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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放心,我可不敢误了我们公子的事情。”
骏墨敬这管事年老忠心,又通晓扶桑的内情,也客气笑着点头,
“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能看出来我不是陈家的人,按理,公子不可能不派一个人跟进坊里看看,他们也应该是知道的。”
脚下板船一震,板船终于通过了悬空高吊起的水门,在河道码头边泊了船。
他跟在陈家二管事陈欣的身边,眼珠儿四处打量着,果然发现河道两侧的货栈商铺边,都安排了坊丁守备,也不知道这是坊中正常的守备,还是专为了他们进坊而安插的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陈家跟随上岸的船丁们抬着的十八盒见面礼,他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少不了八珍斋的两枚铜镜。
按公子的吩咐,如果能探查到唐坊铜镜山寨货的制造工坊,就能查清唐坊工坊里有没有出产火器,以及参加制造的工匠人数。
如此,他回去才好向公子交差。
毕竟,公子千里迢迢从泉州回到临安城,用了手段谋到这个国使的差使,自不能空手而回,既然那季辰虎不肯把他的姐姐直接赶下坊主之位,唐坊里的火器工坊他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一丝口风也不透,大人满腹的妙计一时都用不上……
他就只好为公子深入坊中,来一招釜底抽薪了。
总不至于按陈纲首那胆小的主意,让大人使计诱这女坊主到船上,把她扣押下来,就算是大功告成。
真要这样,将来回国后能否让官家满意尚且不提,仅是这满船上的楼府家将,二三千的船民壮丁的脸面,全都要丢光。
火把摇曳,一行人在坊丁引路下,沿着河道向坊中走入。
河道边的长街中央,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季氏货栈。
骏墨隐晦地看向了唐坊东面,在东坊宋商们四处挑起的招牌布幌间,仔细分辨着,终于,他在踏入季氏货栈前,如愿看到了一只做招牌的精致宋制烟雨水墨图画灯。
它挂在一处半挑高的商铺二楼屋檐下。
受公子之命,早就潜伏在东坊里做生意的小宋商,在坊里做的是灯、扇、伞等纸铺的生意,如今他也早已经得到了夜间在坊中行走的坊牌。
按约定,今天入夜后,这名小宋商会悄悄到那季大娘子所居的老街小院前,挂上一只同样的烟雨画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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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姐弟相争(上)
“大妹子,要不,你那山寨货的生意马上停下——”
季氏货栈里,黄七郎也有些忧心,“这样陈家也不至于全力支持楼大人,生意上的麻烦是万事好商量……”
她却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已经找到建船的密港了,也在托人从江浙一带请造船匠过来,还有半年就可以结束了。”
只可惜,在她还需要半年的时候,也需要和楼云协商雇请一批福建造船工匠才行。
但这个要命的时候,王世强闹着要娶平妻,楼云非要让福建海商返回东海,扶桑还要内乱,季辰虎更不让她省心。
脚步声碎,她转头,来的是也闻讯从后面院子里赶过来的汪妈妈。
还有扶着她的小蕊娘。
季青辰看到她们,向前一步,迎了上去,笑问道:
“妈妈,我知道你是向宋商们打听过大宋办亲事的规矩的,我听说两家说亲事,先写草贴子,说说各家的情况,这贴子我们已经有了,接着还要细写两家的祖宗三代、有官职写官职,没官职也要写清田产,好象聘礼和嫁妆单子也是互相要商量一二的吧?”
汪妈妈虽然大喜于季辰虎的归来,所以匆匆赶来,但也被外面的动静闹得有些忐忑不安。
她虽然为人刚强,又贪财揽事,但到底有了年纪,也不喜欢这样喊打喊杀,放火烧楼的动静,见着大娘子还是在考虑亲事,暗喜她不至于立刻翻脸,连忙应道:
“是,大娘子说得没错,这成亲的规矩老婆子都一清二楚呢,绝不会叫他们糊弄了。”
“如此,就请李先生和妈妈商量着,请陈家管事进来好好说一说了。”
前堂早已经掌了灯,她提裙向外走去,一边掩唇微笑,白罗袖暗纹流动,
“记得要不拘时辰,拖到明天早晨最好,也不要让他们有机会走出这货栈。”
“是,大娘子——”
汪妈妈和李先生对视一眼,同声应了,便有季洪去外面接那求亲的那陈管事。
只是这季洪又犹豫一步,回头道:
“大娘子,那陈家来的人里,俺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俊俏小后生,不像是陈家的公子,也不像是普通仆役,那打扮倒像和高丽书院里,公子们的小厮或是书童。”
黄七郎也不待他说完,问了几句那小后生的容貌,连忙就道:
“是楼大人身边的小书童,叫骏墨的小子,听说他虽然没有跟着楼大人去过山东,却也是从小在明州街头里胡混的泼赖小子,表面看起来斯文胆怯,性子却机灵,极是难缠,想必是过来看看坊里的动静了。”
“既然如此,就好好招待他们吧。”
她吩咐完了,压根也没有去见陈家人的意思,伸手牵了小蕊娘,出了货栈就要离开,黄七郎当然是担心他黄氏货栈的海船,赶着要去东水门看动静,却不明白她是怎么打算。
到了门前,他又一眼瞥到王世强身边的小厮左平,正等在了门外,他不由就问道:
“大妹子,你这是回季家小院等三郎回来?”
