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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道:“他们本来是想嫁祸给你的,让你来跟峨嵋派的人火并,这本是个一石二鸟之计。”
现在真相虽已大白,可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们却还是不知道——第三个蜡像已被压扁了。
这“第三个人”是谁?他到那太监窝去找王总管,要商议的究竟是什么秘密?这秘密是不是也跟明天晚上那一战有关系?
西门吹雪凝视着这个被压扁了的蜡像,道:“无论如何,这人绝不是老实和尚!”
这人有头发。张英风非但能捏出一个人的容貌,甚至连这人的发髻都捏了出来。
“这人好像很胖。”
“并不胖,他的脸被压扁了,所以才显得胖。”
“他有胡子,却不太长。”
“看来年纪也不太大。”
“他的脸色好像发青。”
“这不是他本来的脸色,是蜡的颜色。”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看来我们现在只知道他是个有胡子的中年人,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这种人京城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却叫他到哪里去找?
炉子里火已燃起。喇嘛们想必已准备将严人英和张英风一起焚化。
“他们显然也是王总管派出来的,为的就是准备要将严人英杀了灭口,想不到我们也赶来了。”
“也许不是王总管派出来的,那“第三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不管怎么样,喇嘛也是出家人,穿的也是白袜子。”
“海南派中的道士也很多。”
火光闪动,照着张英风的脸,也照着他咽喉上那个致命的伤口。
“你看得出这是谁的剑?”
“我看不出。”西门吹雪道:“只不过,世上能使出这种剑法杀人的,并不止我一个!”
“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
“也不多,活着的绝不会超出五个。”
“哪五个?”
“叶孤城、木道人,还有两三个我说出名字来你也不知道的剑客,其中有一个就是隐居在圣母之水峰上的。”
“你知道那个人?”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就算不知道他的人,至少也知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潇湘剑客魏子云呢?”
西门吹雪摇摇头,道:“他的剑法沉稳有余,锋锐不足,殷羡更不足论。”
陆小凤沉吟着,道:“说不定还有些人剑法虽高,平时却不用剑的!”
西门吹雪道:“这种可能虽不大,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若是用剑,就一定是高手,我一向总认为他的武功是深藏不露,深不可测的。”
西门吹雪道:“老实和尚没有头发,也没有胡子。”
陆小凤笑了笑,道:“连人都有假的,何况头发胡子?”他好像已认定了老实和尚。
严人英一直站在旁边发怔,忽然走过来,向西门吹雪当头一揖。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陆小凤。”
严人英道:“我并不是谢你,救命之恩,也无法谢。”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我这一揖,是要你带回去给我师妹的。”
“为的是什么?”
“因为我一直误解了她,一直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该和师门的仇人在一起。”严人英迟疑着,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可是我现在已懂得,仇恨并不是我以前想像中那么重要的事……”
——仇恨也并不是非报不可的,世上有很多种情感,都远比仇恨更强烈、更高贵。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说不出。可是他心里已了解,因为现在他心里的仇恨,就已远不如感激强烈。
他忽然抱起他师兄的尸体,迈开大步走了,远方虽仍是一片黑暗,光明却已在望。
陆小凤目送他远去,叹息着道:“他毕竟是个年轻人,我每次看到这种年轻人时,总会觉得这世界还是满不错的,能活着也不错。”
生命本就是可爱的。人生本就充满了希望。西门吹雪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之意。这并不是因为火光在他眼睛里闪动,而是因为他心里的冰雪已融化。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你总算也救了一个人,救人的滋味怎么样?”
西门吹雪道:“比杀人好!”
“第三个人”的蜡像,在火光下看来却还是怪异而丑陋。无论谁的脸若被压扁,都不会好看。
“现在麻六哥也已被杀了灭口,知道他是谁的,已只有一个人!”
“王总管?”
“嗯。”
“你想去找他?”
“不想。”陆小凤叹了口气:“现在他很可能已回到深宫里,我就算找,也一定找不到。”
“就算能找到,他也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陆小凤凝视着手里的蜡像,眼睛忽然发出了光:“我还有个法子可以知道这个人是谁。”
西门吹雪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我可以去找泥人张,他一定有法子能将这蜡像恢复原状。”
西门吹雪看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你实在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笑道:“我本来就不笨。”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就去找?”
陆小凤摇摇头,目光也变得很温暖:“现在我只想去看一个人。”
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西门吹雪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谁了。
星光渐稀,漫漫的长夜终于过去。光明已在望。
第八回 奇异老人
九月十五,凌晨。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院角门走出来,转出巷子,沿着晨雾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虽然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了,但却并不疲倦,洗过一个冷水澡后,他更觉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阴谋揭破,一定要找出那个在幕后主谋的人。蜡像还在他怀里,他发誓要将这个人的脸,也像蜡像般压扁。
“泥人张就住在樱桃斜街后面的金鱼胡同里,黑漆的门,上面还有招牌,很容易找。”
现在他已见过了欧阳情。欧阳情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脸色已变得好看多了,显然已脱离险境。——西门吹雪不但有杀人的快剑,也有救人的良药。
“救人好像真的比杀人愉快些。”陆小凤在微笑,他只希望杀人的人,以后能变成救人的人。
他已见过孙秀青。明朗爽快的孙秀青,现在也已变了,变得温柔而娴静。因为她也不再是纵横江湖的侠女,已是个快要做母亲的女人。
“你们忘了请我喝喜酒吧?”
陆小凤看到欧阳情温柔的眼波,心里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该有个家了?”
