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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子夜纤手一拨,将长发拢至胸前,手中的大毛巾搓擦着湿发,带了浅浅的埋怨,“头发太长了,才耽误了这么久。待会了我向店家要把剪子,绞一截去。”
她幼失双亲,由师父带大,可没人教她什么“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不可稍损”的大条道理。依师训,一切以行动方便为先,她的头发,已剪过不止一次,远远不及一般佳丽发长及膝。
若非前段时间她总在山区出没,无暇顾此,她早将长发剪到易打理的长度了。
“不、不可以。”容劼饱受惊吓地抬起头,捞过那一把亮丽浓密的秀发,誓死捍卫,“大不了以后我帮你洗头,不准剪。”
欧阳子夜不解地道:“不剪便不剪吧,谁要你帮我洗头了?”
这人哩,当真是慌不择言。女子散发,只在君前,他连要帮她洗头都说出口,究竟想当她的什么人呢?
容劼松了口气,有些不舍地放开长发。顺滑黑发带着水意贴在她胸前,以一匹玄色丝瀑,微闪着诱人的光泽,更让他注意到她这一刻散发出的极致女人味。
平日里,她着男儿装,明妍清丽,妩媚中见磊落,亦是动人,却不及此刻,娟娟女儿态,娇媚入骨,纯然的温柔似水。
容劼呆了呆,俾是突然意识到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反射性地推她进门,自己随入,反抵住门扇,不愿她这般模样入了他人的眼。
自己这样,太失礼了。
他暗恼,下一句话却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我想看你穿女装的样子——”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噤声,生恐造次唐突佳人。
欧阳子夜握着自己的发,温润的眸凝住他渴盼的神情,芳心一悸,悦音缓缓流泻,允了他,“好——”
自十五岁拜别师尊踏入江湖以来,这还是她第一回穿上女儿装呢。
她的长相太过柔和细致,声线清甜柔美,五官轮廓、气质嗓音,无不温婉娇美,举手投足间,气韵天成,是可将百炼钢化做绕指柔的似水温柔。
若她要想隐瞒性别,便需易容,束胸,改变声线,填去耳洞,穿高领衣服,按男子仪态行事,时时注意言谈举止,谨言慎行,才有可能不穿帮。太吃力了,更浪费时间。
她束发男服,不过是为行动方便,而非遮掩自己的女儿身份。
行走江湖将近五年,即使她曾因身为女子遭人白眼侧目,甚至对她的医术置疑,她也不曾想过要改妆为男子以求认同。在那些微枝末节上用心,在她看来,无疑是本末倒置。
对于病家而言,信不信他该取决于她的医术高低,而非她究竟是男是女。
这种坚持,是她的骄傲。温柔的性子下,仍隐着倔强的傲骨,不肯向世俗偏见低头。
从初出江湖,无人愿将性命交付给一个青涩女娃,常常是到了无法可想了才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让她姑且一试的尴尬,走到今日博得“万家生佛”美誉,被皇家敕封为“天香国手”的顺境,其中的辛酸,岂是第二人可以轻易解得的。
可是再艰难的路,她也走过来了。如今“欧阳子夜”四个字,万人称誉,比钦赐的免死金牌还好用。她也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对着众人的目光,已经平心静气,处之泰然。
然而今日只在一个人的注视下,她重着女儿衫,虽未形于色,悠悠芳心却是忐忑不安,如同鹿撞。
双蝶绣罗裙,呵手试梅妆,入破舞腰红乱旋……盼取君意怜。
她轻轻开了门,垂首立于容劼之前,破天荒地局促拘谨。
门外何止容劼,为她买来女装的店小二与路过时听到小二言及此事的只言片语便好奇地驻足,想一看究竟的客人全都擦亮了双眼守在门外。门一开,他们轰然欢呼,只是还不及发出声,已是张口结舌,满眼惊艳。
欧阳子夜换下男儿装,系上双襦裙,挽起望仙鬟,淡扫新月眉,不饰铅华,翩然若仙,清丽无比。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
