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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无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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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来就别仗着自己厉害妨人自由。”她也火大,朗朗嚷道:“我死我的,其他人少管闲事!”
  很有道理,他行事向来讲究自然,没理由碍人心意。
  所以,她很顺利地重拾小刀,很顺利擦去草屑,很顺利呵呵两气以求刀锋磨光一死痛快。“菡姐儿,菂菂来了……”她说着,戚戚然闪烁泪光。
  什么?!他耳尖,字句听来分明。
  这倔强公主要死不活的原因竟是──
  碰!
  男人手脚毕竟稍快,他用身旁丰梨打晕了她。
  明明,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梦了。
  整日是担惊受怕的慌,夜底是侵脉噬骨的饥,睁眼闭眼同般虚浮,飘飘然脚下不稳,碰地摔向道旁缓坡,连翻两转才顺势止定。
  她摊着。
  多希望便这样沉沉摊着……
  可人群不许──
  “有人倒了!”杂沓声来,勾连山风卷石。长草欺掩,她颊上陡然吃痛。
  没、我还没死呐……挣扎四肢,这些日子她由惊慌、错愕、忿忿、不忍,而后多见不怪无动于心的画面,一幕幕在脑间浮起……
  好清晰地,赤条条的躯体不分男女。
  或饿,或病,僵硬着死前姿态。
  有人甚至还留有活气惨惨吊着,就遭流民们抢劫一空,无情扔下。
  荒山恶水,兀鹰半天盘旋……
  “……烧了还得费柴火。”一回,她听着身边大叔泪流满腮着说。
  死的是他五岁大的幼儿,大婶面无表情痴呆呆看着人们将童尸抱走,十指瘀伤,全是让从未吃饱的孩子吮的。
  “我最后的儿啊……”许久,凄厉哭嚎撕裂般在黑昼间响起。
  蚀日无声。
  后来她竟也习惯了。
  流民任飞鸟啄尸,粮食用罄就射杀一路跟来的鹰群为食。
  人鸟互殇,这样跟从前菡姐儿为她讲述古代易子而食的传说差别多少?而她当时竟还为之大恸,卧梦里全是鬼影幢幢……
  菂菂心太软,将来可别吃苦才好。
  菡姐儿总陪她睡,叱阎罗剑从不离身,只为她驱避梦魇。
  有菡姐儿在,菂菂不怕……
  她撒娇,多希望便这样一生一世,姐妹再不是妲己无艳,母亲予她们阿菡和菂菂之名,从来只教她们与世无争、但求安稳。
  呵,人道东霖无艳天赋异能,祸福吉凶转眼即知,只有打小不离的菡姐儿明白她苦,预言呐预言,可全是她入梦便宇宙八方周游跌落来的。
  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知迷途到那儿,记忆或梦境?过去将来?
  真实?虚幻?
  人地时物她总搞混,累极便任由摊落,就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走,我在母亲故乡等你……
  谁?是谁说的?那身影好熟。
  记得了,菂菂……
  草香、风吹……
  敌人杀伐喧腾,菡姐儿却笑靥如花,鲜血落撒──
  她哭了。
  “菂菂……”是菡姐儿吗?
  “菂菂……”不可能,他们都说,菡姐儿死了……
  “菂菂……”还是我终于死了?
  “醒醒……”……不,讨厌人走开!让我等死,再一会儿就好了……
  很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望江关看着炕床上兀自不醒的孱弱人儿,哭笑不得。
  其实她是醒过的……
  那日,他将她打昏后救醒,本想好好和她谈谈。
  “你你……”谁知她发现自己没能如愿升天后气急败坏,一股脑便从他怀间爬起跳开。“你这可恶至极的大烂人!”
  可恶至极?好鲜的形容,他不过顺手救人,哪来这么顶高帽子戴?
  “你你……你还笑?”她都快哭了。
  哪有人自杀像她这么辛苦!断腿!呛水!见血!还被打晕!最重要是这般忍辱负重都没死成,呜呜,都是大烂人害的……
  他听她数落,一时哑然。这小公主口才伶俐,怎么就是有些脑筋混乱?
