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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
“听说暗夜罗当年睥睨武林、煞是威风?”腊梅香气清淡,如歌不由嗅了又嗅。
钟离无泪望着她,忽然低下头,脸有些红:“属下当时只有四岁,未曾见过暗夜罗。只是听说他桀骜不驯、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嗜穿一身鲜血般妖红的衣裳。”
……
湖边夜色中升腾的白雾。
红衣如血。
闪亮的黄金酒杯。
苍白的赤足。
倨傲狂笑的神态,长发几乎散在地上,眉间细碎邪美的朱砂痣。
声音如湖底的水波般勾人魂魄——
“我是暗夜罗。”
……
如歌怔怔抚着腊梅晕黄的花瓣,失神间,一片花瓣被她扯了下来。
她没有听到钟离无泪继续说着的话。
那红衣人果然是暗夜罗?他为何会出现在烈火山庄?战枫同他是怎样的关系呢?心底暗暗紧缩。爹的死,会不会也同他有什么牵连呢?
“庄主。”
钟离无泪轻唤沉思的如歌。
如歌回转头,微笑:“还有什么事情吗?”
庭院中,只有如歌和钟离无泪。
他凝神细听周围的气息,待到确定无人后,方沉声道:
“今晨在苗河镇发现一人。他的装扮样貌同往日有所差异,然而,属下有七成把握确定,他就是——江南霹雳门的少主雷惊鸿。”
如歌微微颦眉,她望着钟离无泪:
“这件事多少人知晓?”
“三人。”探子、她和他。
“很好,”她微笑,“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钟离无泪沉默良久。
终于,他道:“属下始终觉得老庄主死得蹊跷。”他自幼丧亲,流落街头,是烈明镜将他收入山庄传他武艺。老庄主虽去,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只有老庄主亲点的如歌小姐才是他的主人。
如歌静静吸气。
“钟离无泪,你可知方才的话会生出多少事来?”
“属下知道。”他神态倔强,“属下不会在他人面前提起,可是,属下不愿意老庄主不得瞑目。”
如歌站起身:
“爹一直派你监视战枫的行踪吗?”
钟离无泪的脸又有些红。对于一个热血青年,做卧底的事情始终觉得不甚光明正大。
“是。”
“那么,爹离世前,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如歌紧紧凝注他。
******
冬日的海边。
海水是一望无际的苍蓝色。
波涛时而平静,时而汹涌。
朝廷的大军驻扎在离海边一里外的渔平。
十万威远军在静渊王的率领下,军纪严明,并不扰民伤民,渐渐令渔平的百姓宽下了心。一个多月的时间,威远军已经同倭国开战三次。虽然双方互有死伤,但朝廷大军胜势明显,一时间军心民心大振,只待一场决战便可彻底击溃倭国的精锐。
然而,此时的倭国却忽然像乌龟一样缩了起来。
战局竟似嘎然而僵。
军中大帐。
商议战事的副将、统领们起身退下。
玉自寒坐在轮椅中,端起手边案几上的茶盏,清香的茶气晕染着他清俊的眉宇,有淡淡的恬然。
白琥“霍”地一声站起来,焦声道:“倭国狗要躲到何年何月?!难道要爷爷们一直陪他们玩不成?!”
赤璋挑眉道:“小子,这是打仗,不像在江湖中几招几式就可以分出个输赢来。倭国先前瞧不起咱们,以为咱们像那些酒囊饭袋一样没用,才会直接出来迎战。等他们吃了几个败仗,心下怕了,当然不敢再轻易出来送死。”
白琥横目看他:“难道咱们就一直耗在这里?!”