容劼看痴了眼,眼底心间,深深烙下这女子如花娇容,永难磨灭。
而她盈盈俏立,说不尽秀雅娇柔,含羞水眸,自始至终,只容进他一人伫。
为他理云鬓,为他贴花黄。为他敷脂粉,为他系罗裙。
但求君顾。
女为悦己者容,这滋味,她今日得知。
平生第一次,她为一个男子细心妆点,似喜还羞。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等境地,他终能明白。
人说洛阳卿婳儿天下绝色,举世无双。他却知今生今世,他再不会遇到另一个女子,能令他如此惊艳、如此动心。
似远似近的一步距离,他在门外,她在门内,谁也没有跨过那一步,他不曾进去,她也没有出来。在带着浅浅羞涩的凝视中,他们清楚地在彼此眼中看到萌白的情愫,抽穗舒展,占满了整片心田。
第五章
欧阳子夜之名,在江湖上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闻者无不肃然起敬。
对于这一点,容劼一直是很清楚的。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麻烦事也不少,通常只要亮出“欧阳子夜”这响当当的金字招牌,立刻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腐朽为神奇,化干戈为玉帛,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好用得不得了。
所以他一点都不奇怪自从他们俩在“四海客栈”的前堂酒楼落座,等着点好的饭菜上桌的这点空档,已经有整整一打的人前来向欧阳小姐请安问好,顺带感恩戴德一番。连“小二,欧阳小姐的一切开销都记在我账上”这句话都被重复了十二遍。
可是,如果这一十二号人物不是佩剑,就是背刀,再不然就腰缠长鞭,肩扛钢枪,这就有点稀奇了。
客似云来的盛况告一段落,店中各路人马全都过来表达过自己的感激之情后,终于各自归位,让他们有空尝尝店小二好不容易越过人潮送上桌的佳肴。
至于那些还黏在身上装满诸如评估、猜疑、敌视等等含义的目光大可忽略不计,只要没人吵他吃饭他就感激不尽了。
可惜连这也是奢求。容劼刚挑起一条青菜塞进嘴里,不要说吞下去,连嚼都没来得及嚼到第三下,门外出现了个彪形大汉,魁梧的身躯填满客栈大门,若有所寻的目光在室内一转,停在他们这一桌,露出惊喜的神色,大步朝他们走来。
他一腾出大门的位置,容劼立刻可以看到外面仍有许多带着兵器的人物探头探脑,又在门外兜着圈子,像在等待什么。
唔,他可以设想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不知何人将欧阳子夜的行踪传了出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齐齐排着队来见她。
“欧阳小姐。”五大三粗的壮汉一走近,他才看见这位仁兄肩上居然架着一对看起来压都压得死人的开山斧,好不吓人。
受盛名所累的欧阳子夜歉然望一眼又吃不了安宁饭的容劼,再一次起身施礼,“于公子。”
容劼草草吞下青菜,向“开山斧”仁兄礼貌地点头致意,难分难舍的右手与木筷经过激烈的挣扎,再次暂别。
接下来毫无新意,又一位向欧阳子夜来谢救命之恩——严格来说,是救“手”之思。据这位仁兄话语中的意思,欧阳子夜当时是把他掉进死人堆的左手捡回来又安回他的肩膀上去的,看他又是抱拳又是拍胸地劳役他的左手,显然嫁接得非常成功。表达过感激之情后,又口沫四溅地发泄了一通豪情壮志,不外乎“只要小姐一句话,就算刀山火诲,于某也绝不含糊,万死不辞”之类的屁话——呜呜,他的口水都喷到桌上的菜里了——然后终于注意到这边还坐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路人甲,指着他愕然道:“请问这位是——”
他很想翻白眼,不过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做出失礼的表现,客套地拱手道:“在下容劼。”
对方眼中立即浮起“无名小卒”四个大字,看看他,又看看史无前例地换上了女衣的欧阳子夜,狐疑地道:“容兄可是欧阳小姐的病人?”
