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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更像是容夫子在做集体训话)。
在她身边坐下的容劼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奇道:“你不是说想喝水,怎么还没叫?”他转而扬声道:“老板,来一碗鹿梨浆,一碗紫苏饮。”
紫苏饮是他自己的,鹿梨浆却是替欧阳子夜叫的。两人相处时间虽然不久,对彼此也不是十分了解,他却注意到了欧阳子夜一些小小的喜好。
像是这看上去内敛且成熟的女子其实也有着稚气的一面,孩子般爱吃甜食,常在荷包里放一些桂花糖之类的小东西,并且钟情鹿梨浆这一类偏甜的凉饮。
还缩在柜台下念经的店老板闻言战战兢兢伸头窥探,确定那帮煞神走远了才敢站出来,舀了两碗凉饮颤颤端上,向容劼道了声谢,又避到自觉安全的角落压惊。
“你会武功?”女子轻柔的嗓音并无询问之意,只是想做进一步的确定。
容劼愣了愣,觑着她看不出是喜是怒的俏脸,自觉大事不妙,“是啊。你别怪我事先没跟你提过哦。我师父一直教导我们,练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绝不可恃强凌弱。平时处事,要和常人一样,不许引人注目,更不得有炫耀之心。对方若是普通人,则我们也不许动武,所以我一直没有出手的机会,然后你又没问,我总不能逢人就说‘在下容劼,是练武之人,请阁下多加防备’吧?”唠唠叨叨一大串解释,却见欧阳子夜按开青竹药箱,在里头翻翻找找。他丰富的联想力立刻开展,星目圆睁,澄清道:“那个灵石乳是你自己拿来给我喝的,我事先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东,更不知道你有灵石乳,所以才喝了,你不要以为我是骗你的,好拐它来喝喔。喂喂,欧阳小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每次都在他说话的时候搞三捻四,跑神跑到七重天去,这个人很过分呢。
当日倒出灵石乳,一是实在找不到别的东西堵他的嘴,二也是谢他那般热心,她哪有容公子这许多花花肚肠呢。
欧阳子夜找齐自己要的东西,笑横一眼多心得连曹操都要甘拜下风的男子,无奈应道:“容公子的训斥,小女子哪敢不听?奴家更不曾疑过公子是存心隐瞒,公子无须对此挂心。这里是一些金创药、止血散、定神丹,公子既然会武,当会有机会用到这些药物,请先收着备用吧。”
瓶瓶罐罐,在他面前一字排开。
容劼抿起薄唇,瞪着形如拿着止咳糖浆、小儿惊风散等骗小孩子服用的女子,好生狐疑,“如果在下没有听错的话,欧阳小姐好像觉得在下今后一定会常常受伤挂彩,血溅当场?”
他又没有做坏事,她这样咒他未免狠了点吧?
嗄?
欧阳子夜对望着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黑亮瞳眸里的受伤神情,秀额暗自抽痛,再次哑然。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捱,市列玑珠,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暗,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三变这阕《望海潮》,极尽形容之能事,将钱塘胜景描绘得淋漓尽致,
作为钱塘城商业中心的青云街,更是繁华鼎盛之最:商店鳞次,酒楼星罗,满街叫卖声、迎客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这里也有‘四海客栈’呢,听闻‘邪异门’重出江湖,以‘四诲’为名在全国各地开设客栈酒楼,看来不假。”
温柔的女声轻轻道,声音淹没在人潮中,走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曾忽略。
“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一直跟你说要小心谨慎、谨慎小心,你没长耳朵啊?每回做事都不瞻前顾后,你这条小命迟早被你玩完了。”
清朗的男声愤愤道,丝毫不顾他们正站在人家的店门前阻了客流,径自骂个痛快。
“客官里边请,请问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哪?”
