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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煦自个深思了一会儿,对焦守说道:“你去安排一下,朕要见一见杨逸此人!”
杨逸坐着马车经过礼部门前时,数千士子黑压压的站成一片,许多人干脆连伞也不打了,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风雨中,迷蒙的雨幕让他们的身影看上去象一座座雕像,这些士子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大声疾呼,而是以沉默抗议,静静地坚持着,仿佛不严惩徇私舞弊者,他们永远也不会离去。
看到这一幕,杨逸眉头微微一蹙,这些人没有直接冲刑部去,而是选择礼部,这样既能给苏颂施加压力,又把事态准确地定位在‘文’的框架内,比直接跑到刑部去更高明,尺度的掌握极为巧妙!
这不象是没玩过政治的士子的手腕!
同车的皇城司内押班梁从政笑道:“杨公子似乎很担心!”
皇城司管的是皇宫安全,出入凭证、卫士值班、宫门关闭等事都归他们管,梁从政到刑部来带出杨逸时没有隐瞒他的身份,却没有直说带杨逸去干嘛!
“梁大人说笑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现在只是船上的乘客,风暴来了,怎么把船安全的驶过去,那是舵手与水手的事!我尽管安心睡大觉便可。”
梁从政笑笑,没有再说什么,马车驶过雨中的街道,很快驶入上清宫内,上清宫是京城的皇家道观,当年真宗皇帝极为崇道,糜贯国用无数,修建了许多道观,上清宫也是其中之一。
雨点打在殿瓦上,溅起一层薄薄的轻烟,缭绕不去,让上清宫多了一份神秘感,檐下点点滴滴,花木被雨水洗得黛绿如油,深沉的亭阁层院,寂寥而清幽。
杨逸随着梁从政来到一面池塘边的八角亭,亭内香茗两杯,素食几碟,石桌边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给杨逸第一个感觉是瘦,下巴尖尖的,眼睛却透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深邃,身上一袭朴素的儒衫。
梁从政轻声说道:“杨公子,要见你之人更在亭中,在下告退!”
杨逸进亭一揖道:“杭州杨逸有礼了!”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连风吹残荷尚有余香,真让人向往啊!杨贤弟坐吧,今日请你来,只是随便聊聊!”
其实彼此的身份各自都心知肚明,只是故意没有去点破那张薄纸而已,杨逸明白,赵煦这样做是希望自己畅所欲言的意思,杨逸也不矫情,在对面安然落坐。
“风雨如晦啊!”赵煦望着亭外的风雨若有深意的轻叹一声。
“不经风雨,怎见彩虹?”
“杨贤弟身陷牢狱,难得还如此豁达!”
“牢笼困住的是我的身体,而卑鄙占据的却是那些阴谋者的心!”
“说得好!哈哈哈……”
赵煦朗笑着,却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别过身去,掏出手帕掩住嘴巴,守在亭边的焦守赶紧上来给他端茶抚背,帮着顺气,赵煦咳完之后,轻快的将手帕收入袖中。
杨逸仿佛什么也没看到,只是真诚地说道:“这三月天气冷热交替,很容易感染风寒,最是需要注意。”
“我听说杨逸弟医术极为精湛?”
“谣传而已,在下不过涉猎些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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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剑气冲霄
孟月娥的孩子喝下法端的符水后,病情竟真的大好了,加上听宣夫人燕氏不断的在耳边讲述法端的传奇事迹,让孟月娥对道教更多了几份敬畏,信奉之心也虔诚了许多,这天她冒着雨来到上清宫,准备给上清宫捐献一笔香油钱,同时当面向法端致谢。
法端手拿拂尘,与孟月娥走到一道回廊,回廊外挂着一道道雨线,明净晶莹,法端将孟月娥引到一间居士室后,奉上香茗。''
两人隔桌落坐,法端轻宣一声道号说道:“风雨潇潇,孟居士实在不必专程赶过来致谢,积德行善本是我道家要义,贫道不过是做了自己应做之事而已。”
法端女冠那种谦和淡泊的样子,让孟月娥觉得十分亲切,她真诚地说道:“这次多亏了法端道长,我儿才能转危为安,不瞒法端道长,我自幼研习医术,以前还不怎么相信符录能治病,现在才知道自己乃是坐井观天,今后还望法端道长多多点化!”
法端又宣了一声无量寿福才说道:“道家学说,含天地造化,法于阴阳,能窥一斑者已是不容易,孟居士未入道门,不解道家精义,以前不信也不足为怪!”
