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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昌毫不隐瞒,坦然回答,
“一则,叔父曾经提起过,王纲首与季娘子有过口头婚姻之约,她当初既然准备嫁到江浙,坊里打造的海船应该就是江浙船型,我已经详细问过,江浙海船只适合明州港水浅沙多的海面,确实需要改造——”
在楼云的不动声色中,陈文昌拱手又道,
“二则,她身为女子,为了与学生成婚,远嫁到万里之外,心里难免担心夫婿是不是能诚心相待,以后终身能否有靠。易地相处,学生身为女子便也要出上几个难题试探一二,更何况她的要求于学生只是举手之劳?学生又岂有不应之理?”
陈洪这会子也听明白了。
这侄儿未必就不知道带船匠的事有可疑之处,但他是来求亲娶媳妇,便踏踏实实做一个求亲男子该做的事情,至于陈家和季家在东海上是为仇还是为友,那是他陈洪身为家主要决定的事情,和他陈文昌无关。
“将来这季氏嫁与学生,也只在家中相夫教子,打理学生名下三间铺子和她自己的嫁妆,其余她不方便的难事,自有学生出面为她奔走安排。”
说起提亲的事,陈文昌这未婚青年微微有些羞涩之意,却仍是条理清楚把他日后和夷女季氏的家庭生活规则讲说明白,
“即便大人与叔父将来在国事或是生意上别有打算,与她季家不能携手谈和,与她又有何干?她既然出嫁,就会把坊主之位让给两个弟弟,她愿意与我成婚,自然也会把心思放在了夫君和儿女身上,便是她有些地方思索过多,少了堂皇大气,本也是女子胆怯谨慎的心性,多想一些未必不是好事——无论将来如何,我也依旧是诚心待她,她也只需安心做陈家媳妇便好,学生以为,如此才是夫妻之理——”
“……”
陈洪已经是无话可说,楼云却是笑了起来,颔首道:
“文昌公子所言甚是,如此本官也就放心了,待得贵府的陈管事回来,本官也会尽力安排文昌公子与季氏的婚事,只不过本官还要问一句,那季氏在信中可还曾提起了什么?”
“并不曾再有别的要求了。学生也只请了与外祖家时常来往的六位熟练船匠在船上,他们的亲戚子女本也是陈家船上的船副、船头,这一回出海也是和往常一样顺便搭些货物,做些小生意,所以并没有惊动叔父。”
陈洪也早知道必定是如此,所以他才成个了冤大头。(未完待续。。)
066 家宅家事
陈洪听了侄儿一席话,心里忐忑不安,眼见得楼云却是一脸满意,起了身含笑送客,又亲切安抚陈文昌,告诉他陈季两家的婚事与王纲首再无瓜葛,他不需要多虑。
陈文昌更是诚恳赔罪,表示因为在书院中习惯清静度日,一遇上要费心劳力的麻烦事,就有退缩之意,实在是枉读了诗书。
眼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客气有礼,陈洪心中发愁,正准备送走了侄儿再回头和楼云商议这季氏建船的事情,没料他那文昌侄儿走到门前的脚步一顿,又回过头,微带犹豫地道:
“大人,倒是还有一事,学生也不知是否与大人的国事相关。” 楼云虽然没有寄望这陈文昌能和陈洪一样诡计百出,敢做敢为,经过这两回的交往,倒也明白他是个自有主张的聪明人,便让他尽管直说,却听那陈文昌道:
“学生听佛光寺的寺主提起过,这位季娘子父母双亡,是由古寺里的老宋僧教养长大,有如父母,所以学生以为,在写过去的信里应该向这位高僧问候一二,才是应当的礼数,只是那季娘子的回信里,却悲叹这位老宋僧身体每况愈下,连她写给他的信都看不清了……”
“——多谢文昌公子。”
