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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无容手支下颔,一本册子翻过好几番,脑海里盘盘旋旋的全是玉宁公主。
玉宁公主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那年,她飞扬稚气、温柔善解,而今……她一身彩绣辉煌,粉面含威,丹唇方启语未出,眼神先教人胆寒。
曲无容推开满桌子药材,全是公主派人送来的,公主的好意,收得她满心惊惧。
想起早上看诊,公主问她:“听说姑娘与侯爷很聊得来?”
她没答,专注脉象。
公主续道:“姑娘肯定博通天文地理,我家相公是不爱说话的男人,没想到竟然能同姑娘聊上整夜。”
她的言词委婉,语调温和,笑盈盈地望她。可说不上为什么,曲无容就是忍不住泛寒,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只一心快点结束诊视,早些离开衡怡阁。
谁知,她方收好药箱,公主一句话堵得她前进后退皆不是。
“想来,必是本宫言语无趣,否则曲姑娘怎宁可同侯爷彻夜聊天,却不肯与本宫多说两句。”
她无奈,硬着头皮向公主万福,一句“还请公主多休息”后,匆匆离去。
到底是她多疑,还是公主转了性情?
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她拿起闲书,随意翻页。
……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多么可爱的情诗,那扁舟少年独钓,钓的是鱼,还是爱情呐?
她的门没关、冷刚不在,反正此刻没人会造访她的小屋,于是她大起胆子除下丝帕,走回房里,歪在床上,享受从竹叶间窜进窗栏的阵阵凉风。
说时迟、那时快,门帘被掀起,她来不及围上帕子,就这样与来人面对面。
宇渊发怔,一下子,他恢复过来,态若无事般走到床边。“在这里,把帕子取下很安全,没有人会进来打扰。”
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想,明天起,得调派二十个人在竹林外围着,不教闲杂人等进来。
“你打扰我了。”她提醒,他也是“闲杂人等”。
“我是主人,不是外人。”说着,他把新折的桃花插进瓶里。
“看见这个,你联想到什么?”宇渊指指桃花,再指指她手上的诗集。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曲无容直觉回答。
“你太悲观了,昨夜你居然敢要我学习你的自信开朗?”
她耸肩,笑而不答。
“我以为你会联想,人面桃花相映红。”
然后她吟出“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下两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你的联想不比我乐观。”
“我辩不过你,恭喜曲姑娘,你赢了。对了,外头有许多药材,是公主差人送来?”
“是,请代我谢谢公主。”
“好,我不经意间提到你的身子弱,她便记上心,她一直是个体贴温柔、时时为人着想,识大体的女子,这些年,是我负她。”宇渊叹气。他愿意为她做更多,只要能力所及。
低眉,曲无容对他的话不予置评。
“冷刚呢?”
“出去了。”没猜错的话,他是去找他的红衣妹妹。
早上,她暗示了一句“错别离、怨相系”,她想,他听懂了,听话本来就该听齐全,不能断章取义。
她猜那日,姚红衣的故事不是说予她听,她是想借故事把误会解开,偏偏那头笨牛,一急二气,乱了心。
“冷刚与你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言简意赅。
“他对你做的,不只报恩。”有几分嫉妒,几分不是滋味,厘不清为何,冷刚对她的用心,就是教他不舒坦。
“有的人用性命报恩,有的人花银两报恩,冷刚是前者,皇太子是后者,方法不同,没有谁对谁错。”
他不认同,却不反驳。
“皇太子真心喜欢你。”宇渊说。
“喜欢?为什么?”
她从未给他好脸色,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能忍受她月余,她想,已是极限。
“你很特殊,他觉得在你面前,自己不是皇太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然后?”
“女子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诺诺,独独你,谁都别想改变你的态度。”
“就这样?”
“还不够?”
“倘若,他喜欢的是我的外表便罢了,这是天下男子都有的肤浅;偏他喜欢我的特殊。我哪里特殊?心思敏锐、看法卓见?”她缓缓摇头。“我从未与他深交,他不知我心,怎能随意说喜欢。依我看呐,皇太子图的不过是新鲜——一个不对他臣服,拒绝他毫不犹豫的女子。”
分析得多么精辟,谁能说她不聪慧?
“假使你不拒绝皇太子,你肯臣服……”
“不出三月,他会对我厌倦。”她不多想,直口出言。
话出,两人相视而笑。
“假使他见过你的真面目,他的喜欢不会只维持三个月。”他绕了弯,赞她貌美。
“就说吧,男人肤浅。”
取出丝帕,重新挂回脸上,这几日又疏懒了,除开到前头为公主看诊时外,她不再贴上假皮,也许,她潜意识里认定这里是自己的窝居,在此地,安全无虞。
一哂,宇渊自怀里掏出纸包,“送你。”
送她?金银珠宝她看不上眼,金锭银两她收了满箱满柜,正恨不得没机会出门撒给穷人,这会儿又来送她礼物,不怕她嫌烦?
“不要。”
她连开都不想开,直接推回他跟前。
“你知这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金钗玉梳?讨女人欢心的东西能多有创意。”她摆明了轻蔑。
“你怎知我想讨你欢心?”
