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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桶里热水沁得我两眼发涩,热热的也就有些止不住的意味,于是抱着在旁侍候的晓花就是一顿大哭,委屈得仿佛人财两空。晓花吓得连手里玉盆都差点掉在地上跌碎,连忙迭声喊“怎么了怎么了,娘娘是谁欺负您了”,我忙抽噎着指着水下说肚子疼,她含着半句话卡在喉咙口,愕然半晌几乎没岔气。
几个人扶着我穿衣回殿,然后熬来汤药,我懒懒推了回去,拿被子蒙头不加理会。
我心绪不宁,辗转许久也未睡沉。我极少有例假来时的情绪化,但是这一次,似乎破例了。
迷糊了不知有多久,半睡半醒之间只见外殿里乒哩乓啷传来串串响动,紧接着又听有人“娘娘”“皇上”的喊起。
我恍惚中抬了头,见到晓风两眼肿得跟红桃子似的从殿门外冲过来趴到被子上,凶巴巴指责我:“娘娘!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先回来了?我们找了你半夜都没找到人,我还以为你真的被人劫走了!”
我打起精神坐直,慌忙伸手拍拍她头:“没事没事,我打不赢就跑了。”
紧接着是刘彻一阵风似的进来,高斯以及几个侍卫随后闯进。
我见着他便没好脸色,心里委屈一时汹涌,望着镂空雕花的隔墙外头被踢翻的花架台案说道:“怎么,这么匆忙,走水了吗?”
他瞪着我走近,余光往旁边扫了扫,众人便赶紧退了出去。我可不吃他这一套,依旧是眼里含冰死瞪着他。等人清退之后,他抱起我放在他膝上,前前后后仔细的看。我受不了他这么婆妈,挪开坐回被窝里。
“让我看看!”他蹙眉道,声音也有点沉。
我斜眼看他:“男女授受不亲,我岂能让你说看就看?”
他翻着白眼坐下,两只眼直勾勾看着我,看了许久许久。若是平时我定要将他瞪回去不可,但是此时我的确是没有精神,于是冲他咧了咧嘴,叹着气滑进被窝。
半晌,他靠近了点,趴着床沿,捉着我的手看上面的蔻丹,“还以为你真的很机灵,怎么笨到连两匹马都跑去冒险。难道我刘彻,还丢不起区区几匹马。”
我两眼一翻拍他的额:“没良心的!别想耍赖,这个人情你可得记着。”
他扬唇看我,“好啊,要我怎么报答?一本《百美图》够不够?”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本巴掌大的锦帛小册子来,封面是个手执卷册的美人含笑凝睇,细看之下那上面还落下两点银红的蔻丹汁渍,那不是我适才还在车上翻过的百美图又会是什么?
我愕然,讪讪伸出手:“怎么会在你手里?”
他把册子扬高,挑眉翻到当中某页,指着上头人物说:“百美图上名列第三的董偃,居然被人用胭脂画成了个大花脸,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这手段可太不上道了。”
我怒目:“给我!”
他侧目过来,轻笑,“既然这么讨厌,不如烧了它吧?”
我无语,而后翻身朝里:“懒得跟你废话。你回去吧,我困了。”
“生气了?”他捉着我的手摇晃,我气结不动。他便将手抚在我腹上,柔声问:“还很疼吗?”
我点点头,闭了眼。我初潮的时候他第一个知道,数年前有天我穿着白裙子骑马归来,他在身后指着我裙子上面小块殷红吓得面无人色,以为我又要死了。我心知肚明,当时想事已至此,便就懒得忸捏,大大方方跟他普及了。是以我顺带而来的毛病,他就算知道也并不稀奇。
他翻身上床,和衣在身后搂住我:“反正都半夜了,我陪你睡会然后去早朝。”我想推拒,但是恍惚中畏寒的身子又依恋这份温暖,便不再多话,遁着儿时熟悉的姿势,蜷着身子往他怀里靠了靠。
少年时我们也时常同榻而卧,只是他单薄的胸怀不知几时起已变得宽阔而厚实,当中的温暖似乎源源不尽。两三个时辰前我背靠在另一个人怀里,却是心绪不安。
“小武,”我低低地喊他,“你讨厌董偃吗?”
