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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飞-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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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低的、温柔的,反复的唱着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呵,涵妮,别伤心呵,涵妮,别胡思乱想呵,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但愿……哦,但愿!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
  涵妮仍然在反复的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的站起身来,俯身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声的说:“好好睡呵!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呵,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呵!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象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的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
  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
  他凄苦的点了点头,喑哑的说:“谢谢你,杨伯伯,这么晚了,让你为我跑。”
  “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低的说:“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的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的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
  “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的说:“吉人天相,你母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
  “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乱的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么样子……”
  “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后的局面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的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就缓和的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
  “为什么不能坦白告诉她呢?”云楼懊丧的说:“我该坦白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经和身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你坦白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
  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情。
  “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的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会不疼的。”
  “我知道。”云楼苦涩的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
  这是最漫长的一夜,这也是最短暂的一夜。云楼好几次打开房门,凝望着走廊里涵妮的房间,多少欲诉的言语,多少内心深处的叮咛,却只能这样偷偷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伫立窗前。遥望云天,恨不得插翅飞回香港,“父母在,不远游。”他到这时才能体会这句话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母亲呵,母亲!
  黎明终于来临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咛厨房里给云楼准备早餐。云楼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旅行袋。他房内的东西完全没有动,那些画幅,依旧散乱的堆积着,大部份都是涵妮画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画像,早就挂在涵妮的卧室里了。在画桌上,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轻松的写着:“涵妮,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把那些画整理一下,好吗?别让它积上灰尘呵!我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楼”给涵妮一点工作做做,会让她稍减离别之苦,他想。把纸条压在书桌上的镇尺底下,他下了楼。杨子明和雅筠都在楼下了,雅筠想勉强他吃一点东西,但是他面对着那份丰富的早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推开了饭碗,他站起身来,满眼含着泪水。
  “杨伯伯,杨伯母……”他艰难的开了口。
  “不用说了,我都了解,”雅筠说:“你多少吃一点吧!”
  “我实在吃不下。”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涵妮?”
  “我刚刚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说。“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
  “那你也该走了,还要验关、检查行李呢!”
  “我开车送你去,云楼。”杨子明说。
  “不了,杨伯伯,我可以叫计程车。”
  “我送你,云楼,”杨子明简短的说:“别忘了,你对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没这福气。”
  云楼再看了楼上一眼,咫尺天涯,竟无法飞渡,隔着这层楼板,千般离情,万般别苦,都无从倾诉!再见!涵妮,我必归来!再见!涵妮,再见!
  “快一点吧,云楼,要迟到了,赶不上这班飞机就惨了,年底机位都没空,这班赶不上,就不知道要延迟多久才有飞机了。”杨子明催促着。
  “我知道,”云楼说,穿上了大衣,提起了旅行袋,他凄苦的看着雅筠。“涵妮醒来,请告诉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别的,我本想给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乱,写不出来,请告诉她,”他深深的看着雅筠。“我爱她。”
  “是的,云楼,我会说的,你好好去吧!”
  云楼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杨子明的身后,他向大门口走去,雅筠目送着他们。就在这时,楼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呼,使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然后,云楼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折回到房里来,下意识的向楼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楼梯口,楼梯顶上传来一声强烈的呼喊:“云楼!”
  他抬起头,涵妮正站在楼梯顶上,脸色惨白如蜡,双目炯炯的紧盯着他,她手中紧握着一张纸,浑身如狂风中的落叶般颤栗着。
  “云楼!”她舞动着手里的纸条,狂喊着说:“你瞒着我!你什么都瞒着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子一软,就整个倒了下来。云楼狂叫着:“涵妮!”
  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从楼梯顶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滚了下来,倒在云楼的脚前。云楼魂飞魄散,万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着喉咙极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赶了过来,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现完全惊呆了,现在,她在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昏迷状态中喊:“放下她,请医生!请医生!”
  云楼昏乱的、被动的把涵妮放在沙发上,杨子明已经奔到电话机旁去打电话给李大夫,挂上电话,他跑到涵妮的身边来:“李大夫说他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叫我们不要慌,保持她的温暖!”
  一句话提醒了云楼,他脱下大衣裹住他,跪在沙发前面,他执着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摇着,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那张纸条从她无力的手里落出来了,并不是云楼的留笺,却是一直被他们疏忽了的,云霓拍来的那份电报!杨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身仔细审视她,他是全家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人。涵妮的头无力的垂着,那样苍白的,毫无生气的。杨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说:“云楼!我叫车送你去飞机场!我不送你了!”
  “现在?”云楼惊愕的抬起头来:“我不走了!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走?”
  “胡说!”杨子明几乎是愤怒的。“你母亲现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亲对你比较重要还是涵妮对你比较重要?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毫无孝心的孩子!”
  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云楼的心上。涵妮,母亲,母亲,涵妮,他何从选择?就在他的昏乱和迷失中,杨子明打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已经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杨子明严厉的说:“快走!你要赶不上飞机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云楼痛苦的摇着他的头,绝望的看着涵妮。“我不能走!”
  “走!”杨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个男子汉!云楼!涵妮会度过她的危险的,这不是她第一次发病,每次她都能度过,这次还是能度过!你快走!你的母亲需要你,知道吗?云楼!”