说着,宇渊打开纸包,里头一颗颗成熟红透的心形相思豆跳了出来,洒在桌面上,滴溜溜转。
他……真坏……
拚命忍住泪,但眼泪湿了睫毛,她慌忙低下头,假意拨弄相思豆。
那相思树不是教方嬷嬷砍了吗?怎么他又弄来这些豆子,诱人心涩?
“喜欢吗?我有好几瓮。”
“这东西又不能用来入药,要它做什么。”她别开身,假装不感兴趣。
“我以为凡是女子都喜欢它们,知不知,它们叫什么?”他绕到她面前,捻起一颗红透晶莹的豆子在她眼前晃。
“不知。”她装傻,装到底。
“它们叫做相思豆,有没有听过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有没有听过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指的就是它们。”
小小东西,名堂可多了,宇渊抓起她的手心摊开,不管喜不喜欢,他都要送她。
“太为难了。”曲无容合掌,把它锁在掌心中央。
“为难什么?”他不懂。
“为难一颗小小的豆子,要负载人们许多相思愁。”
“你是替豆子不平,还是心疼男女相思?”他直视她。
“当然是替豆子不平,男女相思苦,是自找的,没人冤、无人逼,而豆子本无辜,天地生它,不过为了繁衍后代,谁晓得硬是让人们强加附会。”
听过她的话,宇渊哈哈大笑,这几句话,推翻多少文学家的看法。
他笑,她也不自觉笑开。
这样很坏,使君有妇,她不该同他畅谈,可是,怎么办呢?他就是一句句,勾动她的说话欲,她能对所有人冷淡,偏是对他行不通,她被制约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第六章
午后,曲无容自梦中悠悠转醒,侧脸,冷刚望着窗外竹林发呆,他有心事,她猜。
“冷刚。”
“是。”回首,他快步到床边,扶她起床。
“冷刚,是不是好姑娘都该学会刺绣裁缝?”她还不想下床,拍拍床沿要冷刚坐下,冷刚依言,她倚在他身上,柔声问。
“不是。”
他很早就习惯当曲无容的靠背,在她面前,他从未想过男女之分。
这情况是打哪时候开始?
嗯,最早是她衣不解带照料他,他伤势痊愈后,他们分房睡……然后,哦,想起来了。
她把最后一丸九转续命丹让给冷刚,治好他的病,但服药时间到,她尚未回到爷爷家里,自己没有九转续命丹救命,吐血吐得吓人。
冷刚在邻房听见声响,破门而入,抱起曲无容连奔百里,回到爷爷奶奶家,拿得救命药。
曲无容说,她救他一回,他还救她一遭,两人再无恩情可道,从此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再无干系。
冷刚没依她,硬要跟在她身后。
从此,她的九转续命丹收在他怀里,免得她拿出去乱救人却害了自己的命;之后,走遍大江南北,他习惯她房里架起一根绳索,两人同住同寝,他照料她,比她看顾自己更小心。
“那么,好姑娘一定要学会琴棋书画了吧?”她懒声问。
“不必。”除了没事可做的官家小姐外,谁有空摆弄那些无聊事。
“不然,好姑娘该学些什么?”
他想也不想,直觉回话:“酿酒。”
她轻笑一声,笑得他满脸通红,“与红衣姑娘的误会解释清楚了?”
“对。”
“我能听听吗?”她也好奇呢!
“我误会红衣,她救下我妹子了,妹子现已嫁为人妇,与妹婿住在京城,前日我登门探过他们。”
那天兄妹相认,感慨无限,少女长成少妇,他在妹妹身上看见岁月仓促。
原来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多刺激的故事。
“那名投河自尽的青楼女子呢,她腕上不是戴着你给的玉镯?”
“红衣冒险闯入青楼救我妹子时,被一名妓女发现,妹子把手镯拔下相赠,求她别声张。我居然因为那只玉镯子,认定她是我妹子,错看红衣。”
“一回错,蹉跎多少光阴?”
那姚红衣是高傲得不得了的女子吧,她可以拉住冷刚,把话说明白,怎能为一张薄皮面子,耽误青春?
“姑娘,我们几时离开京城?”冷刚问。
“离开?红衣姑娘有了良人?”
曲无容惊讶于他的问句,怎地误会解释开了,两人不谈团圆,却要问分离?
“没有。”闷闷地,冷刚道。
“她同别人许下终生?”
“没有。”
“她有比你好上百倍的爱慕者?”
“没有。”他回答过一句句,越答心越闷。
“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要离开?”
“她说她恨我。”她的恨让他无从怨起,只能心疼。他对她太坏,如果他走开,能教她快乐,他愿意。
“自然要恨的,那么多年过去,你可知红颜最怕光阴摧折。”曲无容幽幽叹息。
“我要她快乐。”他道,言简意赅。
“离开,是你让她快乐的方式?”无容反问。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冷刚。”她坐直身,盯住他。他的脸方正刚毅,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没半分蠢样子啊!