座无虚席的店堂内突然连咳嗽声都听不见一声。明里谈笑,暗地里一直注意着他们这一桌的众人屏息,等着容劼的答案。
他们这些人,一部分在欧阳子夜与容劼入住“四海客栈”时便已在内,亲眼见到他二人的“亲密”行径,另一部分虽未亲见,也听人转述了八九不离十。再加上之后欧阳子夜的换装风波传遍全店,令人不由猜测起容劼的身份。
之前也有人见过欧阳子夜与青年男子同行,事后证明皆是为她所救之人,但欧阳子夜也从未试过换上女儿装的,怎不教他们对容劼的身份置疑?
只是越觉得他们有什么,他们越是不好问出口,怕令欧阳子夜尴尬下不了台。
她再大方,也是女儿家,这种事,还是别当面说穿的好。
不过不问不代表不好奇。如今有人做这蠢人,他们乐得渔翁得利,一解疑窦。
容劼懒洋洋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带着一丝笑意道:“依于兄看来,在下可像个病人?”
臭小子,竟然打起太极拳来了。
欧阳子夜忍笑睥一眼不知如何接招的于中天,生怕容劼又因有人揣测他俩的关系而再开一次讲席,插进去为于中天解围道:“于公子不是大夫,怎知你有病没病呢?于公子,您若还有他事,尽管去忙吧,奴家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正因若回答他“不像”,那自己之前的问题便是无礼挑衅,而若回答“像”,则那小子神清气爽,自己难免将来要被人嘲笑眼力不佳,一时不知如何应话的于中天感激地看她一眼,忙顺着她给的台阶匆匆下楼,道:“那在下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铩羽而去。
趁着于老兄灰溜溜走人,下一拨人马又未及杀过来之际,容劼凑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欧阳子夜咬起耳朵,“这样下去咱们到天黑都吃不到晚餐,先开溜好不好?”
再被吵下去,他非饿死不可。
店内众人心痒难熬,恨不能揪着这小子逼他当众重复一遍他究竟对欧阳子夜说了什么。
心下也暗暗明了他的身份。
连这么亲密的举动都容他当众而为,他与欧阳子夜的关系不问可知了。
欧阳子夜转顾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迎上容劼乞怜的双眼,抿唇一笑,仍是依他,“好。”
温柔美丽的佳人当下被乳臭未干的小子拐跑,留下一屋子徒有伏虎之力的大男人们捶胸顿足,枉自嗟叹。
谁不知欧阳子夜慈心圣手,最憎他人恃强凌弱,他们虽想揍那小子两拳解恨,却怕惹得佳人不悦,成为众矢之的。
啊啊,气煞人也。
逃难一样自后门溜出“四海客栈”,欧阳子夜与容劼相视而笑,全松了一口气。
容劼摸摸扁扁的肚子,道:“咱们先找个吃饭的地方吧,再饿下去,我连人肉都吃了。”四下张望一通,顿时垮下俊脸,“这边,好像没什么店呢。”
欧阳子夜老马识途,笑道:“人家客栈的后门,当然不热闹啦。奴家却晓得有个好去处,公子只管随我来。”
容劼饿得两眼发黑,闻言怀疑地道:“什么好去处?除了卖吃的,其他地方在下一概没有兴趣。”
可怜他先是等欧阳小姐美人出浴等得饥肠辘辘(不过最终看到她穿女装是很值得的啦),然后又被那一群专等人家用膳时分来打扰的“英雄侠士”吵得吃不到饭,直饿到四肢无力,只差没虚脱,她若是还要干吗干吗,他可不想奉陪了。
欧阳子夜抿唇忍笑,暗暗怀疑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是否自某人的肚子发出的,纤指点向左侧的小巷,道:“穿过这条安乐巷,就是天府路了,那儿有家小店,专卖家常小菜,它的骨头羹、鱼辣羹都是最地道的。原本因为今日有些晚了,故想明晨再带公子去尝尝的。现在既不能在客栈内用餐,去那也好。”