  他厉声说:“你是个男子汉吗?你知道为人子的责任吗?快走呀!”
  云楼额上冒着冷汗,在杨子明严厉的喊声中,他机械化的站起身子来,茫然的,迷乱的,昏沉的,他被杨子明推向房门口,他完全丧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麻木的迈出了大门,迎着室外的冷风,他打了个冷颤,突然清醒了。掉过头来,他喊:“杨伯伯!”
  “去吧!”杨子明深深的望着他,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人活着,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是你需要的!你现在离开涵妮,没有人责备你寡情寡义,如果你不回家,你却是不孝不忠!”
  云楼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齿,他有些明白杨子明的意思了。一摔头,他毅然的坐进了车里,杨子明递上了他的行李和机票,迅速的关照司机说:“到飞机场!”
  云楼扶着车窗,喊着说:“给我电报,告诉我一切情形!”
  “你放心!”杨子明说。
  车子发动了,往前疾驰而去。
  半小时后,云楼置身在飞往香港的飞机中了。
  云楼大踏步的走向云霓,将近一小时的飞行,并不能让他的脑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妈怎样了?”他急急的问。
  “回家再说吧!”云霓支吾着,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脸色好难看!”
  “妈怎样了?”云楼大声说,一层不幸的阴影罩住了他。难道他已经回来晚了?“是不是──?”
  “不,不,”云霓慌忙说,“已经好些了!回去再谈吧!”
  云楼狐疑的看了云霓一眼,直觉的感到她在隐瞒着他,情况一定很坏,所以云霓神色那样仓皇和不安。坐进了计程车,他一语不发,紧咬着牙,看着车窗外面。离家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越畏惧。涵妮正生死未卜,难道母亲也……他掉头看着云霓,大声说:“到底妈妈怎样了?”
  云霓吓了一跳,她仓皇失措的瞪着他,从没有看到哥哥这种样子,像一只挣扎在笼子里的,濒临绝望的野兽。他的样子惊吓了她,她更不敢说话,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她说:“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里有着泪光,云楼不再问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几千几万尺的深渊里。
  终于到了家门口,他下了车,奔进了家门,一直冲进客厅里,迎头撞进一个人怀中,他抬起头,是满脸寒霜的父亲,他挺立在那儿,厉声的说:“你总算回来了!你这个大逆不孝的儿子!”
  “爸爸,”云楼哀恳的望着他:“妈呢?”
  “妈?”父亲用一对怒目瞪着他:“你心里还有妈?你心里还有父母?”
  “请原谅我,爸爸,”云楼痛苦的说:“但是,告诉我,妈妈在哪儿?”
  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亲了!她正从内室走出来,没有病容,没有消瘦,她正带着个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温柔的,而略带哀愁的笑,对他伸过手来说:“噢!云楼,你怎么又瘦又苍白,妈为你操了好多心哦!”
  云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视着母亲,他不相信的,疑问的,惊异的,讷讷的说:“妈,你?是你?你的病……”
  “噢,云楼,”母亲微笑着,急急的,安慰的说:“我没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那是你爸爸他们要哄你回来,故意骗你的呀!”
  像是一个巨雷,轰然一声在云楼的面前爆炸了,震得他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他瞪大了眼睛,扶着身边的桌子,喘息着,颤栗着,轮流的望着父亲、母亲、和云霓,不肯相信的说:“你们……你们骗我的?这是骗我的?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圈套?”眼泪冲进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视线,他狂喊着:“一个圈套?”
  他的样子惊吓了母亲,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惊慌失措的说:“云楼,你怎样了?你怎样了?”
  云楼挣开了母亲,忽然间,他掉转了头,对门外狂奔而去,嘴里爆发出一声裂人心弦的狂呼:“涵妮!”
  他并没有跑到房门口,一阵突发的晕眩把他击倒了,从昨天黄昏到现在,他没有吃,没有睡,却遭遇到那么多猝然的变故,到这时候,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双腿一软,他昏倒在房门口。
  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母亲和云霓都围在床边,母亲正用一条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看到他醒来,那善良的好母亲满眼含着泪水俯向他,颤颤抖抖的抚摩着他的面颊,说:“哦,云楼,半年多没看到你,怎么一进家门就把我吓了这么一大跳!好一点了吗?云楼,那儿不舒服?”
  云楼望着母亲,他眼里盛满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无奈,好半天,他才虚弱的说:“妈,你们不该骗我,真不该骗我!”掉转眼光,他责备的,痛苦的看着云霓。“你也加入一份,云霓,如果没有你的电报,我不会相信的!你们联合起来,”他摇摇头,咽了一口口水:“太狠了!”
  “哥哥,”云霓急急的俯过来。“不是我!那电报是爸爸去发的,他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回来!”
  “可是,一个女孩子为了这个电报几乎死掉了!”云楼从床上坐起来,激动的叫着。然后,他突然拉住了云霓的手,迫切的说:“云霓,你去打电话问问飞机场,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台北的是几点钟起飞?我要马上赶回台北去!”
  “没有用,哥哥,”云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护照和台湾的出入境证都拿走了。”
  “云楼,”那好心肠的母亲急急的说:“既然回来都已经回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瞧你,又瘦又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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