店小二高八度的嗓门硬生生切断他的好谈兴,和气生财地赔上笑脸,对于客人执意要站在他家客栈前“吵架”的事没有半点不满。
“四海客栈”的店伙计,江湖厮杀的血腥场面都司空见惯,这小两口吵嘴之类的小小风波,又岂在他话下?
看也知道,打不起来的。
严格来说,眼前这对男女连“吵架”都挨不上边,情况根本一面倒。那位相公一句接一句,数落不休;而那小娘子恁地好性子,任凭他骂得天昏地暗,她仍是笑盈盈一张俏脸,看得人心情都舒畅许多,也不好跟她计较什么。
坏脾气的相公转头道:“住店。”立刻又扭过头训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江湖中人耶,天天拿着大刀砍来砍去,不拿人命当回事,动不动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连道理都没得讲,你要是惹到他们,一百颗脑袋都不够人家砍……”
好严重的偏见哪。
店小二咂舌,很够胆色地再次打断他的话,替可怜的小娘子争取宝贵的片刻喘息的空间,“客官,请问您要几间……”
恶相公干脆头也不回,直接道:“两间上房。”连气都不用换,继续对小娘子念头疼咒:“而且,我师父有教过我说,武林中人大多很小气,睚眦必报。而且他们全都闲闲没事做,如果你不小心得罪了哪一个,他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揪出来报他的老鼠冤。很可怕对不对?你如果还没有活腻的话,下次见到他们时就给我躲远一边去。”
他的“很可怕对不对”已经成为与她说话时的一句口头掸,不时出现,活像吓唬不乖的小孩。
而且,他的师父对武林中人的意见还真不是普通大呢。
教得出容劼那一身武功,想来应是江湖异人,却抱持以上观点,那位老人家,真是耐人寻味。可怜的小娘子水灵灵的妙眸瞥向店堂内变绿的好几张脸,怯怯道:“他们也有好人呀。”
说得对。店小二用力点头,小娘子不愧是个美人,竟然敢违忤恶相公,仗义直言。
依他看,店里的那些客人要不是怕落人口实,让恶相公得其所哉地拍掌对小娘子进行机会教育“看,武林中人真的很小气吧”,早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全都冲出来揍他个屁滚尿流了。
虽然他们暂时没动静,他也不想冒险考验他们的忍耐力,拔直喉咙道:“两位请随小的来。”前方带路,只盼将这尊瘟神速速塞入客房。
他们这家“四海客栈”开张才半年,实在是不想又停业重新装潢一次,破了京都分店八个月关门三次的纪录。
恶相公随着他的脚步迈入客栈,—路上不依不饶,仍对可怜的小娘子训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听过没有?‘防忠于未然’你懂不懂?你能担保他们没有一个是坏的吗?你的运气不可能一直都这么好,如果你哪天好运气用完了,碰到一个是坏的怎么办?你又不懂武功,还不是只好任人宰割了?这种事,不是‘吸取教训’就可以过去的。有些亏,你一次都吃不起的。你不能等倒了霉才学会防备。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有多远就给我闪多远,听到了没有?”
他的话,好像也不无道理呢。
大厅中,一干武林人士交头接耳,蛮认同他的观点。
虽不知恶相公训人的起由,但一个平常人家的弱女子,还是不要搅和进他们的江湖事中为好。才在暗暗点头,有个人突然眼尖地瞄见刚刚走人店堂的那男装女子背上的青竹药箱,失声道:“欧阳子夜!”
顿时店中鸦雀无声,街外小贩拉长声的叫卖声清晰可闻,而店内,所有和“江湖”沾了边的人物统统乌云罩顶,眼巴巴望着救命菩萨的倩影,暗暗祈祷。
欧阳小姐,您可千万莫被无聊人士的无聊言论洗脑了呀。
薰人暖风拂面,抑扬顿挫的“卖茶——”声中,似是隐隐掺了一句软语,那女子轻柔地道:“你这岂非以偏概全,因噎废食了?”