他的身躯微顿,片刻才又捉起我的手放在被口,“你呢?”
我重重点点头,将被子拉上了点,囫囵睡去。
迷糊中梦影憧憧,乱七八糟不知见到了谁,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依稀听得有人在耳边低语:“我讨不讨厌他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的讨厌他……”
021 问罪
精神大好之后,碰巧天气也晴朗起来,我跟晓风晓雪闲着无事在园子里树荫下绣针线,预备些暑天要用的鞋袜挂饰之类。偶尔间八卦几句,聊聊宫内宫外之事,而免不了又要聊起当天夜里在汲黯府外的情形。
据晓风说,当时等她喊了刘彻与汲黯出门来时,现场两匹马仍在当场,但是两名马贼已然不见,而我也不见,现场只留下些打斗的痕迹。于是刘彻立即吩咐了人四处去追查,后来是碰到了前来送信的董偃的随从才知道事情原委,而那时我已经回了宫。
“只可惜了那两匹宝马,回宫的路上居然气喘嘘嘘,到了半路居然扬起了蹄子来,狂躁得不得了,后来多亏有司马监出身的太监在,临时换了马匹才无事。”
我对着阳光穿针线,口里道:“怎么会这样呢?当时那马明明很听话的。”
晓风耸肩:“这就不清楚了。总之司马监的人看过之后立即把他们换到了病槽里,据说还要调查究竟是被喂食了什么东西。”停了停她又道:“对了,听董君的那两名随从说,两名马贼身手很厉害,而且好像对城里地形十分熟悉,他们追上去没多久便失去了踪影。”
“干偷马这种勾当的人,没两下子能干得来么?”我对于当晚能够从他们手下逃脱仍然感到很得意,于是顺口显摆道:“但凡那些作大案的人头脑都相当聪明,还有他们的装备也绝对高端,这叫做高科技犯罪。他们大多数是团伙作案,因赚得多便各处打点,如此一循环便就财源滚滚而无后顾之忧,是以要发财就得先投资,这就是真理。”
她点头深以为然。但是想了想,又说道:“娘娘,我觉得这话不全对。像韩大人这样的,根本不曾跟人谄媚示好,他就凭着过人的文采和谨慎的举止,皇上还不是同样信任他,让他举荣登富贵。可见,这天下还是有许多人是不需靠打通关系拉拢党羽就能立足的。”
我对于她这番逻辑感到很是担忧,因为再说下去很有可能衍生到靠皮相就能位列至尊的话题。于是我放了针线,语重心长地说:“这宫庭里就是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皇上还年轻,见到的美人尚且有限,等过些年**一充实,皇上左拥右抱,你瞧瞧他还能这么受宠?”
“谁要左拥右抱啊?”
这正说着,我母亲却从园门口款款走来,七八名仆从分成两队随在身后,真可谓浩浩荡荡。
我咳嗽了两声站起,“娘今日怎么来了?瞧这天热的!”我因方才犯了闺忌,是以殷勤地与晓风同上前搀扶。
她嗔视我俩,拿起小角案上的鞋面来看了看,板着脸说:“堂堂一个皇后,又不是没人服侍,不学些治国理家的学问辅佐皇上,偏做这些。你这样不学无术,便是不等他左拥右抱,将来若有什么人比你先懂得这些学问蒙得皇上重用,我看你上哪里哭去?”
我讪讪道:“是我的走不了,不是我的留也留不住。谁要进得来那是她的本事,有啥好哭的。”
“还敢顶嘴!”
她沉喝,我便立时肃颜不敢再言语。风花雪月们适时闪出:“是太主殿下来了!快请进殿吧,有奴婢们亲自炖好的燕窝在炉子上呢!”