楼云心中一动,听懂了他这话里说这女坊主和空明和尚书信往来极多的暗示,不由得心叹这季氏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差,才撞上陈文昌如此人物。
在他心底。本来对于自己走到陈文昌房门前驻足,结果居然引得他愿意求亲的丝丝莫名悔意,一时也都消淡了开去。
比起王世强。陈文昌无论如何应该是名好夫婿的人选。
——他也算是有夺有还了。
他含笑送走了陈文昌,转眼瞟向一边从头听到尾却还摸不着头脑的楼大,叹气道:
“看看人家的行事,心里明白,外面只管装着糊涂——” 这陈文昌虽然没有参加国宴,也一直在房中闭门读书,但他应该是听到了船上的火枪连放。明白他这国使大人对于这一趟出使的凶险早有准备,便也改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主意,打算和他同进同退了。
反正天塌下来。有他楼云顶着。
而且这人心思也足够体贴细腻,既不务功名,想来也会愿意花时间和心思关爱妻室,就算不至于让女子一见倾心。但他的妻室在成家后。只怕越是相处就会越觉得这门婚事是撞了大运,捡到了活宝。
“大人——”
陈洪踢走了他的侄儿,又陪笑回房,楼云回头看他,也不等他开口,只道:
“你也不需要担心你侄儿管不住那季氏,只要季氏答应与他成婚,他以礼相待。事事用心,她便是个石头人也要被他捂暖了。你只当她是你陈家的媳妇,有她帮着你,将来又何愁在东海上争不过王世强?”
陈洪何尝不是对这侄儿颇有几分看重,才会带着他来东海之上为陈家的将来搏上一搏,但他却不敢像楼云那样胸有成竹。
他可不是楼云、陈文昌那样没成亲、没娶过正妻、没生养过嫡子庶女的年轻后生,他可是万分清楚:
管你婚前如何的奸…情恋热,如何的有礼有节,到了婚后被一堆的家事、琐事和麻烦事缠上来的时候,看着家里的老婆那就是个扫把星,这当家的男人要是不娶上几个娇嫩小妾自我安慰安慰,日子简直就过不下去。
但娶了小妾这事儿也更不算完,老婆妾室,嫡子庶子从此就没个安宁日子,更不要提这一大家子一骨脑儿全指着你,叫你敢娶、敢生你就得全替他们安排得一是一,二是二,否则全都敢怨到你头上来。
他这文昌侄儿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要的就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真要和那季氏成婚生下儿女来,柴米油盐的到底怎么个过法,谁又能说得准?
这趟出海前一晚,他还被那最宠爱的三子气得要吐血,人家要死要活地嚷着要去佛光寺出家,一骂他不孝,他哭嚷起来的声音比他老子的声音还大。
只说他也不是自个儿愿意生下来的,全是老子娘们为了传宗接代,耐不住寂寞把他丢到这世上受活罪,他如今想明白了,要他一刀抹了脖子把命还给老子娘们,他也怕血淋淋的吓煞人,要在家里埋怨老子娘们,那也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他明天就要去寺院里剃度去……
比起这混帐儿子,陈文昌这样半路上把相亲画像还回来,但现在还是认清现实继续求亲的子侄 ,简直就是陈家晚一辈儿孙里最明白事理的孩子了。
他要能顺利娶到季氏,他自己且不提,八珍斋生意马上能重开,堂兄那一房以后就能复起,他们二房里那些啃老婆嫁妆,长子是个窝囊废,长媳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受气包之类的乱事,都能一骨脑地解决。