他也知道她这三年来入夜后不再理事的习惯,他倒是更明白她的心思。
三年前,她没能说服王世强成婚后留在唐坊,而是要随他嫁回大宋,而她一旦有了远嫁离开的打算,坊里两个兄弟身边的亲信当然就重新起了心思,等着她出嫁后争夺这坊主之位。
当初她借着备嫁妆在坊里理清帐目,何尝不是为了在两个弟弟里选一个做坊主?
既然是她自己的主意,本来一直支持她招婿进坊的老里正、老管事们也都默认了。
如今婚事虽然不成了,但她出嫁后让出坊主之位势头已经是不能改变,否则她不至于一桩接一桩地和福建海商议着亲事,这也是要让坊民们放心,她三年前的决定是不会改变了。
这些日子,她退居在季家小院,入夜后不再理事,把坊务渐渐交到季氏货栈手里也是同样的意思。
今晚季辰虎回来后,应该会回家去见长姐的。
——亲姐弟又有什么话说不开?
“哪里有心情去见他?见了也是我说我的,他说他的,我不出声了,他就怒了瞎嚷嚷,嚷够了就开始摔东西,摔完了东西就要揍我,我顶上去送给他揍,他的脾气就更大,家也不要了,摔门就走——”
她这般戏说着,惹得小蕊娘掩嘴而笑。
然而小蕊娘细看她的神色,感觉到大娘子有心事,便也不敢出声,只听她继续说着,
“他以前也就是走个三四天,也知道要回家,这一回半年了都不见他的人影……”
她叹了口气,知道季辰虎这一回不仅是真恼,还是因为十二条河道全都被二郎暂时掌控的事情,让他没有了财源在外面收买兵器、铠甲还有平安京城里更多的消息。
他就算不至于和她反脸成仇,却知道拉大宋国使这样的外援了。
好在,她也并不意外。
她向黄七郎道:
“今晚我不回老街了,我替三郎去一趟驻马寺。”
“这时辰你还要闲功夫去驻马寺?”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劝阻,
“大妹子,三郎虽然是你的亲弟弟,但他毕竟大了,不像当年他和二郎都只有十三四岁时,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什么都听你的,就算两坊里火并,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赶回来在他面前要死要活地哭骂上一场,他那时还会心软,收了刀子随你摆布,如今可绝不会了——”
“我明白的。”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知道他说的是七八年前,河道还在修建的时候。
当初,她到扶桑内地去游说领主,留下来的黄七郎被吉住商栈买通太宰府抓走那一次,她听到了坊中的紧急传讯,才知道被扶桑海商在背后下了暗手,黄七郎不在,坊中已经是大乱。
她虽然不明白传讯里说的二郎和三郎要杀起来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却也满心惊慌,日夜兼程赶回唐坊。
那时,她一脚踏进初开的坊街,就已经被眼前的人山人海惊呆,坊里十二条淤泥粗通,流水清亮的河道也让她不敢置信。
她万万没料到她不过离开了半年不到,唐坊人口竟然会暴增到二三万,更没料到十二条沼泽下的河道会全部挖通,只等着砌河道筑港。
她分明还记得,她离开时,二郎从北九州岛也只游说来了不到四百户,打算等到明年河道开到第三条时,再去劝说余下的几百户迁入唐坊。
三郎手下也只有他这些年在九州岛沿岸帮着她做走私时,纠集起来的不到一百人的小兄弟们,至多还有他为了争渔场,不打不相识的南九州村子里的许家六兄弟。
她这个长姐更不明白,季辰龙和季辰虎平常就算不是真正亲近的亲兄弟,那也是一起患过难的堂兄弟,怎么到了这马上要过好日子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丢下笠帽和行李,挤进人群里,远远看着他们两人各自被坊民们簇拥着,彼此都铁青着脸,站在土筑的第一座码头上,不知在争吵些什么。
她奋力喊叫着他们的名字,然而比她的声音更大的是坊民们的对骂怒吼声。
她看到身边的所有的坊民,不论男女老少个个都煞红着双眼,他们满身的淤泥还没有洗去,就已经操着挖河开拓的家伙,口沫飞溅地互相威胁,愤怒叫嚷着:
“二郎,大伙儿家也不要了,从北九州岛跟着你迁过来了,辛苦两三年,这河道凭什么叫他们南蛮子占了便宜——”
“没有俺们这些人,没有三郎,这十二条河道根本挖不通,凭什么叫你们拿了大头!三郎,你别忘了当初你带着俺们来唐坊时答应过俺们什么!”
