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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现在,她终于知道那五口地井是做什么用的了。
甄相思小嘴微张,眼眶带泪地看着由地底缓缓升起的五朵特大号金莲,巨大的莲座上分别坐了五个演员假扮的菩萨,看得她的胸口不由得一阵抽痛。
我佛慈悲。
最近她怎么和佛祖这么有缘?才刚大闹了它居住的尼姑庵,敲坏了有上百年历史的古钟,好不容易才稍稍抹去一丝罪恶感,谁知道连看个戏都会碰上它。
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想起她曾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尼姑,她不禁泪盈满眶,深深觉得对不起佛祖,吓了万历一大跳。
“相思姑娘,你怎么哭了?”又不是悲剧,掉什么眼泪。
“没有。”她看着台上的菩萨。“我只是太感动了,一下子来了五个菩萨,害我都不知道该先向哪一个道歉。”原谅她做早课时打旽儿,原谅她老是念错经文,原谅她差点当着它的面,做出不该做的事……
“你干嘛向菩萨道歉?”万历满脑子都是问号。
“因为……”她有理说不清。“因为我太有佛性,想到我不能就此遁入空门,长伴青灯,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掉泪。”
其实是因为她坏事做太多,所以才会心虚的哭泣。
“原来如此。”凝望着她含泪的大眼,万历觉得她真是善良极了。“是朕选错戏码,让你想起伤心事。”都怪他。
“是啊,皇上。”猪头。“您知道我外表虽然看起来强悍了点,其实内心很脆弱——”
“咳咳!”
她话还没说完,站在万历身后的贾怀念首先听不过去,忍不住咳了几声。
“小念子,你喉咙不舒服啊?”万历还挺关心贾怀念的,马上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不,皇上。”他尽量板着脸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什么事这么好笑,说出来听听。”万历越听越迷糊。
“我忘了,皇上。”贾怀念只好装傻。总不能告诉万历相思大闹尼姑庵的事吧,这样会功亏一篑。
贾怀念憋住笑不敢多说,在一旁的甄相思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她憋着的是一口怨气。
等会儿看我怎么修理你!
她用眼神挑衅他,他亦奉还她一记回马枪。
尽管放马过来。
两人不改本性的你削我、我削你,眼睛忙得不得了。不过万历都没有注意到,只忙着叫台上的演员撤戏,兔得他的小相思不高兴。
“我看,朕再另外建一座戏台好了,这戏台看起来有些碍眼,不对联现在的胃口。”万历不知怎地突然提出这个想法,甄相思只好赶紧回神,以免被他捉到她和贾怀念眉来眼去。
“我觉得——”
“万万不可,皇上!”
甄相思正想劝诫万历不要浪费之时,张居正出现了,且以严厉的态度喝斥万历打消这个念头。
万历顿时恼羞成怒,想也不想的开口反驳。“联是皇帝,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住我。”
“臣不是在管您,而是宫内花费过矩,又时常大兴土木,建修宫殿及寺庙。每年供给宫内一百二十万两,实在已超过户部的能力,还请宫中用度加以节约,以免造成调度困难。”张居正苦口婆心的规劝万历要以天下人为己任,万历却误会成他在责备他。
“不过是要户部一百二十万两,就这么婆婆妈妈。”尤其在他想追的女人面前。“朕是一国之君,放眼天下全是朕的,朕爱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首辅大人不必过问。”
“皇上——”
“谁说张大人不必过问!”
在这天子脚下,居然还有人说话比皇帝更大声,这人便是甄相思。
“皇上以为天下是您的,天下之财可以任您花用,其实您错了。您一直处于深宫内院,哪里知道百姓的辛苦?”甄相思发飙。“您吃一顿饭用掉的钱,一般老百姓可以吃上一个月,甚至更久。您随随便便请来一个戏团为您唱戏的花费,百姓可以一整年不愁吃穿。但您有没有想过这些钱从哪里来?从百姓身上!我们辛辛苦苦工作缴税、负担徭役,为的就是朝廷能照顾我们,给我们好日子过,而不是给皇上您建什么该死的戏台,白白浪费我们老百姓的钱!”