  “你一定要死?”他试着发问,自来温文。
  “对!”之前寻死未果大不了努力重来,只求再没烂人拦阻就好了。
  “为何?”虽然坊间似有谣传,不过他可没听过哪有消息证实妲己确死啊?
  “你管我!”她可凶的呢,“除了我菡……呃,我姐姐,没人管过我。”
  “包括你父皇?”依稀猜出,连日来她老挂在口上鼓励自己的菡姐儿便是妲己,他故意说,知她欲藏身分。
  “啊……”她像猫儿被踩着尾巴似的退了两步。“你知道我是谁?”
  “略知一二。”不作正面答覆,因为他总预留筹码。
  “你还知道什么?”眼神明明透着惊慌,可她强作镇定。
  “没了。”他眨眼,摆明说谎。
  顺便刺她一刺:“你都要死了,干啥计较这多?”
  她一怔,像是大澈大悟转身便走。唔,看来她真但求一死。激将不成,他得换个直截方法。
  “欸,照我说啊,如果你寻死的原因真是为你菡姐儿生死未卜,伤心之余也不想活了……”他边说边提高声调,见到前方的她似乎略了略身形……
  “你何不把事情查清楚再做打算?”他强调,“要不等你死了才发现阎王爷爷那儿没有妲己,岂不亏大?”
  “菡姐儿一定死了。”她回身,平静对答,然后继续走。
  “为什么?”同样问题二次提起,不过这回真是好奇,难不成这对巫女姐妹另有异能?
  “如果菡姐儿没死,一定会来找我,”她找棵树坐下,淡笑间带着坚决:“这么久都没消没息……她一定死了。”
  欸,这是什么推论?
  “也或许是她受伤,抑或被俘?那你更该保住一命,找机会去救她会她啊?”他以常人之心揣度。
  “如果菡姐儿当真伤重,或者被俘……”只可惜她们姐妹确非常人,“她一定会在最后关头倒施”蔽体咒“任毒物自蚀,”语气幽幽:“那我还不如在黄泉路上预先等她,顺便搀她一段。”
  “啊?”他有听没懂。
  “算了,反正跟你无关。”闭上双眼,她微微笑着靠向树干,那神情温柔地几乎让他忘却了那恶丑面容,整个人有些看呆。
  “这回我真要死了,请你再也别管。”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阳光暖暖地,林隙间轻撒下来。
  当时他的确没管,因为连着好几个时辰她都只是静静睡卧。
  直到天缺带着寨里传书找来。望江关看了看,紧皱眉头。
  “怎么了?”天缺瞧瞧书信,又瞧瞧地下姑娘。不知他为哪桩?
  “我们该走了。”他对天缺说,声音却是扬高:“耽搁太久,家里人担心。”
  她动也没动,气息均匀。
  于是他只让天缺留下银两,算是这些日子让她受尽皮肉苦楚的报偿。
  人生无处不分离……
  第二章
  打小跟他,天缺早明白主人脾性,凡事但求无愧于心的作风说一不二,他的心思随时为需要的人稍停片刻,也随时不为需要的人稍停片刻。
  所以他也只有一忍男儿泪,将那万缕情思直往肚吞。潇洒担肩,二人两马,哒哒远逸……
  谁知四天后一大清早,日初东方,尚未分明,天缺呼声正酣,两只早起的马儿也只是依偎站立,不出声息。
  望江关思忖自个儿为何数夜辗转,混混然脑间全是女娃娃那安闲靠坐、悄静无为的身影……
  这回我真要死了,请你再也别管。她笑说,好满足的模样。
  “糟!”一声惨呼!他抓起褥上外衣,纵身飞掠而去。
  天缺睡眼惺忪醒来见着就是这幕。
  他那向来镇定不见惊慌的主子,不知为何突然运起难得施展的上乘轻功,风行草偃,泠泠然倒履迎曦。
  果真。四天后大树下还是同样身形。
  只这回变得歪歪的,浸软在一积水滩,落枝残叶乱覆得她整个人都快被活埋了──这家伙竟绝食自尽!他直想将她脖子扭断!!