“三郎,别忘了你答应过你能比汪家干得更好!不叫俺们再当奴口,让俺们天天吃米饭吃鱼干,今天你要怎么样,俺们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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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姐弟相争(下)
在把她挤得挪不动脚的混乱火并中,她虽然没有见过三郎在南九州岛的杀戮,却亲眼见到了三郎那染血钢刀差点砍向二郎的情景。
如果那时她没有恰好赶回来,没有赶在南北两坊刚开始动手时就挤进了对峙的人群里,没有在惊骇之中忘记了恐惧,在人群中扑出去,狠狠撞到了三郎的胸口,一耳光甩到了他的脸上,把他推得倒退了两步。
——她不知道二郎和三郎那一天到底会如何收场。
她也记得,在还没来得及染满血腥的河道边泥地上,在她过于震惊的脑袋里,那时根本想不出别的办法去阻止坊民的内斗。
她背着扶桑海商,到内地游说各地领主破除官办贸易,是在挖他们的墙角,那天能一路平安赶回到唐坊,就已经耗尽她这些年积累的所有人脉。
过去几年里,她也从没想过要在弟弟们的手下里安插自己的亲信,
她只有孤身一人。
那时,她只能本能地像一个被逼到了绝境的乡下泼妇一样,抓着二郎不放,打滚哭骂,披头散发让季辰虎把她一块儿给杀了……
她还记得那时她哭骂的尖刻言语:
“忘恩负义的下贱种子,忘记了爹娘,忘记了祖宗!瞎了心的东西!为了几条河道,今日你就要拿亲兄弟开刀,明天你再拿亲姐姐开刀,后日大后日,你又容得住谁?谁又敢跟着你——”
三郎身边的那十几个最亲信的小兄弟,如今已经长大,吃过她的饭,穿过她的衣,自然不敢来拖她,反倒是那许家的六兄弟,居然还敢伸手来碰她,要把她拖走——
她那时也想不起什么古汉书里面看来的“谋定而后动,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般的训诫,她接到坊中内斗的消息后,只来得及摆脱一路上不断出现截杀她的山贼,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她只看到二郎身边的渔户虽然增加了,也绝比不上三郎身边那上万的陌生面孔。
完全打破了她所有的预期。
更不要提,还有那要把她拖走,鼓动着三郎继续干下去的许家兄弟。
她只能拼命锤打着三郎,死抱住他的双腿在地上哭叫乱骂着:
“看看你造的什么孽,你还没死呢,你姐姐就要被人欺到头上来!爹娘在天上看着呢!你九岁的时候,我们逃出村,我被路过的扶桑山贼多看了两眼,你就知道有危险,能背着我一天一夜逃了几十里的水路,也没有忘了拉二郎一把,早知道今日当初何必又管我这个无用的姐姐,我当初还不如跟着爹娘一块儿死绝了,不用再睁眼看着你这没天良的王八羔子——”
三郎一直没有动弹,任她打骂,却也没有半点后退的意思。
倒是那许家兄弟吃了她当面唾过去的几口吐沫,因见着吐沫里带着血,不知道她是咬了唇还是咬了舌头,便迟疑了起来。
就这样疯子一般歇斯底里地哭闹着,只当他身后等着的那一两万持械渔民都是空气,她知道季辰虎已经骑虎难下。
但她更知道,她要是一松口,一后退,这已经争红了眼二万之众涌上来,真的会把身后的二郎,还有李先生那些邻居,那一万多的北坊坊众全都杀光杀败了,才会有个结果。
他们死了,接下来谁说不会轮到她?
以前她还能接济三郎的吃用衣食,现在三郎已经不需要她了。
三郎现在的眼神,实在让她想不起不过是几年前,他还是一个会在深夜里担心死而复活的阿姐被和尚咒杀,所以翻山越岭,偷偷到驻马寺寺奴寮舍里来看她的孩子……
然而,那一日,三郎终归是伸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从他手上拿走了刀……
……
“季妈妈,我的嫁妆册子拿来了吗?”
她站在货栈门口,看着街道尽头,有内库坊丁打着火把,慢悠悠赶来了一头青帐乌篷的牛车,她乘坐去驻马寺。
车上,已经按她吩咐回内库准备的季妈妈,扶着坊丁的手,从车辕上走下。
她双手向她呈来了一只木盒,小蕊娘上前打开,可以看到里面厚厚几册分家后的嫁妆册子,还有册子上面放着的一枚私章,一串内库铜钥匙。
“三郎回来如果要见我,妈妈就把这盒子给他,让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但只要我一天还是坊主,十二条河道就要在季氏货栈名下全权打理,他要是再不依不饶的,就击鼓,召开里老会重议坊主!我也知道他嫌里老会的人都没血性图安稳,你告诉他,他尽可以马上召集全坊坊民,看他们南坊人多势众却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他进扶桑内地——”
说话间,她又叹了口气,把声音里的三分的烦恼给消淡了去,不等黄七郎疑惑她这会儿去驻马寺就是为了避开三郎,她抬头望向远外鸭筑山中灯火通明的驻马寺,听着那来回撞响的震荡佛钟,稍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