她骂完了,骂得很爽也很喘。底下的人也都听到她的话,个个眼球突出,差一点掉下来。
“相、相思姑娘……”万历一点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挨骂,不晓得做什么反应才好。
“我说的都是真话,皇上要是想治我罪的话,大可以把我宰了,但我绝不改口。”甄相思把下巴抬得老高。
“真……真有个性。”万历长这么大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像她这么硬脾气的女孩。
“好吧,我不建就是。”为了讨好她,万历豁出去了。
“这才对。”甄相思赞许的点头。“还有宫中用度,也得好好计算一番,避免不必要的浪费。”
对于她的每一项建议,万历莫不言听计从。看在张居正的眼里,自是特别惊奇,放在贾怀念的心底,相当不是滋味。
但他没说什么。他知道甄相思是对的,为了天下黎民的幸福,万历需要人来提点,他没有立场多言。
关于这一点他是很放得开没错。可当某一天万历偷偷把他拉到角落,问他怎样才能追到甄相思的时候,他就再也无法维持一贯的好脸色了。
“小念子,我记得你和相思姑娘是青梅竹马没错吧?”不管是青梅戏竹马,还是竹马戏青梅,总之都比他来得亲近。
“是的,皇上。”他笑得脸都快抽筋。“我们确实住在隔壁。”
“很好。”问对人了。“既是青梅竹马,那你一定知道相思姑娘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喽!”万历一脸落寞的询问贾怀念,看得出他是真的很想讨好甄相思。
“其实我也不怎么清楚。”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我们虽然住隔壁,但她公事繁忙,不太常碰面。”
贾怀念随便找个理由搪塞,本以为万历会就此放弃,没想到他却示意贾怀念帮他倒茶,摆明了要和他闲聊。
“坐,小念子。”
这可算是莫大的皇思,一般大监只能侧立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服侍皇帝,哪有赐座的分儿。
“呃,皇上。”贾怀念吓了一跳。一小念子只是一名太监,不敢与皇上并坐……“
“叫你坐就坐,别罗哩叭嗦。”万历不耐烦的扬手挥开贾怀念的疑虑,话出口了才惊觉自个儿说了些什么,不由得微笑。
“看吧,联完蛋了。”他还是要贾怀念坐下。“才和相思姑娘相处不到一个月,就感染到她说话的习惯。再这样下去,朕大概会和她一样,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事情,都敢破口大骂。”
“皇上……就这么欣赏相思?”贾怀念没错过万历说这话时嘴边挂着的微笑。
“嗯,很奇怪吧!”万历笑得像个大男孩。“她是第一个敢当着朕的面直言的女孩,又不矫柔做作,朕真个是欣赏极了。”
“皇上说得没错,这些都是她的优点。”英雄所见略同,方历也算是有眼光。“不过,她有时候实话讲过头,让人很生气,恨不得揍她几下。”他自己有好几次就差点气毙。
“这也是。”万历点头。“只是比起那些嫔妃成天说的假话,我倒情愿听她说的那些真话。你可知道,朕身边的女人从来没有一个愿意跟我说真话,只懂得虚伪的赞美。”
想来这也算是身处万人之上的悲哀吧!因为握有权势,所以每个人都想借机捞点油水,能听到的自然只有谎言。
贾怀念不置一词,一来同情万历的处境,二来自己的内心正在挣扎。在未入宫之前,他并没有料到自己会喜欢上万历,然而在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以后,他渐渐发现在他看似锋芒万丈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寂寞的大男孩。
“小念子,你的童年过得快不快乐?”
在贾怀念的思绪尚是一团混乱之际,万历突然改变话题,绕到他身上去。
“啊?呃……还算快乐。”他差点忘了事先套好的词,说出他跟他一样,也曾是个寂寞的男孩。
“想当然尔。”万历感叹。“有相思姑娘当邻居,你的童年一定过得很精彩。”
关于这点,贾怀念无法否认。在他不算太幸运的童年岁月,她是他唯一幸福的记忆。所以他才会这么执着,一定要完成当初的承诺。
“我好羡慕你,小念子。”万历有些嫉妒的说,而他找不到话反驳。
他自由自在,且有喜欢的女人相伴。可万历呢?除了一片无法亲眼目睹的江山,就只有高墙和虚伪的人情包围着他,他甚至可怜到听不到真话。
高处不胜寒。
只有亲自来到宫中,方能了解这句话的真义,而他竟然小器到不肯透露一点秘密,共同分享友谊?
“我忽然想起来,相思最喜欢喝酒。”经过了好一阵挣扎,他终于说出万历最需要的答案。
“相思姑娘喜欢喝酒?”万历闻言大喜。不愧是女中豪杰,连喜好都跟一般女子不同。
“难怪我送什么她都说不要,原来是送错东西。”万历咧嘴大笑。“好,我知道了,就决定送她酒!”
“谢谢你,小念子,你帮了个大忙。”他再也不必瞎子摸象,胡送一通遭白眼,岂不快哉?
当天,万历便派人送了满屋子的好酒、摆在相思的面前,她马上高兴得跳起来尖叫。
“皇上您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喝酒?!”而且都是些名贵的好酒。
她摆出进宫以来最灿烂的笑脸,说明了她有多满意他送的礼物,害万历乱感动一把。
“来,咱们来划酒拳。”不待万历感动完毕,甄相思便拖着万历上阵。“今天说好了不醉不归,不许赖皮。”
万历本来是想告诉她,他不懂得民间流传的酒拳,但见她这么高兴,也就硬着头皮上了。
霎时只见一个忙倒酒、一个忙卷袖子,好一幅和乐融融的画面。
在一旁侍立的贾怀念,只能呆呆的看着他们两个开心的样子,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苦涩。
“小念子,还愣在那里做什么?一起来玩啊!”