  可,哼哼,毕竟他心好,为她耗了大半真气兼程回赶,又为她消了另半真气延息救命……他们都摊着。
  直至晕月渐出。
  她气息虽淡犹吐,他气力稍复。
  将她拢至怀间圈紧,手扣腕,背抵心,未免自己运功调息时她突然醒来捣乱,善良如他决意将她那口气一起护了。
  剩下,就盼天缺和那两马能多快就多快吧!
  嘎──唧──
  外堂间,天缺推门而出。
  听那有气无力的声响便知又是如何结果……
  他们那幸或不幸好不容易活回来的无艳公主依然坚决拒食,闭着眼睛等死。
  “想想办法吧!主子……”天缺求他。
  他闷哼,握拳紧腹压抑站起。
  还能想啥办法?真气活命,药灸护气,剩下就得靠那半死之人努力餐饭长气续命,谁知她意识恢复也不闹不求,只执意闭目抿唇,存心睡死自己。
  老桌有些承受不住他暗劲,窸窣窣落下不少木屑。他怒极反笑。
  这东霖无艳当真天下奇女子,教他年届而立还能让个黄毛丫头制成这样!
  好,非常好。
  他望江关若不能令她鲜活蹦跳精神回来,也决不会任她自残致死。
  信不信……
  他会抢在她断气前亲手捏死她,他说到做到!
  唔,那咿咿呀呀的小哑巴很吵,这沉默不语的怪叔叔更烦。
  他进来有好一会儿了吧?就只坐在床边熊熊看她。
  几乎感觉身前空气快灼烧起来了,弄得她越睡越醒,好几次差点把眼觑开。
  唉……
  其实她也知自己挺恼他的,毕竟他全心全意救她数次,只是人各有命呐,不是?
  这般结束她依稀梦过,知晓自己与人无缘;母亲大半是教她克死,菡姐儿那条运命也只和她依着相附一十五载,从今而后,她命底注定孤绝无依……就连地窖里预言姐妹相聚那段,也是菡姐儿使了点小法助她诳木兰心安的。
  嘎吱──
  小哑巴也来了吗?
  她忽然轻松不少。这样,怪叔叔的气息会稍稍淡些。
  他不该碰她,说不出理由……从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前她就感觉着。
  “无艳公主,在下望江关,小仆天缺特地为您烹煮了清淡粥肴,正适合您多日未食的虚弱身子……”奇了,怪叔叔今晚怎么突然客气起来?她下意识缩了缩。
  “您还是拒食?”笑里藏刀,那炽烈视线弄得她好生难过,呜,她如果不装睡就可以蒙被躲开了。
  “一心求死?”他忽然说话含糊不清,像……嗯?
  “那,便得罪了……”陡然明白他在作啥,惊得她瞠眼张来!
  四目交接,他嘴含住她唇,两指轻掐,教她下颚自然微张──“啊!”
  不过电光火石刹那间。
  咕噜……
  她终于吞下七日来第一口饮食,他藉内力以舌弹来。
  好、恶心……
  她欲推,气力却只够抵住他胸。她欲吐,那粥糜却似滴水注海无影无形……
  她抽噎欲泣,却只干嚎。
  她想杀了这可恶之人,却教他轻盈动作,细心揩净那激落在自己衣裙、嘴角,让两人推三阻四的汤汤水水。
  “你在乎这唇齿相亲吗?”他又贴近。
  急急闪进床角,她眼色喷火,不言而喻。
  “可你又坚持生无可恋?”捧起粥碗,他大口饮就。
  身形逼来,她逃无可逃。
  打小没吃过这么狼狈难受的一餐,她哭了、呛了、呕了,咳着叫着,莫名与他吮着咬着,鼻涕眼泪口水弄得彼此一身一脸,两舌纠缠……
  “想恨我就先把自己活好!”她十指几乎掐进他胸肉里了,他仍制着她好疼,痛得她龇牙咧嘴,不一会儿,粥米间渐渐流淌了鲜血味道……
  她的?抑或是他?