赤璋道:“目前别无他法。”
玉自寒轻轻饮茶。与倭国一战,若是想要伤其精锐元气,怕是的确要耗上一段时日了。
这时,帐帘被挑开。
玄璜手拿两只小指大的竹筒,走到玉自寒身边,俯身道:“黄琮、苍璧皆有信来。”
玉自寒放下茶盏。
他先抽出黄琮的信。薄薄的纸在他指间,字并不多,然而他看了又看,唇边染上微笑。
白琥、赤璋和玄璜相视一笑。
那人应该好些了吧,否则,王爷的笑容不会这样温暖。记得前段日子,每当接到黄琮的飞鹰传信,王爷便会郁郁彻夜不眠。后来甚至连夜离军,过了十天方才赶回。
玉自寒将黄琮的信放在一旁,又拿起苍壁的信。
慢慢地,他的眉头皱起来。
神情愈来愈凝重。
白琥望着玉自寒,问道:“王爷,怎么了?有什么事?”
玉自寒将信递于他。
白琥心头一暖。他们虽只是王爷的侍卫,可是王爷从来都把他们看做可以信赖的朋友。白琥看完后,惊得抬头道:“烈明镜的死或许并不是江南霹雳门所为?那么……”他想一想,骇道,“难道说……”
赤璋沉吟道:“如此说来,烈小姐的处境岂非很危险。”
苍壁的情报应该不会出很大的差错。
玉自寒闭上眼睛。
他,应该不会伤害她吧……
毕竟他曾经喜爱过她……
玄璜却道:“王爷,上次您离开军营已经引起一些异议。日后无论烈火山庄发生怎样的事情,请交给我们去做。”
白琥、赤璋皆是一怔。
他们齐齐望向玉自寒。
玉自寒没有“听”到。
睫毛在清远的面容上微微颤动,他的心神恍然已经飞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武林中,一提到苗河镇,就会想到烈火山庄。
苗河镇紧邻烈火山庄。
从镇里最大的君安客栈赶到烈火山庄的正门前,只需要半个时辰。
下午。
苗家镇的集市里很热闹。
有人摇着拨浪鼓卖胭脂花粉,有人敲锣打鼓吆喝着当街卖艺兼卖大补丸,有热腾腾扑鼻的米糕香,有孩童们兴奋的尖叫声,冰糖葫芦闪着让人流口水的光泽,三姑六婆们聚在一起又开始唧唧喳喳东家长西家短……
顺意客栈是苗河镇里一家普通的客栈。
住进来的客人也都是普通人,并不十分尊贵,也并不十分潦倒。
所以,顺意客栈一点也不惹眼。
不过在客栈门口的右侧,却有一个馄饨摊子。“苗老二馄饨”远近驰名,锅里滚出腾腾的白雾,香气四溢,惹得人迈不动步子。馄饨便宜又大碗,每日都有很多人前来光顾。
此刻,馄饨摊子里正坐着一位白衣裳的姑娘。
她吃得很慢。
每只馄饨都要细细嚼好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馄饨好像真的很好吃,她吃得眼睛亮晶晶,脸颊红得像点了胭脂。
好漂亮的姑娘!
路过的人们都忍不住打量她。
她满足的样子,仿佛这家的馄饨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当她吃到第十二个馄饨的时候。
一个布衣少年坐到了她的身边。
少年长得很丑,面色蜡黄,右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黑斑。可是,少年的嘴唇却丰盈微翘,好像夏日里新剥开的橘子,扑面清爽的感觉。
“馄饨都凉了,有什么好吃的。”
少年凑过来,笑嘻嘻地说。
白衣少女瞟他一眼,叹声道:“若不是你来的这样晚,馄饨会变凉吗?”
少年惊讶道:“你在等我?”
白衣少女接着吃第十三只馄饨,边吃边道:“是呀。”
少年剑眉一挑。
少女慢慢放下筷子,对少年微笑道:
“平安镇一别,雷少爷如今可好?”
******
湖心朱亭。
青色的竹帘四面垂下。
水面微微结冰。
阳光映在薄冰上有些微的刺眼。
透过青竹帘,光线暗淡了些。
暗夜罗站在阴影里,血红的衣裳被湖面清冷的风吹得扬起,一双赤足似乎美得毫无瑕疵。
战枫在他身侧。
他沉默不语,右耳的蓝宝石却异常闪亮。
暗夜罗悠闲地把玩着黄金酒杯,斜睨道:
“进展怎样?”