他们申时入城投宿,耽搁到现在酉时过半仍粒米未进,也难怪他饿成这般模样。
此时天色已昏,各家纷纷掌灯,柔和的火光透过窗棂照亮街道,他们这一边虽不及“四海客栈”大门那条街上繁盛,却也另有一番风景。
容劼瞄瞄那条又黑又窄的巷子,边往前走边怀疑地道:“欧阳小姐,你最好不要告诉在下,你从前也曾在这种时候由这条巷子孤身走到另一头去。”
欧阳子夜安分地随在其后,暗忖:就算我做过这种事也没胆告诉你找骂挨。她柔声道:“公子不必担心,奴家行事自有分寸,断不会掉以轻心、以身试险的。”
容劼只差没从鼻子里哼出来以示对她的不信任,心想这位小姐八成是做过了才会答得这样漫无边际。
她到今天还活得好好的,真是天公疼憨人哪。
正要“教导”她一些“独身女子夜行安全守则”,却因转角处传来说话声而推迟执行,回头拦住欧阳子夜的脚步,挑眉道:“原来还有人和你一样不知死活的呢。”
欧阳子夜停步,讶然道:“前边可是有位姑娘?”
既然知容劼会武,她自然不奇怪为何她听不见容劼听到的声响。练武之人的目力耳力本就较常人强许多倍。令她惊讶的,却是在这个时辰还有女子出行。
本朝礼法,何等严谨。一般闺阁女子,除出阁外,终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到不得已,也是帷幕重重,罗纱遮面,更无人夜间出行。她自认非良家子,对此等俗礼概不理会,却也知女子夜行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容劼以指按唇,作出噤声之意,拉着她走到拐角尽头,鬼鬼祟祟地探头视看。
欧阳子夜来不及奇怪他为何行迹诡异,美目怔怔望着紧紧交缠的手掌,玉颊蓦地浮起霞红,赧然垂首,却不曾挣开。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师父当年的心情,她终能体会。
世间彦杰多少多少,她一寸芳心千万缕,却只系在容劼一身。
容劼却未察知人家女孩儿心绪的百转千折,转回头压低了声音道:“你看看那位姑娘。”
欧阳子夜俏脸一热,用力抽回玉手,依言学他般偷偷窥视,一看之下,不由微微变色,缩回头来,轻声道:“那个人分明是在纠缠那位姑娘,你怎么不上前帮忙?”
在她目光所及处,一位戴着帷帽的黑衣少女被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拦住去路,几次想越过那男子走到他们这一边来,却被那男子伸臂拦住。
这场景,显然是那男子在调戏独身少女。
容劼一反往日见义勇为的习惯,低声重复:“我叫你看那位姑娘的啊。”
欧阳子夜再次回头,一会,不解地道:“那姑娘体态轻盈,步履稳健,应是体健身康,没什么不对呀。”
她还真是忠于职守。
容劼轻啐道:“那位姑娘步不飞尘,身轻如燕,显是身怀绝技,何用旁人为她担忧。”
谁叫她看她的身体状况了?真是的。
话说回来,对她的眼光抱存希望,是他的失误。
能把他老人家的年龄看成十七八,就可见她有多不会看人。
欧阳子夜放下心来道:“真的吗?”忍不住又向外张望,期待看到“侠女惩恶少”的戏码。
这一看,却令她花容变色,失声惊呼:“呀!”
容劼伸长脖子,边道“怎么了?”边也向外看去,亦不由皱起眉来,摸出腰间一枚铜钱,弹指飞去。
原来在他们说话间,形势已然大变,那少女擞下腰间软剑,毫不留情地便向那男子刺去,而那男子却不会武,仓促避开了一剑,却躲不了她绵绵的攻势,转眼身上已有四五处染血,而那少女仍是不肯罢休,剑剑狠辣,痛下杀手,显是欲将那男子除之而后快。
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