“什么叫‘因噎废食’?”男子“砰”的一声重重拍上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水壶都跟着弹了弹,看得店小二心惊肉跳,心疼自家店内的器皿。
呃,先算一下这桌子当初的工料钱和半年来的折旧费好了。
男子皱眉,对着不知死活的迷路羔羊大摇其头,“我又不是说你什么人都不能救。可是江湖中人有被救的必要吗?他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快意思仇,小事便刀剑相向,只知逞凶斗狠。江湖仇杀,何日有休?他们眼中,人命犹如草芥。他们又几时珍惜过自己或他人的性命?这种人,不值得救。”
以前听师父或师兄说及江湖事,总是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他还当他们是在吓唬他,以打消他下山闯荡的念头。这次出门,身在江湖中,他才见识到江湖的真正险恶。
他这一路走来,曾见两派人马一言不合,因细故当场反目,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捉对厮杀。混战中,伤亡的不止是他们,流血的也不止是他们。不及闪避又无力自保的平民百姓,竟成了剑底冤鬼,刀下游魂,死伤的数目比打斗的两方还多。
那一次帮派群殴,人数众多,明知是在热闹场中,仍然暗箭漫天,他救往一处,另一处却有几人受伤,到他打跑两边的混蛋时,已是哀鸿遍地,死伤无数。
看着伤者血肉模糊的伤口,死者亲人悲切的痛哭,他对那些始作俑者,真正深恶痛绝。
殃及无辜百姓,简直罪该万死。
知道他为何如此不屑江湖人,欧阳子夜却不赞同他一竿子打死的说法,柔声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呀。江湖中,不乏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之人。况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他们离开那间茶坊后,在路边遇到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其一身劲装,腰佩宝剑,明显是武林中人。好在他虽然满身鲜血,却未伤到要害,她为他止血包扎之后,他的亲友也已赶来,交待了一些养伤事项,她和容劼便接着上路。
入城三里路,他从“若他的仇家伺伏在侧,岂不危矣”到“若你救的是个歹人,等他醒来,起了歹意,你定将成为东郭第二”,一路都没停过,已经训了她半个多时辰了。
虽然吵人,因知他确是一心为她担忧,她毫无恼意,逆来顺受。只是她见了病弱垂死之人,怎说都要救活才行。要她见死不救,比杀了她还令她难受。
容劼想了想,让步道:“那你救到不会死人再走吧。可千万别全治好了,让他有机会恩将仇报,反过来伤害你。”
江湖险,人心更险。师父师兄说过的话,他可是奉为金玉良言,奉行不误。
若有机会,她定要见见容劼口中的师父师兄们。
欧阳子夜啼笑皆非,睨向一脸认真的少年人,再一次哑口无言。
容大将军只怕是所托非人,将自己聪明伶俐的独子交付给了某些嫉世愤俗、食古不化的酸腐儒生兼江湖怪客手中,才会教出这说得好听是多个心眼,说得难听便是草木皆兵的容劼来,活生生毁了一个大好青年,真是误人子弟。
她却不知,容劼的这类言论与乃师的关系却不大。只为此人自小便难缠异常,上面八个师兄无不头疼,下山出门前为了阻止他跟班无不夸大其辞,虚言恫吓,拼命灌输他大千世界中的藏污纳秽。更兼此子训起人来向来是不管有无其事,先吓倒你再说,危言耸听,以求达到震慑效果,才会像现在如此这般……
当下她神游太虚,惹得诲人不倦的夫子大大不悦道:“喂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不快快改正你的态度?”
啧,真是大不敬。
只比人家大了三个月的“老人家”拿茶杯敲起惊堂木,找回不肖弟子的三魂六魄,也敲得整理完另一间上房回来请示的店小二肉痛不已,上前一步道:“房间都整理好了,请问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容劼补瞪一眼顽劣女子,终于放弃这一波的精神轰炸,换上对外的和煦笑容,摸出一锭碎银,递给他道:“麻烦小二哥了。在下想洗个澡,不知澡堂在何处?欧阳小姐,你可要沐浴?”
