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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淡了,风也凉了,凉风吹得白杨树上的叶子,簌簌的响。这紫衫女道人慢慢的走过来,始终都没有抬起头。
江重威忽然道:“轻霞,是你?”
“是我,你吃药的时候到了!”她的声音也轻柔如晚风。
江重威又问:“陆小凤,你还在么?”
“我还在!”
“这是舍妹轻霞,也就是这里的住持,你现在总该明白我怎么会在这里了吧?”
陆小凤忽然道:“金九龄和花满楼在找你!”
江重威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他们也知道你在这里?”
江重威道:“他们已来过!”
陆小凤道:“花满楼跟你说了些什么?”
江重威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他叫我莫要忘记他也是个瞎子,更莫要忘记他一直都活得很好!”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忘!”
江重威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一个像他这么样的人,突然变成了瞎子后,还有勇气活着,实在很不容易。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他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江重威点点头,叹道:“他的确和任何人都不同,他总是要想法子让别人活下去!”
陆小凤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他来找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些话的!”
江重威道:“他还问了我一些别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江重威道:“那天在王府宝库里发生的事!”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问你,除了你已告诉金九龄的那几点之外,你还有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可疑之处?”
江重威道:“没有!”他的脸仿佛又因恐惧而扭曲,缓缓道:“就算还有,我也不会说!”
陆小凤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并不想让你们找到那个人!”
陆小凤更奇怪,又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从未见过武功那么可怕的人,你们就算找到了他,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他的身子也在发抖,似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人,那根可怕的针。针上还在滴着血,鲜红的血……
陆小凤还想再问,江轻霞突然冷冷道:“你问得已太多了,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一直不愿他再想起那天的事。”
江重威勉强笑了笑,道:“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好的!”
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我知道你一向都是个硬骨头!”
江重威笑得已开心了些,道:“你既然已来了,就不妨在这里多留两天,说不定我还会想起些事来告诉你!”
江轻霞皱眉道:“他怎么能留在这里?这里一向没有男人的!”
江重威微笑道:“我难道不是男人?”
江轻霞道:“可是你……”
江重威沉下了脸,道:“我若能留在这里,他也能!”
陆小凤道:“可是我……”
江重威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一定要留下来。花满楼和金九龄这两天说不定还会来的,他们也正想找你!”
江轻霞道:“可是你喝完了药后,就该去睡了!”
江重威道:“我会去睡的,你先带他到后面去吃点东西,好好作出主人的样子来,莫要让客人饿着肚子!”
江轻霞板着脸,转过身,冷冷道:“陆施主请随我来!”
她好像也没有正眼去看过陆小凤,她实在是个冷冰冰的女人,甚至比冰还冷。
第四回 女道人
暮色更深,阳光的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庵堂后、云房外的走廊上,照得廊外那几根陈旧的木柱,也仿佛闪闪的发出了光。七月的晚风中,带着从远山传来的木叶芬芳,令人心怀一畅。江轻霞走得很慢,陆小凤也走得很慢。 江轻霞没有说话,陆小凤也没有开口,他似已发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不受欢迎的客人,就最好还是知趣些,闭着嘴。
庭院寂寂,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这里本就是个寂寞的地方,寂寞的人本就已习惯沉静。
江轻霞推开了一扇门,板着脸,道:“施主请进!”
陆小凤也沉着脸,道:“多谢!”屋子里也没有燃灯,连夕阳都照不到这里。陆小凤慢慢的往里面走,竟好像有点不敢走进这屋子。难道他还怕这冷冰冰的女道人将他关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
江轻霞冷冷道:“这屋子里也没有鬼,你怕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屋子里虽然没有鬼,心里却好像有鬼!”
江轻霞道:“谁心里有鬼?”
陆小凤道:“你!”
江轻霞咬着嘴唇,道:“你自己才是个鬼!”就在这一瞬间,这冷冰冰的女道人竟突然变了,就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忽然用力将陆小风推了进去,推到一张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反而笑了:“这才像是条母老虎的样子,刚才,你简直就像……”
江轻霞瞪眼道:“刚才我像什么?”
陆小凤道:“像是条死母老虎!”
江轻霞不等他说完,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疼得差点叫了起来,苦笑道:“看来你们好像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都喜欢咬耳朵!”
