了火车票,结果就变成这样了。二十七岁还学十七岁的少女搞这种看海看天空星星什么的把戏,肉麻又矫情。她不太有实际感。列车沿著北回铁路,一直到东部海滨,她下了火车,脚踩踏在混凝土上了,才有那种“啊,我真的来了”的感觉。
  一下火车天就黑了,她肚子也饿了。想像的跟实际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人的心真的痛得破碎掉过,所以也没有人真的知道心痛得要碎掉应该是什么感觉。她以为她应该更哀愁一点,更幽怨一些,更失魂落魄,茶不思饭不想,像她自己小说中写的,很言情方式的如游魂般晃荡,结果走出火车站不到五十公尺,肚子就觉得饿了。
  怎么会这样?徐爱潘有点不明白。她应该算是失恋了吧?意志消沉,心情落寞,应该是不会有胃口的,甚至连饥饿的感觉都不该有。可怎么她竟然还是觉得肚子饿?觉得疲劳困顿想睡觉?
  一条街走到底,最终她还是找了一家小吃店,找了一间小旅馆。吃吧,睡吧。没力气想悲伤也悲伤不起来。
  这旅程原本不在她的计画之内,只是临时撩起的仿十七岁少女式的逾龄浪漫。依照失恋的一般模式,她应该形消骨瘦,至少在异地街道游魂般飘上一个礼拜。但才三天半,她身上的钱就花光了,且虽然有几餐饭因为带的钱不够不能好好吃得像样,减去了一些赘肉,却丝毫不消瘦。
  甚至,她也没忘记打电话通知游利华。所以,第四天她回到住处,游利华不惊不慌,完全不盘问她的“失踪”,她以为她去观光,还问她好不好玩。
  但胡英英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阿潘,”电话一通,她劈头便说:“我找你好几天了,你躲到哪里去了?”
  徐爱潘稍稍移开话筒,说:“我去东部玩。”
  “怎么不找我?”
  “我没钱付你的份。”
  “谁要你付钱来著的?就想撇开我!”
  “你三天两头就骚扰我,我哪有那么多美国时间。”
  “就你会讲这种没良心的话。我这是‘情深义重’,好歹我们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
  “拜托你好不好,不要一天到晚提那档子事,我不穿开裆裤已经很久了。”
  胡英英吱吱笑起来。“好啦,不说就不说。你什么时候过来?”
  “干么?我又不喝咖啡。”
  “请你吃饭行了吧?”光听那语气,就可以想胡英英在电话那头翻白眼的模样。
  徐爱潘想想,说:“我要吃咖哩鸡饭。”
  “好啦,随便你要吃什么。你过来就是。”
  胡英英不是布袋戏里的“秘雕”或小说描写的钟楼怪人,自己又开店,熟的不熟的加上半熟的朋友一堆,却老是喜欢找她搅和。当然,她们有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可不是所有青梅竹马的感情都能这么浓。大概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如此清楚她们彼此的底细,不用费心维持门面,也不必耗劲保持气质形象,讲话更不必顾忌吧。
  徐爱潘闻闻身上穿了四五天的白衬衫。有点汗味。想想待会胡英英闻到又要碎碎念念,只得勤快地换件衣服。
  也只有她能让胡英英那样碎碎念。认识太久,感情源太远流又长,已经孽滋出家人感,所以胡英英不怕她生气翻脸。当然,反过来,她也不怕胡英英生气翻脸,就是怕她碎碎念,比她妈还厉害。
  本想搭计程车,但走到路口时,她打消主意,改搭公车。转车时,走经一家花店,被摆在门口的一簇簇玫瑰吸引进去,最惹眼的,还是算那冷到艳的蓝玫瑰。她忍不住,买了一朵。
  光一朵就花了她快一百块。她不知道原来这种风花雪月这么吃钱。结帐时,她随口说:“现在已经可以顺利培育出蓝玫瑰了?可是好像没看到太多的报导。”
  不知是店员还是老板身份的女孩,和善地朝她笑一笑,说:“其实还没能培育出蓝色的,这原本是白色玫瑰,我们把染料溶在水中,花叶由茎吸收水份同时也吸收了颜料。所以,连叶子也是带蓝色。你看!”用手指把一片花叶抚平,展现给徐爱潘观看。
  徐爱潘楞一下,没料到这是“蓝玫瑰”的真相。她匆匆探头望一眼,抬眼朝对方笑一下,喃喃说著“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的蓝玫瑰是人造的。沈冬青说她像蓝玫瑰,原来她像蓝玫瑰的爱情是不存在的。