万历不懂得他的苦,只是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招呼他一起过去。
“来了。”贾怀念连忙回神加入他们欢笑的行列,也成为画中的一员。
悠扬的笑声,透过窗棂传递到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随着季节的转换,三人的关系陷入一种诡异的胶着……
第十章
万历、甄相思、贾怀念。
日复一日,这三个人的关系越趋奇怪,也越趋混乱。
白天,他们是玩在一起的主仆。到了晚上,两个仆人则化身为欲火焚身的爱侣,每每在狂风暴雨中度过。
“我觉得你最近不太对劲哦,老是心不在焉。”抚着贾怀念的裸胸,甄相思忍不住抱怨。
“没有的事,是你多心了。”贾怀念偏头躲避她询问的眼神,态度相当不自然。
“才怪。”她把他的头扳回来,面对她。“以前天一暗,你总是迫不急待的溜到我这里来。现在却换成我三催四请,你还不见得赏脸。”反倒是她变成女色魔夜夜招魂,丢睑透了。
面对她的质疑,贾怀念只能苦笑。他也不晓得怎么跟她解释,最近每当他们两人燕好之时,总会没来由的产生一股罪恶感,就好像他们背着万历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这真是荒谬,他骂自己。相思本来就是他的,可偏偏他又无法阻止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
“怀念,你到底怎么了嘛?”甄相思实在无法适应他这般犹豫的表情,拼命抱怨。“你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一点都不像过去的他。
是呀,别说她不适应,他自己都觉得离谱。以前那个信誓旦旦,一定要娶到隔壁邻居的小男孩哪里去了?一直以来他都是心无旁鹜,只想着怎么追求未来的新娘,现在却会为了一个情敌产生罪恶感?
只是这个情敌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上,并且对他该死的好。
“相思……”他的脑子好乱,他必须弄清楚。“如果皇上要你……”接着,他说不下去,无法想像自己失去她的情况,那必定比死还痛苦。
“皇上?”甄相思聪得一头雾水。“皇上怎么了?”
“没什么。”该死,他说不出口。“我只是突然想起明儿个一早,还得陪他去打猎,必须早一点回去做准备。”他胡乱编了个借口。
两人短暂的对话,就让他这么给打混过去。甄相思虽然狐疑,但也没再多问,因为天快亮了,他又得回万历身边,没时间交谈。
日子像流水一般消逝,从落花、艳阳到秋叶,最后终至飘雪。算算日子,他们竟然在宫中待了八个月之久,久到彼此的火气都很大,可敌人又迟迟不肯行动,教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好的动弹不得。
就在两人的脾气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一道消息传进宫中,让他们非常错愕。
“张大人病倒了?!”
万历九年年末,树梢上的寒露尚未掉落在地上,但闻紫禁城内传来不可思议的呼喊。
“是啊!”万历满不在乎的点头。“听说病得很重,朕已派人前去探望,赏赐药物。”
得知这个消息,甄相思和贾怀念互看了一眼,心中盘算着等会儿一起去看他。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万历上课的时辰,两人不约而同的等在外面,朝张居正的府第出发。
一见到张居正,他们第一个反应是他变得好憔悴,即使眼中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但总是炯然的眼睛再也不复昔日光采。
他们很想跟张居正打声招呼,可惜还没出声,就被他身边不断走来走去的各类官吏给挤到角落去,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张居正才发现他们的存在。
“是你们。”意外发现他们前来探视,张居正十分高兴。
“是啊,张大人。”甄相思朝他挥挥手。“听说您病了,我们特地前来问侯。”
她好奇的看着那些官吏忙进忙出,没让张居正一刻悠闲。
“这些人都是……”她左同右盼的看着那些人,被忽进忽出的人潮搞得晕头转向。
“这些都是京城中的官吏。”张居正答道。“他们有些工作上的疑问,不知如何处理,只好前来请示。”
原来如此。甄相思恍然大悟,难怪房间里到处是官服。
“他们难道就不能独立作业吗?”甄相思不甚谅解的抱怨。
“张大人都已经卧病在床了,他们还要棒着公事来烦您,这样您怎么休息?”
张居正只得苦笑。
“皇上他还好吗,有没有照着我的叮咛作功课?”即使已经病重,张居正仍心系万历,怕他没有尽到一个明君该尽的责任。
“有。”甄相思用力的点头。“他很用心在听讲,您放心好了。”她拍拍胸脯保证她会盯着万历,惹来张居正会心一笑。
“那就好。”他看着她身边的贾怀念。“那就好……”
“张大人……”
“甄姑娘可否先出去一下,让老夫跟贾公子说几句话?”
甄相思原本想问张居正为何突然病倒,没想到却被请了出去。
“好。”她奇怪的看了贾怀念一眼,贾怀念耸肩,表示他也很意外。
“那我失陪了哦!”她朝张居正笑了笑,顺便把一干闲杂人等一起扫出去。
房门当着他们俩的面关上,接下来是一段不算短的沉默。
张居正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有口难言,看在贾怀念的眼底自是特别清楚。
“贾公子——”张居正好不容易开口,才说了三个字,又立刻把话吞回去,表情踌躇。
贾怀念默不吭声,对于张居正为什么突然私下找他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