江轻霞又瞪起了眼,道:“你们?你们是些什么人?”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忽然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江轻霞却不肯放松,冷笑道:“你难道常常被人咬耳朵?”
陆小凤道:“别人又不是小狗,怎么会常常咬我的耳朵?”
江轻霞眼睛瞪得更大:“别人不是小狗,难道只有我是小狗?”
陆小凤又不敢开腔了。
江轻霞恨恨的瞪着他,道:“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有多少人咬过你的耳朵?”
陆小凤道:“只有……只有你一个!”
江轻霞道:“真的没有别人?”
陆小凤道:“别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咬我!”
江轻霞道:“薛冰呢?她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小凤道:“她连碰都不敢碰我,我不咬她已经很客气了!”
江轻霞撇了撇嘴,道:“现在你说得凶,当着她的面,只怕连屁都不敢放!”
陆小凤笑道:“我为什么不敢放?难道我还怕臭死她?”
江轻霞忽然笑了,笑得也有点像是条小狐狸。
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个人冷冷道:“好,你放吧,我就在这里!”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他连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薛冰已来了。遇着一条母老虎已经糟糕得很。
惟一比遇着一条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时遇着了两条母老虎。
陆小凤忽然觉得脑袋已比平时大了三倍,简直已头大如斗。
江轻霞吃吃的笑着,燃起了灯。灯光照到薛冰脸上,薛冰的脸又红了,是被气红的,红得就像是辣椒。
“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句话陆小凤当然懂得的。
他忽然跳起来,瞪着薛冰,冷冷道:“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看见他这么凶,薛冰反而软了:“我……我为什么不敢来见你?”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江轻霞抢着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朋友,又是一个师父教出来,专咬人耳朵的,她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
陆小凤不理她,还是瞪着薛冰,道:“我是在问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薛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陆小凤道:“送什么?”
薛冰道:“当然就是那块红缎子!”她居然轻描淡写的就承认了,而且面不改色。
陆小凤反倒怔了怔,道:“你不想赖?”
薛冰道:“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为什么要赖?”
陆小凤几乎又要叫了起来,道:“你帮着别人来骗我,难道还很光荣?”
薛冰道:“司空摘星并不是别人,他也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也承认的!”
陆小凤本就没有否认。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我帮你朋友的忙,你本该感激我才对!”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你帮着他出卖了我,我反而要感激你?”
薛冰道:“那块红缎子,对你已没什么用处,对他的用处却很大,我只不过帮他将那块红缎子送到这里来,又怎么能算出卖你?”她的火气好像比陆小风还大,理由好像比陆小凤还充足十倍,又道:“何况,他岂非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岂非也骗了他,你骗过了人家后,反而洋洋得意,我为什么不能让你也上个当?”
陆小凤道:“可是你……你……你本该帮着我一点才对的!”
薛冰冷笑道:“谁叫你那么神气的!就好像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你能干的人了,我就看不惯你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男人遇着女人,就好像秀才遇见兵一样,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好讲。女人的心理,好像根本就没有“是非”这两个字,无论做什么事,只凭她高兴不高兴,你若要跟她讲道理,她的理由永远比你还充足十倍。
薛冰板着脸道:“你在背后骂我,我没有找你算账,你反而先找上我了!”
江轻霞冷笑道:“这就叫先发制人,天下的男人好像全都有这一套!”
薛冰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苦笑道:“只有一句。”
薛冰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将那块红缎子交给谁了?”
薛冰道:“交给吕洞宾。”
陆小凤又不禁怔住:“吕洞宾又是什么人?”
薛冰道:“连吕洞宾你都不知道?你怎么活到三十岁的?”
江轻霞道:“吕洞宾就是吕纯阳,就是朗吟飞过洞庭湖的纯阳真人,你知不知道?”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吕洞宾要的是白丹牡,不是绣在缎子上的黑牡丹。”
薛冰终于做了解释,道:“司空摘星并没有叫我把那块缎子交给谁,只要我把它放在吕洞宾的神像下面。”
陆小凤道:“这神像在哪里?”
薛冰道:“就在后面的一个小神殿里。”
陆小凤道:“你来了已有多久?”