他也能带着季氏,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教书匠。
只盼着那季氏也明白几许妇德,嫁鸡从鸡,嫁狗从狗,别再和王世强一样折腾什么狗屁北伐,安心在泉州城里和他侄儿过上这份恬静的小日子……
“是,大人夸奖他了,只是他刚才提起那老和尚病重,这话里的意思……”
陈洪把家里的辛酸苦泪咽在肚子里,还要陪笑拱手探问,楼云也知道他家里的不易,听他问起,便看了楼大一眼,道:
“把驻马寺里的泉州僧人传回来的消息,向陈纲首说一说。”
楼大自然遵命,有详有略地说了佛光寺这一两年派出的游学僧们的所见所闻。
他们以寻找原本梵语佛经的名义,早的是两年前,晚的是半年前就陆续到了驻马寺,拜见过空明老和尚,花些时日就得知了那季氏和空明的来往关系。
这些年来,她下山后每个月都会回寺里探望,后来又因为不明原因,被老和尚疏远不见,她便改为每月写信到寺里来问候。
——想必陈文昌也是从她的回信里,猜到了她是经常要写信给老和尚的。
因为老和尚在驻马寺里有自己所收的亲传弟子,也是寺中的僧官,游学僧们从老和尚嘴里打听不出更多消息来,却从他亲传弟子和那季氏的交往中看出了端倪:
那老和尚是支持她召集坊民,合力建起唐坊的,也高兴她离开佛门后仍然有这份大愿力,却不喜欢她用歪点子赚钱,才给了她一个“慧空”的法号。
那季氏每月写信,除了抄几页佛经让亲传弟子们转交,表示她不敢忘记老和尚的恩义,其余信件都是叙述她山下的生活和生意。
泉州僧人曾经亲眼窥见,只看那每次厚厚的一打子信纸,锁在老和尚斋房里已经有了满满一箱子,就可知那女坊主是事无巨细,都对这老和尚一一交代了……
“那位空明大师既然对大宋不改忠爱之心,那么她和东海女真部落有书信往来的事,她必定也是要小心解释,仔细写在其中的。”楼云安座椅上,呷了一口冷茶,他当然不会对陈洪说起谋反之类的朝廷大事,他要守
密,陈洪也不爱听,但这女坊主让人怀疑的地方绝不止一桩,
“文昌公子相必也听说了,官家在临行前在宫中观潮楼召见本官的事情,刚才才会提醒本官。”
陈洪当然也知道,官家在楼云出使前,反复叮嘱若有必要可以召那唐坊耆老长者上船一述,问一问东海女真的事情。
东海女真,就是辽东一带东海沿岸的女真人部落,辽东本就是女真人的老家,他们和金国主政的完颜氏女真人虽然是同族,也向金国称臣,但仍然属于不同的部族。
“官家虽然是因为太后宫中寿礼一事,才知道唐坊,但以本官所见,这也是因为职方馆有密报回来,说是辽东极北之地,东海女真部落的港口一直和扶桑有些生意往来,本官以为和女真人做生意的恐怕不是扶桑,而是唐坊。”
说罢,他睇眼看了向楼大,楼大连忙补充道:
“去年王纲首有一批一百二十匹战马,被淹死在了扶桑下关口,听说那马匹并不全是高丽马,也有二十匹是女真港口里卖出的辽东马。”
陈洪一听到“马场”两字,就知道不是小事,要知道王世强三年前能在韩参政府中脱颖而出,靠的可不仅是楼家的人脉,而是马政。
他提出了在长江内河上设立水力吊装机,把四川盆地的马匹从水路运到江北边境。
此议一出,哄动朝野。
毕竟朝廷的北伐大计中,第一个要解决的事情就是战争中的马匹。
“马政之事,本来也和本官的市舶司无关,但既然官家垂问,我岂有不为圣人分忧的道理?本官倒想看看,在金国女真人的老家里是不是有更好的马种可卖——这女坊主和女真人又到底是什么有关系。”
陈洪听得最后一句,已经看出楼云的眼光中暗藏寒芒,他再是垂涎东海大利和唐坊十二条河道,此时何尝又敢再提把个金国奸细娶到家里的事情?