“是。”
“你很笨。”说着,她轻笑起来。是男人都这么笨,笨到不知女人心口不一,还是冷刚比旁人又更笨上几分?
他不语,曲无容再叫一声。“冷刚。”
“是。”
“你知不知道,我不要你报恩。”
“知道。”姑娘不想要他跟随,是他执意留下。
“知不知道,就算我要离开京城,你也可以留下来。”
“知道。”
“那你一定知道,我要你幸福,你不必一直当我的依靠。”
他又沉默了。
真是,每次碰到回答不来的问题,他就保持沉默,没想过,这样很容易引人误解。
曲无容还想劝劝他时,门外一阵悉窣脚步声,冷刚扶曲无容下床,替她加件披风和覆面丝巾后,迎到外头。
出人意外地,造访者居然是玉宁公主。
两人双双坐定,公主身边的侍女桃红把瓷碗放到曲无容桌上。
“曲姑娘,这是刚熬好的燕窝,听我家相公说,姑娘身子弱,特地送过来给姑娘补一补。”公主温柔而亲切,口气诚恳、态度诚恳,诚恳到冷刚一眼就判断她们心存善念。
眉间皱起,曲无容在暗地叹气,真不知是她多疑,还是对方多心。
公主明明诚心诚意,曲无容就是无缘由地感到惊惧,说不出口原因,她只能照礼数走——道谢,接下燕窝。
“这位公子是……”玉宁公主眼光调向冷刚。
冷刚接话:“在下冷刚,请公主稍坐。姑娘,我去去就来。”
他不习惯和女人同室,在宫里,一对吉祥如意让他头痛不已,现在,桃红的频频注视,也让他坐立难安。他相信高贵典雅的公主不会欺负姑娘,暂时离开,无妨。
走出小屋,冷刚顺手把房门关上。
曲无容沉眉,偷偷地,又骂冷刚,他怎能以为公主无害?他只听过笑逐颜开,没听过笑里藏刀?唉,男人笨。
“冷公子与姑娘是什么关系?”公主柔声问。
“我救下冷刚一命。”这事儿,不知还有多少人感兴趣,她要否写下一纸书笺,贴在城墙上面。
“冷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姑娘救他一命,他便以身相许,跟着姑娘四处游历。”
以身相许?她暗喻两人关系匪浅?随便,她无所谓。
曲无容答不来话,索性闭嘴,安静喝她的燕窝。
“或者是姑娘天生魅力,教人难以敌挡。”
“公主谬赞。”
“不,我是认真的,先是皇兄欣赏曲姑娘,后有侯爷看重,也许本宫该向姑娘讨教,怎样做才能受大家欢迎。”
公主的笑没有离开过脸庞,但无缘由地,阵阵疙瘩浮上曲无容的肌肤,心底起凉意。
曲无容勉强挤出几句场面话:“公主雍容华贵、态若天仙、知书达理、才貌并兼,早已大受欢迎。”
公主一笑,没理会曲无容的阿谀。
“听说侯爷经常来拜访曲姑娘,是不?”
“侯爷关心公主玉体,才会殷勤探问。”
“是吗?”
公主目光扫过,这人……有几分颖儿的特质。
“是。”
快离开吧,曲无容窃语,她并不想介入他和公主之间,此次进府纯属无奈,只等公主顺产、冷刚与红衣姑娘有结果,她便可离开。她没多想,不意贪求,真的。
五年,看尽世间风雨,她的世界不再是一方屋宇,她的眼界足够她抛掉许多心情,命运教她与少爷再度相聚,知道他很好,卸下怨恨,可以了。
“曲姑娘,侯府里楼阁多处,为何偏偏选择这个僻静小屋居住?”难不成她早知相公常往此处跑,特意用心机。
“公主也说了僻静,曲无容就贪它一个静字。”
狡猾!公主冷笑。“本宫了解姑娘四处闯荡,不拘小节惯了,但这里毕竟是靖远侯府,很多礼仪还是要守的。”
“比如?”
“比如男女授受不亲、瓜田李下。”公主说得含蓄,但曲无容听懂了,她要她和侯爷保持距离。
“明白,公主请回,往后曲无容会谨慎。”
“多谢姑娘,本宫就要这一句,希望别让我再从下人口中听见对侯爷名声有损的言语。”目的达到,公主起身向她道了扰。
送走客,曲无容吁气,松下紧绷肩头,准备回房继续歪着。谁知公主才出门,便见宇渊从小径那端行来。
玉宁公主目光闪过,不满。
又来拜访,他们果真交情匪浅啊!
宇渊的身影燃起她熊熊妒火,妒忌憎恨,几要烧去她的理智。深吸气,强咽怒火,玉宁公主逼自己挂起笑颜,迎上前。
“相公也来探望曲姑娘。”她抢先说话。
“公主为何来此?”他不解。
“曲姑娘身子弱,我特地让下人熬了燕窝送来。”她不是虚伪女子,是情势造就了她的虚情假意。
她的话让宇渊很开心。“偏劳公主了。”
“相公太见外,曲姑娘是贵客,她肯来侯府小住,照顾我和腹中胎儿,自是感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