窗外雨丝绵绵,两人就在静室之中细谈了起来,法端的话高深莫测,孟月娥越听越觉得自己浅薄无知,法端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期间还给孟月娥施展了一次法术。
她将一个茶杯置于桌面上,轻声念了一几句术语,然后将右手伸到桌子下边,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随着她的手掌在桌子下移动,桌面上的茶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跟着缓缓移动起来,而且十分平稳,杯中茶水连轻微的动荡也没有。
孟月娥看得目瞪口呆,对法端这回是彻底的信服了。
“道长法力无边,我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无量寿福,孟居士与我道家有缘,贫道才略施小术,让孟居士一观!世人对我道家法术多有不解,有些人甚至认为此乃歪门邪道,其实,我道家崇尚道法自然,修心积德,岂有害人之心!相反,这些道术其实都可以替凡俗之人消灾解难,渡厄化劫,比如有夫妻不和者,喝下我们的符水,就能让夫君回心转意,感情和好如初,凡此种种,不一是足!”
孟月娥对法端已经深信不疑,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的妹妹来,妹妹刚入宫时,与官家的感情很好,夫妻恩爱,但现在时过两年之后,官家已经很少来妹妹的寝宫,而后妃刘婕妤仗着官家的宠爱,对妹妹这个皇后越来越不敬!
这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妹妹出身小户人家,加上性格内向,也不知道如何运用自己作为皇后的权力打压别人,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官家的感情,但现在,这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那皇后的位子不知多少人在窥伺着,孟月娥为此担心不已,生怕妹妹有个不测!而妹妹是整个孟家的依持,没有了她,孟家的风光也必将随之逝去。
“道长的符录真的能让男人回心转意?”
一听孟月娥这话,法端心里一阵暗喜,终于,鱼儿要上钩了!
上清宫的另一边,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已经交谈了许久,话题也已转到了朝廷的税赋徭役上,亭外的雨水点点酒在池塘的水面上,溅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垂柳沐浴在烟雨中,身姿阿娜如水边的少女。
杨逸喝了口茶接着说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大宋城乡之间的反差越来越大,城中越来越繁华,商业及手工作坊之发达是历朝历代所不能比拟的;而乡下农户却越来越凋敝,许多百姓都是家无恒产,衣不遮体。
我大宋的土地兼并问题比历朝历代都要严重,加上繁重的税役,使大量乡下百姓不得不逃亡,许多人逃入城中,变成城中小贩,或雇佣于城中商行、作坊,这也是我大宋市井极为繁华的一个主要因素;但城中所能接纳的百姓数量总是有限的,超出了这个量,其余的百姓就只能流落无依,最后化为乱民。而造成上述种种现象,可以说正是朝廷的政策及赋役造成的。”
赵煦听了没有立即表态,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大宋的税法是继承前唐的两税法,前唐的问题是外重内轻的军政政策失当,造成了地方割据,与两税法关系不大!”
杨逸笑了笑说道:“先不论两税法好坏,问题在于我大宋除了正税之外,立国一百多年来,又先后附加了许多杂税,例如丁口税、牛皮税、盐税、曲税、进际税、农具税、义仓税等等,还有和买、和籴、支移、折变、头子钱等等也变相成为了杂税,这些杂税征收混乱,各地不一,但总体而言,现在这些杂税全部加起来往往达到正税的两三倍;
而税种越繁杂,地方官员及税吏剥削的途径与手段就越多,也因为繁杂混乱,地方官吏更容易隐瞒、截留,这也是为什么百姓负担着越来越沉重的赋税,而朝廷收上来的税银却越来越少的原因之一。”
不算不知道,细算起来不禁让赵煦眉头紧蹙起来,光杨逸算出来的杂税就有十几种,赵煦虽然长在深宫,但九年来的冷眼旁观,不但对各种政务已极为熟悉,同时也让他习惯了独立思考,别人说什么,通常他都会先在心里消化一下。
有些东西不用去切实查证,也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比如杨逸说的税种越繁杂混乱,官吏就越容易隐瞒截留税款,这根本就是一个常识问题,勿庸置疑;
大宋的冗官、冗兵、冗费这三冗问题已极其严重,几乎让朝廷喘不过气来,若是按照杨逸试卷上所说,统一赋役,那么对冗官与冗费这两点是很有补益的。
等赵煦想了一下,杨逸才接着说道:“随着大宋土地兼并越来越剧烈,地权高度集中,加以官绅包揽、大户诡寄、徭役日重、农民逃徙,里甲户丁和田额已多不实,税收也在不断减少;
地方官员为了应付朝廷定下的税额,只得将那些包揽、诡寄、逃徙的税额转嫁到剩余的田地和农户身上,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税赋不断加重,逃亡的百姓就不断增多,反过来,逃亡的百姓越多,转嫁到剩余百姓身上的赋税就越重,他们迟早也不得不逃亡;
按这个情形发展下去,到最后,田地将全部集中在官僚、豪绅、胥吏、地主这些形势户身上,或是变成寺庙田产或隐田,最终导致朝廷的税收日渐缩减,最终枯竭。”
杨逸说的这些大体上赵煦也是知道的,但知道是一回事,能否解决又是一回事,赵煦思绪万千,望了望杨逸说道:“这就是你提出统一赋役,将赋役归于地,计田征收的原因?”