他此时也总算回过神来,那书呆侄儿陈文昌特意在此时提醒楼云,未必不是担忧这其中的隐情。
将来一个不好,这门亲事不但会让楼云的前程不保,还要连累陈家满门。(未完待续。。)
067 国使登岸
“陈纲首今日辛苦,且回去等消息罢。”
舱厅里,楼云轻描淡写,笑着送客,
“本官今晚也累了,其余的事情等明日你府上的陈管事回来再议——事关国本,本官也是慎重为上,难免有些小题大作了。”
陈洪满腹心事,抹着冷汗告辞,便也没注意到楼大在他离开后,接了楼云的眼色,命人严守在外,转身关上了公舱厅的舱门,他转身禀告着道:
“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楼春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登岸,随时准备接应大人进驻马寺。”
楼春,当然就是第二批潜伏在扶桑官船上登岸的二十名家将中的头目。
刚才楼云送两位扶桑使者离开时,他楼大就已经奉命安排好了一切。
说罢,他一脸猴子般的兴奋,打开了公舱厅的侧门,跟着楼云一直回到了他的舱房。
舱房里空无一人,他侍候着楼云去了官袍,摘了幞帽,换了一身楼府家将们外出时的短打武衣,正准备回房去自己也换身衣裳跟随他登岸,楼云却叫住了他,道:
“你不用去,今晚就在这里等着。”
楼大顿时苦了脸,转头哭丧着道:
“云哥,你和兄弟们都去岸上了,我留在这里干什么?”
“困了就在我房里睡,免得让外人知道我不在,若是不困,你也可以去吴管带房里和他
说说剿海贼的方略,这次出使回国。虽然少不了你的官位,但你日后的前程难道还要我时时替你操心?”
楼大如今也知道,他再说些吴管带是废物之类的话。在楼云面前是过不了关的。
没有吴管带,二层舱里还有泉州水师的冯管带、方管带、牛管带,都与大人有几分交情,他楼大借着去拜访吴管带,和这几位多多亲近,却是能学到一些真才实学的。
而他能与经验老到的水师管带接近,对他将来的前程当然有好处……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楼云携刀走到了舱窗前。推开窗户,回头笑看了他一眼后,就轻轻一跃。
水波无声。他跳出窗外,落到了早就等在窗下的板船里。
“大人。”
“走吧。”
海波荡开,船上一直等着的六名家将同时划桨,几声轻微的桨板水响。楼大站在窗前。看着楼云面向鸭筑山方向,盘坐在小船中。
在七月初一下半夜的弯钩月光中,他的背影渐渐向扶桑官船登岸的唐坊西水门驶去……
据传回来的消息,西二号水门是唐坊租给了太宰府的官船码头,专门有太宰府的兵丁守卫,然而,此时太宰府自顾不暇,楼春等人早已经潜入西二水门。准备好暗中接应。
凭着这些事前准备,还有楼云的本事。足以顺利在不惊动唐坊的情况下,暗中登岸……
至于第一批登岸袭击季家小院的楼已等人,他们只要没有被唐坊抓住,也应该是按原来的计划退避进了鸭筑山。
只要依据潜行的暗号,楼云就能和他们联络上。
总共四十六名家将,足以护送他进入驻马寺,见到那空明大师。
谁叫泉州僧人传回消息,就算拿了大人盖了官印的亲笔信,空明老和尚还是不肯给面子地把那女坊主的书信交给僧人们带回。
这老和尚在病床上还疑心他们的来历,担心他们对那女坊主不利,要让亲传弟子把他们赶出寺去,僧人们反复解释,他却只说眼见为实。
这句里的意思,是亲笔信也能伪造,非要宋国国使亲来,他才能考虑一二。
由此,大人更是疑心,如果那些信件里没有不可告人的内容,这空明岂会如此慎重?所以他细心安排,甚至利用季辰虎引发唐坊内乱,不过是为了得到机会,能暗中登岸罢了……
想到这里,被留下守家的楼大转过身,沮丧地倒头躺在了楼云的床上。
偏偏把他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