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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点点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没有骗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难道我又骗了你?”
陆小凤拉过张椅子坐下,道:“你告诉我,陈静静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认。
陆小凤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仿佛在勉强控制着自己,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她是个婊子!”
陆小凤笑了:“可是你却要我去信任一个婊子!”
丁香姨终于回过头,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岂非总是常常会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愿做的事?”
这理由实在不够好,陆小凤却似乎已很满意,因为她是个女人,你若要女人讲理,简直就好像要骆驼穿过针眼一样困难。
丁香姨忽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轻轻吐出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刚才吐出口浓痰。
陆小凤盯着她,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丁香姨又转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道,只不过这么样猜想而已。”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丁香姨道:“你刚才既然那么样问我,可见她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对不起你的人,岂非总是活不长的?”
这解释更不够好,陆小凤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已要回了罗刹牌,总算没有白走一趟。”
听到“罗刹牌”三个字,丁香姨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看着陆小凤的手伸进衣襟里,看着他拿出了这块玉牌,眼睛里忽又流下泪来。
陆小凤了解她的心情。
就为了这块玉牌,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连自己的人都变成了残废!
这块玉牌纵然是无价之宝,可是幸福的价值岂非更无法衡量?
她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在后悔?
陆小凤也不禁叹息,道:“假如这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可是现在……”
丁香姨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现在你就算送给我,我也没有用了。”她的泪又流下,慢慢的接着道:“现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已没有手,这块她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的玉牌,虽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法子伸手来拿了,这种痛苦岂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却偏偏只有忍受。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勉强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点点头,看着陆小凤把那块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谁也无法解释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还是悲伤?
阳光满窗,玉牌的光泽柔和而美丽,甚至还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头,用嘴唇轻吻,就像是在轻吻着初恋的情人。
“谢谢你,谢谢你……”
她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用两只断腕,夹起了玉牌,贴着自己的脸。
陆小凤不忍去看她,他记得她的手本来是纤细而柔美的,指甲上总是喜欢染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来也像是朵盛开的玫瑰。
可是现在玫瑰已被无情的手摘断了,只剩下一根光秃丑陋的枯枝。
玫瑰断了,明年还会再生,可是她的手……
陆小凤站起来,转过身,突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出去,接着,又是“嗤”的一响,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进来。
他立刻回头,丁香姨用两只断腕夹着的玉牌已不见了,心口上却有一股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
她嫣然的面颊又已变为苍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动,看来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痛苦的笑,一种甚至比哭还悲哀的笑。
她看着陆小凤,发亮的眼睛也变成死灰色,挣扎着:“你……你为什么不追出去?”
陆小凤摇摇头,脸上只有同情和怜悯,连一点惊讶愤怒之意都没有。
丁香姨这么样的结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过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丁香姨的声音更微弱,道:“我骗了你,他却骗了我,每个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种人骗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里已不再有悲伤和痛苦。
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一种既复杂、又简单,既微妙、又单纯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的人生就已结束。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来早已了解的事?
第十一回 重回赌坊
夜,冬夜。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挂着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人用的钓钩一样。
银钩不住的在寒风中摇荡,风仿佛是在叹息,叹息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愚昧的人,愿意被钩上这个银钩?
方玉飞从阴暗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光辉煌的银钩赌坊,脱下了白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极合身,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陆小凤已回来了,陆小凤一向是他最喜欢、最尊敬的朋友。
陆小凤自己当然更愉快,因为他已回来了,从荒寒的冰国回来了。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
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已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这种声音更动听。
陆小凤喜欢听这种声音。
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喜欢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现在。
经过了那么长一段艰辛的日子后,重回到这里,他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温暖的家,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次他居然还能好好的活着回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刚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胡子、眼角的假皱纹、头发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干干净净。
现在他看来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连他自己都对自己觉得满意。
大厅里有几个女人正用眼角偷偷的瞟着他,虽然都已徐娘半老,陆小凤却还是对她们露出了最动人的微笑。
只要是能够让别人愉快的事,对他自己又毫无损失,他从来也不会拒绝去做的。
看见他的笑容,就连方玉飞都很愉快,微笑着道:“你好像很喜欢这地方?”
陆小凤道:“喜欢这地方的人,看来好像越来越多了。”
方玉飞道:“这地方的生意的确越来越好,也许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正是大家都比较悠闲宽裕的时候,天气又冷,正好躲在屋子里赌钱喝酒!”
陆小凤笑道:“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为了来看你的?”
方玉飞大笑。
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仪容修洁,服装考究,身材也永远保持得很好,虽然有时显得稍微做作了些,却正是一些养尊处优的中年女人们,最喜欢的那种典型。
陆小凤压低声音,又道:“我想你在这地方一定钓上过不少女人!”
方玉飞并不否认,微笑道:“经常到赌场里来赌钱的,有几个是正经人?”
陆小凤道:“开赌场呢?是不是也……”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已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把尖刀,从后面扑过来,一刀往方玉飞的左腰刺了过去。
方玉飞却没有看见,他背后并没有长眼睛。
陆小凤看见的时候也已迟了,这个人手里的刀,距离方玉飞的腰已不及一尺。
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致命,连陆小凤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谁知就在这时,方玉飞的腰突然一拧,一反手,就刁住了这个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声,尖刀落地!
拿刀的人破口大骂,只骂出了一个字,嘴里已被塞住,两条大汉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一边一个,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飞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微笑道:“这地方经常都会有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方玉飞淡淡道:“反正不是因为喝醉了,就是因为输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也许他只不过因为气疯了!”