母亲瞪了瞪我,没好气与丫头们进了殿。
我随后入内,与端坐在锦垫上的她隔案而坐。
“娘今日脸色可不甚好,是谁惹您生气了?”我接过递上来的燕窝奉上给她。
她只冷哼接过,并不答我。
我见状便挥退宫人,她这才寒着脸冲我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说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他都病成那样了你还变着法子去气他,我若不是前日见着他换下的被褥上有血,不然还不知他当时竟被你气出了血症,——怎么,呆在我身边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这番话犹如石头般猛地朝我砸来,令我几乎招架不住。我知她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并不知原来是为了前几日送稀泥气董偃这桩事而来。区区一个董偃,竟令得她亲来向我问罪,于是当即也不理会什么血症不血症,只扬唇道:“一个无功受禄的男人,莫非娘还认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她把汤碗往桌上一拍:“那照你这逻辑,你爹成天只会养花弄草岂非更扶不上墙?”
身为尊贵侯爷的父亲竟被从来视身份为一切的她用来跟出身卑微的董偃相比,可见事隔几年,董偃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已然与日俱增。我怔然许久不知该做何反应,良久后方抬眼望她,说道:“娘,你有多护着董偃我管不着,但是父亲为人堂堂正正,做的事情虽与社稷百姓无甚相关,却光明磊落行事坦荡,并非自甘堕落的董偃可比。”
“放肆!”
我这番话也许让她十分生气,因她听后脸色已然发青。与她母女相称八年,像这么样严肃的对话从未有过,而我有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也并未想过要说出口来。她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堪称冰冻三尺,我想今日定是撞了邪神,才会按捺不住而将话说破。
此时我已有些悔意,望了她两眼,亡羊补牢地嗫嚅道:“娘,其实,我只是觉得父亲应该受到些尊重。”
她沉着脸一语不发。
我在心里叹气,事已至此我已莫可奈何,索性连刚刚升起的一丝悔意也消了去。
我们母女俩坐在这宏大的大殿里默然对坐,谁也没有先开口,空气沉滞得令我每个毛孔都开始不自在起来。
半晌过后,母亲终于垂下了眼,定定望着地板吐语:“我不是怪责你爹。只是——”她抬起头,顿了顿才道:“阿娇,你是不是还因为我当年留了董偃在身边,而一直很生我的气?”
我微怔,不置可否。既然说到这份上,是生气,抑或是郁忿,我已经分不太清楚。只是偶尔会觉得在这肮脏宫闱内,若还能保有最后一丝清明,我便必得为父亲大声说上几句话。他何错之有?不过是不幸爱上了个强势的妻子。而我又何错之有?为董偃这样自甘堕落的人徒伤许多心神。
“娘,你别想多了,我没有。”我垂头举杯,终是固执说道。
她扶着桌案站起,缓步走向庭中,空荡的大殿里传来她的叹息:“有些东西,你是不会理解的,不光是你,你爹爹也未必理解……”
022 讨来的饯行
门外阳光依旧,杨柳在庭前飞舞。
我在殿内独坐了半日,终于在日斜时分扶膝站起,端起已然凉透的燕窝汤仰脖喝尽。我想我能不能理解母亲的情感已并不重要,而之于她,应该也并不在乎我会否真的理解。
我不打算让这个事情摆在心头很久,因为刘春已趁着我理妆时走进。他凑到我耳边说:“娘娘,太皇太后那边传话,说大后天就是启程去甘泉宫避暑的日子了,看娘娘可有什么特别交待的没有,若有的话就一并回了那边管事太监,让他们料理妥当。”
我歪身靠在榻上想了想,说道:“紫仪殿那边清静,又靠近甘泉山,那里紫藤花历年都开得甚好,就把它收拾干净,咱们就住那里好了。”他当即拍手:“太好了,奴才们刚刚也这么想来着!山上竹林里有许多雀鸟,到时我去跟余英两个捉些来给娘娘打牙祭!”