战枫道:“有三十七个门派支持我们,十九个门派支持霹雳门,另外二十二个门派仍在观望。姬惊雷和郭阳雁带去的庄中弟子与无刀城弟子,已经铲平和接手了霹雳门大半的分舵和产业。只是,我们伤亡的弟子也很多。”
暗夜罗笑得邪美。
“好!枫儿果然出色,不愧我暗夜罗的甥儿!”他拍拍战枫的肩膀,力道很大,却很柔和,像一股温热的暖流,一下子涌进战枫的体内。
战枫偏过头。
眼底汹涌的蔚蓝让他忽然像孩子一样狼狈。
右耳的宝石闪出亮光。
暗夜罗的笑容渐渐凝住。
他轻轻拂上战枫耳垂那块幽蓝的宝石,轻声道:
“枫儿,你可知道,这是你刚出生时,我亲手封进去的。”
蓝色的宝石。
在暗夜罗苍白的指尖突然仿佛活了起来。
湛蓝色光芒,跳跃流动。
那宝石美丽得就像最深邃的大海。
暗夜罗叹道:“这宝石本是你娘的。”
战枫身子巨震:“我娘?”他从小无父无母……娘……不晓得有娘的感觉会是怎样……
暗夜罗的叹息如大海般多情:“你娘是世上最美好的女人……”
宝石的蓝光映着他眉间比相思还殷红的朱砂。
朱砂细碎恍如旧梦。
……
……
春日里清澈的小溪边。
纤纤玉手。
一根镶着宝石的簪子。
溪水潺潺。
柔静美丽的面容映在水面,让溪边粉红的野花也羞红了脸。
她正在梳妆。
忽然一团红影扑过去抱住她香软的背。
她扭转头,微笑,将那个红衣的小人儿抱进怀里:“罗儿,又来撒娇?”
暗夜罗只有十岁,俊美的容颜仿佛有邪恶的魅力。他赖在那又香又软的怀里,眼睛里闪着得意和狂妄:“我方才打败了一个武当的长老,只用了五招。”
她香他的额头一下。
“罗儿好棒!”
小暗夜罗喜得心花怒放,咧着嘴笑:“姐姐,你喜欢罗儿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强大吗?”
她笑得温婉:“罗儿长大后必定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那时候,姐姐就会嫁给我吗?”
小暗夜罗扯住她的衣襟,眼巴巴地问。
“傻罗儿,我是你的姐姐呀。”她弹一下他的额头,嗔道。
“是姐姐又怎样?”小暗夜罗不服气地说,“我就是喜欢姐姐,我要姐姐嫁给我!我要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好,好。”她笑着,“姐姐最喜欢罗儿了,也不舍得同罗儿分开呀。”
小暗夜罗突然拔下她云发上的梅花簪,亮亮的蓝宝石映着他执拗的眼睛:“是姐姐答应的啊,这个簪子就留给我做信物好不好?”
她怔了怔。
小暗夜罗将梅花簪小心地收进怀里,仰起小脸笑:
“姐姐,答应了就不许反悔啊。”
那一年的溪水边。
暗夜冥十五岁。
暗夜罗十岁。
……
……
朱亭里。
暗夜罗眉间的朱砂骤然一暗:“……可是她却嫁给了战飞天。”
他背过身。
战枫再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暗夜罗的赤足仿佛冰冻着,纤美的脚趾僵得青紫。
“烈明镜那个老贼先利用她来诱杀我,接着就杀了她和战飞天。”
暗夜罗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恨意!
战枫双拳握紧。
他的血液凝冷如冰。
当年烈火山庄日渐盛大,烈明镜忌惮战飞天的武功智谋,惟恐其将势力坐大。于是,他便趁暗夜冥生产时战飞天毫无防备之机,将战飞天夫妇杀害。
世人却都道战飞天自尽而亡。
然而,谁会在自己麟儿初诞之时便忍心离去呢?