现在才看清他长相的店小二瞠目结舌,眼珠子差点弹到他脸上去。
从进门起便气势汹汹的恶人竟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已经令他无比震惊了;这对怎么看都像是关系匪浅的男女竟然还在“小姐”、“公子”的阶段,又害他吓了一跳;不过最最想不通的,却是既然他们还在“小姐”、“公子”的生疏阶段,怎会有人大咧咧地问人家姑娘家要不要洗澡这么隐私的事情呢?啊,头都想炸了。
欧阳子夜笑横一眼只有在鲜少的“和平时期”才记得要尊称她为“小姐”的男子,心想他定未察觉自己的言语竟会这般暧昧,向小二温声道:“奴家正有此意,烦小二哥代为安排。”
对她抱着高度同情的店小二答应一声,退下时,顺手将令他挂心不已的茶壶茶杯茶盘全盘端走。出了门,还到隔壁房内把茶具也一并撤下,这才放了心。
这可是他们伟大的门主专门订制的,全部都有“四海”标记的茶具呢,可不能随随便便便让粗手粗脚的客人给砸了。
拿走拿走,剩下来的桌椅床柜,他要砸便砸吧,记得赔钱就好。
客栈附设的澡堂通常只有男用浴室。一来民风保守,出门远行者以男性占绝大多数,二来纵设女汤,一般闺秀亦不会入内净身,实在也有诸多不便之处。所以凡女客沐浴,都由客栈将浴桶热水送入房内,虽然所费不菲,但对女子本人而言,确是物有所值。
容劼洗好头,洗好澡,又洗完自己换下的脏衣服,连头发都晾干了(一半用内力烘的)重新束好,然后在自己房内转了九九八十一圈,隔壁仍然没有动静。
没动静就是不对劲。
听了又听,木板墙那一边除了浅至若无的呼吸声外,连隐约的水流声都没有,安静得太不寻常了。
拉开门,在欧阳子夜门前来回踱了一百单八趟,踱得其他客人都以为他神经错乱,房内仍是没什么声响。
“欧阳小姐,你到底洗好了没有?”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容劼越想越担心,急急大叫,引来众人侧目——一个大老爷们,站在大姑娘门前催人家快快洗澡……
嗟,真真不成体统。
还没声音。
女孩子洗个澡到底要多少时间?
他瞪住紧闭的朱漆木门,用力用力瞪,以为自己炼有三昧真火,一直瞪瞪瞪就会把木门瞪穿。
如果踹门,他会不会被当做淫贼扭送官府?
“吱呀——”
木门轻轻开启,女子被热气烘染成薄红的俏脸怯怯自门后探出。
容劼的喳呼出口一半,哽在舌边,瞪大了眼,盯住水灵灵的俏佳人。
好……好养眼。
单薄的春衫柔贴在纤秾合度的娇躯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线,仓促系上的衣带微微歪斜,隐隐露出一丝雪白晶透的肌肤,长及腰臀的黑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几缮乱发贴在玉颈上,裹着水气的容颜粉嫩晶莹,润泽的唇瓣微窘弯起,向他漾出歉意的柔笑,“久等了。”
要命。
他干咳一声,别扭地移开视线,看牢门边的对联,专注得像要用视线把对联抠下来,“也没有啦,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睡着了还好。他怕她被热气一熏,整个人昏昏沉沉,在浴桶中越坐越下去,被洗澡水淹没,呜呼哀哉,死得冤枉之至。
欧阳子夜纤手一拨,将长发拢至胸前,手中的大毛巾搓擦着湿发,带了浅浅的埋怨,“头发太长了,才耽误了这么久。待会了我向店家要把剪子,绞一截去。”
她幼失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