薛冰冷冷道:“也没多久,只不过刚巧赶得上听见你骂我!”
庵后的竹林里,还有个小小的神殿,殿里的一盏长明灯永远是亮着的,灯光正照着纯阳真人那张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他虽然不能被供到前面的正殿里,去享受血肉香火,却已很满意了。吕洞宾是个聪明的神仙,聪明的神仙就和聪明的人一样,都懂得知足常乐。
陆小凤不等薛冰的话说完,已冲出来,赶到这里,神像下果然有块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他拿起缎子的时候,江轻霞和薛冰也跟来了。
陆小凤看着手里的缎子,眼睛里带着种深思的表情,喃喃道:“想不到缎子居然还在!”
江轻霞道:“司空摘星一定也想不到薛冰这么快就对你说了实话,还没有来得及拿走,你已经先来了!”
陆小凤忽然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道:“也许并不是他没有来得及拿走!”
江轻霞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
江轻霞冷笑道:“你疯了?我要这块见鬼的红缎子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问你!”
江轻霞变色道:“你难道认为是我叫他去偷这块破缎子的?”
陆小凤居然默认。
江轻霞道:“若是我叫他将缎子送到这里来的,他怎么会把你也带来了?”
陆小凤淡淡道:“也许是他要来当面交差,却甩不脱我,也许是他忽然良心发现,觉得有点对不起我,也许是他故意将我带来的,好让我更想不到是你!”
江轻霞的脸也气红了,道:“这么样说,你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绣花大盗?”
陆小凤也没有否认。
江轻霞突又冷笑,道:“你也许并不太笨,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哦?”
江轻霞道:“你忘了江重威是我的大哥!我怎么会刺瞎我大哥的眼睛?”
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似已懒得再跟这种笨蛋讲理了。
陆小凤却又拦住了她:“等一等!”
江轻霞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道:“只有一句!”
江轻霞道:“好,我再听你说一句!”
陆小凤道:“江重威并没有妹妹,你也没有大哥,你本来根本就不姓江!”
江轻霞的脸色突然变成惨白:“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小风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愿知道的,怎奈老天却偏偏要我知道一些我本来不该知道的事!”
江轻霞恨恨的瞪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
江轻霞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本是江重威未过门的妻子,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你在他面前故意装作不认得我,就是为了不愿刺激他,不愿让他知道……”
江轻霞身子已开始发抖,突然大叫道:“不要说了!”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这些话我本就不想说出来的!”
江轻霞身子抖个不停,用力咬着牙,道:“不错,我跟江重威的确从小就订了亲,可是等我们长大了,见了面之后,却发现彼此根本就不能在一起过日子,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出了家?”
江轻霞点点头,黯然道:“除了出家外,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她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出了家,那其中当然有段悲惨辛酸的往事。
薛冰好像也要哭出来了,咬着嘴唇,瞪着陆小风,道:“你本不该逼她说出来的!”
江轻霞突然又大声道:“没关系,我要说!”她悄悄的拭了拭泪痕,挺起了胸,道:“我虽然出了家,可是我还年轻,我受不了这种寂寞,所以我还想到这世界上去闯一闯,所以我认得了很多男人,也认得了你!”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出家,并非就是说她已等于死了,她本来就还有权过她自己的生活,她本来就有权活下去。
江轻霞道:“你若认为我不愿让江重威知道,你就错了,你若认为我不愿嫁给他,所以才要刺瞎他的眼睛,你就更错了,他……”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吃惊的看着窗外。
江重威已从门外的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进来,脸色也是惨白的,黯然道:“并不是她不愿嫁给我,而是我不能娶她!”
薛冰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
江轻霞又大叫道:“你不必说出来,没有人能逼你说出来!”
江重威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没关系,我也要说。”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不能娶她,因为我早就是个废人,我根本不能做别人的丈夫,更不能做别人的父亲!”
薛冰终于明白,但却已在后悔,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别人的不幸,岂非也同样令自己痛苦?
江重威又道:“轻霞在外面做的事,我全都知道,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她,何况我也知道她表面看来虽不羁,其实却并不是个很随便的人!”
江轻霞垂下头,泪已落下。一个像她这么年轻的女人,本就很难忍受青春的煎熬,她无论做了什么事,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