暗夜罗仰首饮下杯中酒,幽幽的声音似黑夜里悠远的洞箫:
“孩子,这世间,你是我惟一牵挂的亲人了。”
战枫喉中一口热血。
亲——人——
他望着红衣如血的暗夜罗,激动的黯蓝在他眼底汹涌。他的亲人,十九年来,他惟一的亲人……
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孤儿的感觉。
那种孤零零的冷漠,夜里总是会突然醒过来,恍然间觉得纵使自己立时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即使那个笑颜如花的少女,也无法填满他心里空落落的孤独……
暗夜罗转回身,红衣映得他的面容苍白高贵。
“枫儿,那夜刺穿烈明镜的胸膛,你却为何侧过了头去?!”
战枫身子僵住!
那一刀刺入烈明镜的胸膛!
鲜血狂喷!
烈明镜骤然大睁的双眼!
眼中竟似有泪……
“烈小姐一别可好?”
顺意客栈旁的馄饨摊子。
布衣少年雷惊鸿伸手拿一双竹筷,在白衣少女的碗里夹出来最大的一个馄饨,笑眯眯送到自己嘴里。
“不好。”白衣少女看着他,“我爹去世了。”
“真是遗憾。”雷惊鸿耍着筷子,笑得玩世不恭,“为什么你爹忽然死了呢?”
“有人说是江南霹雳门所为。”
“呵,”雷惊鸿似笑非笑,“刚才我吃的馄饨里会不会有毒啊?”
白衣少女低头慢慢吃着第十四个馄饨。
“喂,”雷惊鸿凑近她,在她耳边呵声道,“你不怕我将你绑走威胁烈火山庄吗?烈如歌大小姐……”
如歌抬头,微笑:“方才你吃的那个馄饨是不是凉了?”
“是啊。”雷惊鸿不明所以。
“馄饨一凉,就不好吃了。”她右手扶住碗边,只一眨眼,腾腾的热气便滚出来,“再尝尝,这个摊子的馄饨名不虚传呢。”
雷惊鸿大笑。
“就你这两手功夫,我还看不进眼里!”
如歌笑得很可爱:“可是,就我这两手功夫,你在半柱香里也绑不了我去。”
雷惊鸿微怔。
如歌又一笑:“你再看看这周围的人。”
家长里短的三姑六婆们目光不时扫过来。
十步外的乞丐眼中精光微闪。
连这个馄饨摊子的伙计似乎都跟上午的不是同一个人。
……
如歌对脸色骤变的雷惊鸿笑道:“放心,他们并不晓得你是谁,只是在保护我罢了。”
雷惊鸿凝视她:“你想做什么?”
如歌亦凝视他:“你此次来,又是想做什么?”
******
竹帘遮住逐渐西下的阳光。
朱亭里越发幽暗。
暗夜罗的黑发如绸缎般散在脚踝处,血色的红衣,邪美的朱砂,他仰首喝下杯中的酒。
“雷惊鸿正在苗河镇。”
战枫没有问暗夜罗是如何知晓的。暗河宫的情报正如地下默默流淌的水源,无孔不入。
暗夜罗笑着摇摇酒杯:“雷惊鸿血气方刚,此番来怕是要做一件大事。”
“是。”
“机会要把握好。”
“是。”
烈火山庄指责江南霹雳门以密制火器暗杀前庄主烈明镜,其野心为武林安宁带来极大的隐患,并为此率各门派共同剿杀它。
但武林中尚有许多中立和仍在观望的门派。
其一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谁会是最后的胜出者,其二也是因为烈火山庄指控霹雳门的证据始终不足。风白局早在烈明镜出事前两个月就被逐出了霹雳门,他的话是否足信为很多武林同道暗中置疑。
战枫明白。
只要可以将江南霹雳门的罪名坐实,收剿的行动便可大为便利。
“为什么不杀了她。”
暗夜罗忽然道。
战枫猛抬头!
暗夜罗悠悠然望住他,眼中似有嘲弄:“留着她,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战枫声音僵冷:“她不会影响什么。”
“哈哈,”暗夜罗大笑,“痴情的枫儿,难道她还是以前那个单纯的少女吗?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她,她的眼底有执拗和仇恨。”
战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