方玉飞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方玉飞又大笑。
在他看来,能给人戴上顶绿帽子,无疑是件很光荣、很有面子的事,无论谁都不必为这种事觉得惭愧抱歉的。
陆小凤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
刚才的事发生得很突然,却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尤其是靠近他们的几张赌桌,大多数人都已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在那里窃窃私议,议论纷纷。
只有一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盯着自己面前的两张牌九出神,看来他在这副牌九上,不是赢了一大注,就是输了不少。
这人头戴着貂皮帽,反穿着大皮袄,还留着一脸大胡子,显然是个刚从关外回来的采参客,腰上的褡裢里装满了辛苦半年换来的血汗钱,却准备在一夜之间输出去。.
方玉飞也压低声音,道:“看样子你好像很想过去赢他一票。”
陆小凤笑道:“只有赢来的钱花起来最痛快,这种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方玉飞道:“可是我姐夫已在里面等了很久,那三个老怪物听说也早就来了!”
陆小凤道:“他们可以等,这种人身上的钱却等不得,随时都可能跑光的!”
方玉飞笑道:“有理!”
陆小凤道:“所以你最好先进去通知他们,我等等就来!”
他也不等方玉飞同意,就过去参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胡子参客的旁边,微笑道:“除了押庄的注之外,我们两个人自己也来赌点输赢怎么样?”
大胡子立刻同意,道:“行,我赌钱一向是越大越风凉,你想赌多少?”
陆小凤道:“要赌就赌个痛快,赌多少我都奉陪!”
方玉飞远远的看着他们,微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自己一双手也痒了起来。
等他绕过这张赌桌走到后面去,陆小凤忽然在桌子下面握住了这大胡子的手——
蓝胡子正在欣赏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指长而秀气。
这是双很好看的手,也无疑是双很灵敏的手。
他的手就摆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着,甚至连孤松、枯竹、寒梅,都在看着。
他们看着的虽然是同样一双手,心里想着的却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认这双手的确很好看、很干净。
但是却又有谁知道,这双看来干干净净的手,已做过多少脏事?杀过多少人?脱过多少女孩子的衣服?
她的脸微微发红,她又想起了这双手第一次脱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轻轻抚摸时那种感觉,连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岁寒三友正在心里问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这双手还能干什么?
这双手看来并不像练过武功的样子,可是陆小凤的手岂非也不像?
蓝胡子自己又在想什么呢?他的心事好像从来也没有人能看透过。
方玉飞已进来了很久,忍不住轻轻咳嗽,道:“人已来了!”
方玉香道:“人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进来?”
方玉飞微笑道:“因为他恰巧看见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见了一个油水很足的冤大头!”
喜欢赌的人,若是同时看见这两件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一胎孩子,他也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寒梅冷笑道:“原来他不但是个酒色之徒,还是个赌鬼!”
方玉飞道:“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赌的恐怕还不多。”
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当然很了解这种人,因为你自己也一样。”
方玉飞叹了口气,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男人本来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本是女人骂男人的话,他自己先骂了出来。
方玉香也笑了,她显然是个好妹妹,对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欢,而且很亲热。
蓝胡子忽然问道:“那冤大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玉飞道:“是个从关外来的采参客,姓张,叫张斌。”
蓝胡子道:“这人是不是还留着一嘴大胡子?”
方玉飞道:“不错!”
蓝胡子淡淡道:“胡子若是没有错,你就错了!”
方玉飞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蓝胡子道:“你什么地方错了,这人既不是采参客,也不叫张斌!”
方玉飞道:“哦!”
蓝胡子道:“他是个保镖的,姓赵,叫赵君武!”
方玉飞想了想,道:“是不是那个‘黑玄坛’赵君武?”
蓝胡子道:“赵君武只有一个!”
方玉飞道:“他以前到这里来过没有?”
蓝胡子道:“经过这里的镖客,十个中至少有九个来过!”
方玉飞道:“他以前既然正大光明的来过,这次为什么要藏头露尾?”
蓝胡子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玉飞不说话了,眼睛却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这时候蓝胡子的手已摆下去,孤松的手却伸了出来。
陆小凤总算来了。
孤松伸着手道:“拿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若想要钱,就要错时候,我恰巧已经把全身上下的钱都输得干干净净!”
孤松居然没有生气,淡淡道:“你本来好像是想去赢别人钱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想去赢别人的钱,所以才会输光,输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赢别人钱的!”
孤松冷笑道:“难道你把罗刹牌也输了出去!”
陆小凤道:“罗刹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说不定也输了出去!”
孤松道:“难道罗刹牌不在你身上?”
陆小凤道:“本来是在的!”
孤松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经不见了!”
孤松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瞳孔却已突然收缩。
陆小凤却又笑了笑,道:“罗刹牌虽然不见了,我的人却还没有死!”
孤松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去死!”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准备去替你把罗刹牌找回来!”
孤松又不禁动容,道:“你能找得回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随时都可以去找,只不过……”
孤松道:“不过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的好,要回来之后,你一定会更生气!”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块罗刹牌也是假的!”
蓝胡子的手又摆到桌上来,孤松的手也摆在桌上。
他们是不是想用这双手扼断陆小凤的脖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一共已找到两块罗刹牌,只可惜两块都是假的!”
大家都在听着,等着他解释。
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