  啊啊,原来。
  她付了钱,取过她的蓝玫瑰。她想,等会到胡英英的店里,还是改吃牛腩饭好了。
  李云许不知道蓝玫瑰是人造的,仍然三天送她一朵。或许他知道,但对他来说没差别。花就是花。不管红色白色或蓝色,玫瑰还是玫瑰,不会变成海棠或牡丹。
  对徐爱潘而言,也变得没差别了。到这地步,若只是单纯的文艺腔,那也太难为他了。但事情总不会那么纯粹的。过程的终点必定有个目的;船到桥头不管直了或沉了,也一定有个结果。她心里有谱,按捺著,不去揣测。
  同住一屋子的游利华则一看到蓝玫瑰,脸色就变得极难看。李云许嫌钱多花送个不停固然令人生厌,但现在徐爱潘已不完全算是被动无辜了。她一直给李云许反应,态度若即若离,根本在期待,甚至制造机会成为“准公害”。
  游利华的态度徐爱潘自然感受出来。但事实的确是那样。她已经不全然是被动无辜。李云许找她,她给他回应。算算,她已经与他一起吃了好几顿“便饭”,“顺便”看了许多场电影,不能用一句“没办法”当借口就带过。她放任事情“自然发展”,虽然她知这种事情其实必需自觉性的回避,到底失去无辜的立场。
  她完全可以拒绝的。
  她没有。甚且和李云许肩并肩坐著喝咖啡。
  “怎么了?”李云许喝咖啡加奶精不加糖。他已经喝了第三口了,徐爱潘一杯咖啡还完好如初没有动。
  “你怎么喜欢上喝这种东西的?那么苦。”
  “原来你嫌苦。来,加些糖和奶精。”
  “我不是嫌咖啡苦,只是觉得它苦。”看著李云许往她的咖啡里添加奶精和糖,徐爱潘仍没有动手的意思。
  “这有什么差别?”他将咖啡搅拌均匀,说:“尝一口看看,应该不会太苦才对。”
  徐爱潘不动。只是说:“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喜欢上喝咖啡。”并不一定非知道不可,但她如果不问就必须回答,她不想花脑筋想答案。
  “你先喝一口,我再告诉你。”季云许提条件。
  “我不喝咖啡的。”
  “为什么?”他挑动一边浓眉。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喜欢喝咖啡。”
  李云许挑动另一边浓眉,失笑说:“阿潘,你在跟我‘对禅’还是‘孟子对梁  惠王’?”
  听他那么说,徐爱潘不禁也笑。她掩掩眼,抹掉笑意,端起咖啡喝一口。解释太麻烦,她拣不费劲的。
  李云许看著她把咖啡吞进肚子里,才说:“我喝咖啡,因为我喜欢,”他把话含住,伸手抚弄她的头发,还言情地撩起几络发丝送往鼻下闻了闻。“你的头发好香。”
  徐爱潘连动都不敢动。这情景实在难堪,她实在不敢说,她已经四天没洗头。虽然没显得太油腻,但应该闻得到油垢味的。
  李云许更进一步,手背由她鬓旁拂去斜滑过她脖子,将发丝撩到她颈后。徐爱潘连忙伸手遮摸自己侧边头发,碰到他的手,他索性把手叠上她的手。
  “别!”徐爱潘只得拉开他的手,说:“老实说,我已经四天没洗头了,头发很脏的。”
  这宣言太新鲜。李云许觉得好玩,却看她不像在开玩笑的模样,尴尬地垂著眼,心中诧笑起来。
  他凑向她,咬低声音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三分戏谑,三分调情,三分试探。
  电影已经宣明,男人帮女人洗头,可以是一件浪漫的事。但风花雪月的事需要有场景来让它发生,这里缺乏一个场景让李云许上演这段浪漫的画面。
  所以徐爱潘心脏没有跳动得太厉害。歪头问他:“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名词叫‘生物距离’?”
  李云许会意,笑说:“几千年人类文化就在致力于消弭这距离。”
  如果这也算幽默。那李云许算是个风趣的男子。只是,他没引出徐爱潘的笑。她反而正视他,正色说:
  “我要谢谢你送我的那些花。你自己应该也知道,你是个有条件的男人,和你在一起,虚荣心应该可以得到满足。不过,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我们不会有交集,所以请你不要再送花来,不要再找我了好吗?”
  李云许盯著她的脸几秒,吐说:“不好。”
  “可是──”徐爱潘还要说,他没让她有机会继续下去。
  他食指比住她的嘴唇,说:
  “弓都张了,手里的箭都射出去了,你说,哪有回头的可能?”