现在当然还太早。可是一个男人只要自己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实现的日子就也不会太远。
落叶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时的惆怅,大醉醒来后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
泥人张已是个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还有张英风那么样一个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们眼中看来,不肯安分的成家立业,反而要到外面去闯荡的年轻人,就是不学好。
陆小凤当然也没有提起张英风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他又何必再让这个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这驼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里也发出骄傲的光。
“我当然能将这蜡像复原,不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我都能让它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傲然道:“你到这里来,可真是找对了人。”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时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个时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个时辰后再来拿。”
“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不能。”老人显露了他在这一行中的权威和尊严:“在我做活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我旁边瞧着。”这是他的规矩。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说的话就是命令,因为他有陆小凤所没有的本事,所以陆小凤只好走。
何况,有一个时辰的空,岂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壶茶。
太和居是个很大的茶馆,天一亮就开门了,一开门就坐满了人。因为京城的茶馆子,并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单纯,来的人也并不是纯粹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数人都是到这里来等差使做的。泥瓦匠、木工房、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帛房、租喜轿的,各式各样的商家;头一天答应了一件买卖,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馆来找工人,来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馆里看来虽是很杂乱,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盘,棚匠绝不会跟泥瓦匠坐到一块儿去,因为坐错了地方,就没有差使。
这就叫做“坎子”,哪几张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绝对错不了。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到京城来的,他也懂得这规矩,所以就在靠门边找了个座位,沏了壶“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这里茶叶不是论斤论两卖的,一壶茶,一包茶叶,有两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个大钱。
京城里的大爷讲究气派,八个大钱当然没有八百好听。
陆小凤刚喝了两口茶,准备叫伙计到外面去买几个“花麻儿”来吃的时候,已有两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跟别人搭座,并不是件怪事。可是这两个人的神情却很奇怪,眼神更奇怪,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眨也不眨的盯在他脸上。
两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显见都是高手。
年纪较长的一个,气势凌人,身上虽然没有带兵刃,可是一双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峥嵘,显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纪较轻的一个,服饰更华丽,眉宇间傲气逼人,气派竟似比年长的更大,一双发亮的眼神里,竟布满了血丝,好像也是通宵没有睡,又好像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们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却偏偏连看都不去看他们。
这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年长的忽然从身上拿出了个木匣子,摆在桌上,然后才问:“阁下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好点了点头,嘴唇也动了动。
他嘴上多了这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在下卜巨。”
“你好。”陆小凤道。
他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过这名字,其实他当然听过的。
江湖中没有听过这名字的人,只怕还很少。“开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带三十六帮悍盗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动,平时他眼角一跳,就要杀人,可是现在却只有忍着,沉住了气道:“阁下不认得我?”
陆小凤道:“不认得。”
卜巨冷笑道:“这匣子里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
他打开匣子,里面竟赫然摆着三块晶莹圆润,全无瑕疵的玉璧。
陆小凤是识货的人,他当然看得出这三块玉璧,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我也没见过。”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没见过,能亲眼看见这种宝物的人并不多。”他忽然将匣子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现在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就是你的!”
陆小凤故意问道:“什么事?”
卜巨道:“这三块玉璧,换你的三条带子。”
陆小凤道:“什么带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决定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陆小凤笑了。这两个人一坐下来,他就已想到他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已设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没有这种缎带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则一律格杀勿论。”听到魏子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知道会有这种麻烦来了。
卜巨已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在厉声问:“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他并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手骨节山响,脸上已勃然变色。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因为那年轻人已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却也拿了样东西出来,摆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慑天下,见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阳光中看来,这枚毒蒺藜不但钢质极纯,而且打造得极复杂精巧,叶瓣中还藏着七根极细的钢针,打在人身上后,钢针崩出,无论是钉到骨头上,还是打入血管里,都必死无疑。
这种暗器通常都不会放在桌上让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这么仔细。就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暗器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纵然摆在桌上,也一样可以感觉得到。
年轻人忽然道:“我姓唐。”
陆小凤道:“唐天纵?”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确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纪虽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却最高,风头也最健。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来换我的缎带?”
唐天纵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么样使用它,我纵然将囊中暗器全送给你,也一样没有用!”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只不过是给我看看而已。”
唐天纵道:“能看见这种暗器的人已不多。”
陆小凤道:“我也可以把缎带拿出来让你看看,能看见这种带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纵道:“只可惜它杀不了人。”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有时一根稻草也同样可以杀人的。”
唐天纵沉下了脸,盯着他,摆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凭空弹起,只听得“嗤”的一响,已飞起了三丈,“夺”的一响,钉入了屋梁,竟直没入木,看来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惊人。
陆小凤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唐天纵脸色更阴沉,道:“这才真正是杀人的武器。”
陆小凤道:“哦!”
唐天纵道:“三块玉璧,再加上一条命,你换不换?”
陆小凤道:“谁的命?”
唐天纵道:“你的。”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若不换,你就要我的命?”
唐天纵冷笑。
陆小凤慢慢的倒了杯茶,喝了两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唐天纵和卜巨既然能找得到他,别的人也一样能查出他的行踪。
泥人张既然能将那蜡像复原,就一定有人想将他杀了灭口。陆小凤放下茶杯,已决定不再跟这两个人纠缠下去,这已是他最后一条线索,泥人张绝不能死。
唐天纵道:“你拿定了主意没有?”
陆小凤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三块玉璧拿起来,放进自己衣袋里。
卜巨展颜道:“你换了?”
陆小凤道:“不换。”
卜巨变色道:“不换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玉璧?”
陆小凤悠然道:“我陪你们说了半天话,就得换点东西来,我的时间一向很宝贵。”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这次唐天纵也没有拉他,一双手已探入了腰边的豹皮革囊。
陆小凤却好像还是没看见,微笑着道:“你们若要缎带,也不是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