  最后她累极几乎瘫软在他怀里,他仍不死心一口口哺来。
  一口一口,她忽然看见他眼底有月。
  正好似当年她梦里最后那光,温柔地,教人张眼不开。
  “丰儿抱歉,你爹这趟又忽然不回来了……”
  那妇人家住海边,却总是望山。
  “没关系,不回来就等下次吧。”她怀抱婴儿,出神般自言自语:“娘要把你养得白胖健康,刚强似山,宽阔像海……你是望家男儿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望家男儿郎,你是你爹的孩子……”
  妇人呢喃重复,婴孩突地嚎哭。
  她茫茫自梦间觉来,对焦后映出一脸。
  “天缺,丫头醒了,”那脸喊道,喝马一声。“往前找个地方打尖吧,不然她一会儿又睡了。”
  触觉有风,身下的马颠仆,她在马上,缰绳在旁人手里。
  意识犹沌,但她无惧,知晓这人马固实,安稳地教她连日来只顾昏昧,猛回头却已是千山万水。晚秋初雪,东霖在记忆底遥远那端。
  急蹄声远,天缺领命而去。
  “我不饿……”她抗议,明明上回醒时才吃过。
  山氲刮面,她的话碎落在自己下意识蜷缩的暖蓬里。
  “嗯?”可他听到了,趋颜探问。
  温和淡笑,只风霜间透了疲惫。
  “呃……这是哪儿?”不觉改口,她伸手抚向他隐泛胡渣的脸:“好冷喔,你不冷吗?”
  她的体温是他胸膛暖的,理该分他一点。
  “砧杵山北坡,”他拉了拉她因风松落的面巾,顺势助她在身前靠稳。“山顶是常年冻原,怎会不冷?”
  毁容丹除了掩她清丽,还让人看来小着几岁,他一直当她稚幼孤单,既允同行,语气自然便宠溺起来。
  冻原就是结了霜的山头吗?她想问,却遭马嘶所阻。
  原来是天缺寻到饭铺,回头招呼。他和望江关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师徒,这无艳是主子回寨后打算公开收养的义女,事成他便是当然义兄,所以一路关怀照料,抢先过足当哥哥的瘾。
  “下来休息吧,让天缺打个盹儿再上路,你昨晚高烧梦呓,他为顾你一夜没睡。”望江关勒马收束,教两人疾驰的速度瞬间止定。“还有,翻过山便是白苗村寨,跟你提过,这东霖服帜太过招摇,不宜再……”
  “我知道……吃过饭就换……”不爱茶铺里旁人眼色,她埋进他襟。外袍下衬着白苗单衣,说是蕉丝纺麻,和东霖人惯穿的棉葛毳裘大大不同。
  粗扎的,仿佛薰了沉香,那是他身上味道,才几日光景,她便习惯了。
  所以,那些冻原、奔流、海子、纵谷,那些远在山后的苗寨风光,那些近来他趁她醒时便会耳提面命的望家习俗……很快很快,她也将很快熟稔了吧?
  “怎么了?”相处至今,他偶尔会思及是否救她不对。
  生活似乎对她太过陌生,而这一跟他,前尘往事也注定要断,东霖无艳当是不曾存在,对大家都方便些。
  “唔……我说,一会儿你得教我穿对衣服,”吸气仰头,没留心自个儿笑中有泪。“左一簇右一挂的,我可别错将束带当成头巾才好……”
  望江关看在眼底,脑海间忽然冒出几日前市集上她与他争执的模样。
  她说她从不买衣,所有服饰全是妲己为她细细裁制……
  她说她遗落玉碧,通身仅剩这袭破衣是从家里带来……
  旬月后──
  嵢稂山麓。望家寨上村。霜降日
  晌午。朔风吹霰。
  主屋内酒香四溢,挂帘翻掀,门外走进一对白苗母女。
  “唷,我还在跟娘说咱怕是来早,关哥哥还在睡呢,”开口女子一身刻意的望家打扮,笑意精灵,年纪难辨,但眉眼妩媚独具风韵。“结果……啊……”
  婀娜趋前,她翻腕欲抢望江关手上木碗,却让他巧劲一带,素手就口,醇美佳酿还是咕噜噜滚进他肚子。
  “铮铮莫怪,这品任叔刚从海外带回来的酒,女人……可喝不得。”明明托了她手轻执酒皿,一席话却撇得干干净净,状似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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