  “放弃这一箭就可以。”她捉开他的手。
  “放弃?这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但被他反握。
  如此,来来往往,便纠纠葛葛。
  徐爱潘试著挣脱,发现他没意思放。她抬眼瞅他,正对上他的微笑。如果她坚持一点,多使些力气,也许就能挣开李云许的手。但她不是很存心。她让他握著。
  起初她没意识到这点,而后发觉自己这等心态,她惊诧地怔住,目光停在李云许脸上,好一会移不开。李云许伸手环住她的腰,她也没回拒。他看望著她,看得柔情款款。
  再来不管被动或主动,有嫌疑或无辜的,只要牵扯到某个关系中,一开始就便是共犯。
  极冷极热都趋近艳,可李云许说红的那种火热,要送一大把才热情;蓝的这种太冷情,不能送一大把。所以他还是继续送她一朵的蓝玫瑰。吸了颜料的玫瑰。
  但看见蓝玫瑰,想到的是沈冬青,老式火车厢内那种静谧、定格住的泛了黄蒙边的风景,常常令徐爱潘半夜醒来,瞪著前方发怔,视线一团黑,见不得光。
  她开始数羊。每晚数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羊。总是数到一千九百只羊,那些羊就不安份,次序就乱掉。她只好放弃,依然在半夜醒来,看床边大江东去。多半时候,她躺不住,坐在床缘,赤脚踩著冰凉的瓷砖地板,黑夜就显得特别的漫长,份外的暗。但不能开灯。开了灯就太惊动,所有光影全跃到墙上,由四面包围,教她无所遁形。
  夜夜辗转。她仿佛在为感情的痴著受苦。
  因为苦,才显得酸涩显得凄凉;因为凄凉,才显得哀美忧伤。但这样的苦,全然没意义,甚且荒谬可笑。一厢情愿外加自我沉溺。
  她不是不明白。但光是明白什么也解决不了。恐怕,这样下去,一直到她六十岁,她还会像这样坐在床边,手里握著沈冬青的照片,唏嘘感叹一段的未了。
  李云许送给她第五十七朵蓝玫瑰那天,她又失眠了。
  “小游?”半夜一点,她敲游利华房门。
  游利华通常没那么早睡,这个时间对她不算太晚。
  “小游?你睡了吗?”第一次没回应,徐爱潘轻轻又敲。
  过了片刻,房门才开,游利华臭著脸说:“干么?我要睡觉了。”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睡觉了。”这一段时间,游利华一直在跟她呕气,徐爱潘心虚,说起话都理不直气不壮。
  “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徐爱潘扯扯嘴角,讨好的,迹近陪笑。“我打算烧开水泡茶,想问你要不要也喝一点?”
  “拜托你好不好,阿潘。现在都几点了,喝什么茶,没其它事的话,我要睡了。”
  “没事。你睡吧。”
  碰一声,游利华房门当著徐爱潘鼻子关上。徐爱潘蜇到厨房。她平常不喝茶不喝咖啡,这会也不知道游利华将咖啡和茶包搁在哪里。她自己的橱柜还有一瓶未开封的富维克,她旋开,就著瓶口一口气喝了半瓶。
  隔一天晚上,她再次去找沈冬青。精心妆扮了自己。
  这一次,她直接去他住处,在他的公寓门前徘徊。老式五层楼双并的公寓。右边第四层,仰头望,暗不透光。按过铃,没人回应,她继续徘徊。
  公寓某楼住户回来,看见她站在那里,奇怪地看她一眼。徐爱潘自觉地低下头,走到一旁。大门没合紧,锁扣没衔上,她犹豫了一会,抿嘴推开门走上楼。
  过了十分钟、二十分钟,或者一小时两小时──这时候徐爱潘也无法正确地度测时间──沈冬青从底楼走上来。看见她,表情微微诧异,走定到门前,眼神里丁点的涟波就消失。
  “徐小姐,你找我有事?”沈冬青处变不惊。
  “很重要的事。我可以进去吗?”徐爱潘舔舔抿紧的嘴唇,才想起她擦了口红。脸上的妆只怕被破坏掉。
  沈冬青只得打开门让她进去。
  “不好意思,我咖啡刚好喝完了,喝点水果茶好吗?”沈冬青像招呼客人一般招呼她。
  “好。谢谢。”不,她不是来喝咖啡来喝茶的。
  沈冬青给她一杯水果茶,自己也端了一杯。间那味道,是柑橘的。他没说话,态度闲闲,在等她开口。
  热雾氤氲,扑往她的脸。徐爱潘用双手捧住茶杯,捧得很用力,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那上头。
  “沈……嗯──”开了口,突然才发现,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很抱歉,就这么莽莽撞撞跑来打扰你。但我……我──”一连三次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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