我呷了口茶,深表赞同。
每年夏天窦太后都会上行宫去避暑,路途虽都不远,一去却也是三两个月不归来。老太后召我随行其实每次都烦不胜烦,因我好捕食生灵的本性实在与素来向善的她不相为谋,但每次把我赶跑之后又闷得发慌召我回去侍候。如此这般折腾几年下来,她也就认命了。
接下来两天我便看着丫头们打点行装,零零碎碎居然有两大车,首当其冲是我的小说必得带上。
刘彻闻说我要出宫,是夜便拎了两壶御酿进殿,美其名曰为我饯行,迫使我不得不命丫头们把打算用在路上当干粮的两只荷香鸡给奉献了出来。
酒过三巡我挨着他坐下,举着杯推心置腹地说:“这几个月你可潇洒,钻石王老五啊,京城里美人遍地都是,便宜你了。只不过有句话还是得劝劝你,再风流也得顾着些身子,你可还没有子嗣,别等过两年肾亏就麻烦了。”
他死命瞪我,“你也别太逍遥,别忘了你现在是有夫之妇。”
我抱拳相让:“好说好说!”
因韩嫣不能同去,是以临行前的下午我特地去了趟他殿里辞行。虽然刘彻很是看不起我在铜镜前搽脂抹粉的模样,可我还是兴冲冲盛装而行,并顺手掐了把扶桑花当做手信。
韩嫣病已大好,我们去到的时候他正指挥宫人整理卷册,白衣于身立于窗下显得飘飘欲仙。我举着手里红花晃在他眼前,唬得他几乎撞歪了书架。
“娘娘……”他把花讷讷接过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像韩信那样的盖世大英雄居然会出个像韩嫣这么样一个羞怯的子孙,每次他叫我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幽怨很无奈,而且目光总是要瞟向旁边的刘彻,这让我十分不甘。我以为我长得并不比刘彻要差,他很应该再多看我两眼。
我在衣袖里掐着刘彻手背,衿持地说:“韩嫣,明天我要出宫去避暑,你将有好久不会见到我,一定会想念我的,不如今天晚上你给我饯行吧?”
他果然又望着刘彻,刘彻嘶声,撇开脸看着窗外。
“那么,”无奈之下他抿了抿嘴,说道:“眼下将近月中,桂清阁月色甚佳,臣这便前去摆宴为娘娘饯行。”
我欢天喜地地点头,看着他出去安排,然后拖着刘彻坐在他殿里静候。
刘彻耍赖,举着手背让我给他揉,高斯正好走进来:“皇上,汲黯大人在宣室殿前请求见驾。”
“怎么不请他过来。”刘彻头也没抬。
“这个,”高斯为难地看了看左右,说:“汲黯大人说不便过来。”
“不便?”他转了头,把手收回去。“为什么不便?”
高斯舔了舔唇,压声道:“大人说,他乃堂堂汉室忠臣,不入佞臣居所。”
刘彻转头看我,我也转过脸去看他。他哼笑:“韩嫣几时成了佞臣吗?”说完拂袖站起,大步出了殿门。
我顿了顿之后也快步跟上,与他径直回了宣室殿。
汲黯官服齐整,垂首敛目站在廊下,颌下花白长须随风飞扬,神情很是肃穆。
“天气炎热,卿怎么不入殿等候?”刘彻至了跟前,汲黯立即便与他君臣之礼,又俯身见过我。刘彻受了这一礼之后又与他行了回师生之礼。他这才朗声道:“皇上此言差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上未曾在殿,身为臣子怎么越礼居之?”刘彻便微一哂,便率先入了殿内。
我们并排坐于龙案后方,汲黯跪坐于玉墀下左侧。
宫人们上了茶水之后他便道:“皇上日前所提议筹造三铢钱之事,臣以为推行仍有难度。首先是得不到各公侯王爵们的拥护,因民间钱币大多集中于这帮人手中,诸如各公主府、各诸侯国,以及诸三公九卿。另,钱币变换于货物买卖也会存在颇长的适应期,大汉平定征战年数不久,臣以为尚不宜施行。”
刘彻手搭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