杨逸洒脱一笑说道:“我提出的办法,其实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田地还是会不断的向那些形势户手里集中,朝廷的赋税依然会不断减少,这是必然的趋势,要想撤底解决问题,那么需要当今陛下有一颗勇敢的心,坚忍不拔的精神,敢为天下先!”
说到这里,杨逸端起茶来细汲了一口,才接着道:“过了,呵呵,在下如今只是一个囚徒,关于这些大政,陛下自的决断,朝中自有能臣辅佐,今日在下信口开河,还望兄台不要当真!”
谁知赵煦突然冒出一句:“我听说杨贤弟这囚徒做得还挺惬意,似乎有些乐不思蜀是吧!”
“哈哈哈!兄台说笑了,在下被人陷害,当时实在是忍不下那股窝囊气,冲动是魔鬼啊!”
赵煦也跟着轻笑起来,一阵风来,卷入几滴雨丝飘到他的身上,细心的焦守立即移步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上风口,池中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泛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岸边草色青青,映着远处朦胧的殿宇,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这一切让人心情也变得宁静安适起来。
“也难怪章相会以小友称呼杨贤弟,今日杨贤弟所言确实发人深省,听了教人受益良多!”
“其实知道这些问题的,绝不只是下在一人,有些人不说,是因为他们知道说出来会得罪太多人,有的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有的是因为他们觉得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说,要想改变大宋的种种弊端,首先还是要改变这些人的观念,再好的法令,也需要有人去实施,若是实施的人都抱着守旧的思想,一切变法都成了笑话。
可惜了,先帝与王荆公花费了一生心血,三舍法、贡举法都是要从根本上改变读书人的观念,可惜才初见成效便被废除了!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朝廷培养人才,必须要有连贯性,否则就象现在,一切又几乎回到了先帝改革之前的样子,这次科举考试的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
杨逸的话,再一次勾起了赵煦心中的恨事,他对自己的父亲有着无比的崇拜,父亲一生的功业他一心想去继承和发展!
然而九年来,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父亲一生的心血被人一点一点的毁掉,最后,如苏辙之流还把毁掉这一切的罪名强加到了他头上,想到这些,赵煦的目光不禁露出几分寒意,仿佛亭外的料峭春寒。
杨逸说需要他有一颗勇敢的心,坚忍不拔的精神,赵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形势之家与寺观不用纳税,当田地大都集中到了他们手上,朝廷还找谁收税去?
而杨逸刚才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无疑是让赵煦对这些特权阶层下手,统一税赋后,将税赋归于田亩,只为田不认人,这样一来,不管田地转到谁的手中,朝廷的赋税都不会减少,同时利益摊薄之后,这些形势之家对土地兼并的热情也自然会减下来。
今天杨逸说话间云淡风轻,却抛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命道,这一但实施,便要将天下官绅都得罪完了啊!赵煦最后忍不住深深望了杨逸一眼,仿佛间,赵煦感觉杨逸就一柄出鞘的宝剑,剑气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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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夜色中的杀机
上清宫的会面过去两天后,身在颖昌府的章惇将一份证词送进京,证明杨逸确实是去年五月改随母姓。苏颂根据这份证词,判定李清臣与杨逸之间并不存在串通一气,徇私舞弊的嫌疑。
而另一个问题来了,杨逸脱离李家自立门户,这样在科举考试时是否就不用回避了呢?'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新旧两党就这个问题在朝会上吵了一天,僵持不下,又过了四天,张商英突然拿出了钱塘县丞和几个书吏的证词,还有一本废弃的旧户籍名册,证明杨逸确实是去年五月到钱塘县衙改的姓。新党将矛头一转,十来个人一拥而上弹劾邓中铭伪造证据,诬陷大臣。
与此同时,沉默了几天的赵煦突然说话了,并且是一锤定音,杨逸已脱离李家自立门户,因此没触动朝廷律法,杨逸无罪出狱,李清臣以治家不严罚俸三个月,此案就此了结。
同时让张商英等人参与审查邓中铭伪造证据诬陷他人一案,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对此,朱光庭等人提出一大堆理由来反对,赵煦却不顾一干旧党大臣反对,强行结案,这让吕大防与朱光庭等人心中沉重万分,这件事上,就算你怀疑是旧党在背后做推手,也不能如此‘蛮干’啊!
朝廷上的事,不管你如何怀疑对方,都必须占据义理上的制高点,才能向对方下手,但赵煦现在显然不按这‘潜规则’来,他的做法根本不谈什么义理上的制高点,只要皇权这个制高点就够了,根本不再与你多作纠缠。
这才是吕大防他们感到绝望的原因,大宋文人士大夫地位很高,但事实上相权与前唐相比,差了很多,他们唯一能制衡皇帝的,就是道义,而赵煦一但无视这一点,他们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管朝堂上如何纷争,这和杨逸关系已经不大了,他出了刑部大牢,望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深深吸了几口气,长笑一声道:“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杨兄,这出狱与周公瑾赤壁大战没什么可比性吧?再说你的小乔也没个影啊。”覃子桂在一旁笑道。
“子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