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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宦实老妇听见了这些话,也心中甚喜。暗道:我儿果然竟成个大好人了。【儿一变至于好。】可见做好人也不在乎读书。【宦老此言迂甚,岂读书者便是好人耶?有大通的人偏用其才,那心地比不读书者更坏,古今来不胜屈指。】他与童家贤侄都是一窍不通的,所作所为都是那大通的人所不能为,不肯为者。【不能为,其罪犹可言也。不肯为,则罪不可言也。】心中暗喜。这小娥一些也不装生,每日绝早起来梳洗了,就到侯氏的跟前,好不殷勤小心。侯氏倒着实心爱,舍不得他。每每劝宦萼留下,宦萼执意不依,他也没法。宦萼替小娥做了两套衣服,侯氏又与了他几件头面戒指之类。
过了几日,那日宦萼又拿了十数两银子,请过小娥到跟前,说道:“你住了这几日,没甚么送你的。这是两套衣服,几件首饰,你拿了穿戴去罢。这是十来两银子,你拿着,后来出嫁时,添着买些嫁妆。”又是两帖笔,两匣墨,道:“这是我前日许你的,我今送你回去。”替他拿他的包袱都包了。那小娥道:“我父母送我来服侍老爷奶奶,如何又叫我回去?”宦萼道:“小姑娘,你是读书明理的。我为你一场,你虽然要做个感恩报德的好人,倒叫我做个贪淫慕色的坏人么?你心何忍?” 那小娥起先来时,所虑者恐侯氏不容,不能相安。今见大奶奶疼爱他无比,一心要在这里。忽见宦萼叫他回去,但他是个女孩儿,怎好赖在人家要与他做妾,只得听他。不由得淌下泪来。宦颧见他这样恋恋不舍,心中也甚难过。对他道:“承你父女这等好情,我家奶奶又如此贤慧,我难道是铁石心肠,当真不爱你么?只是理上行不去,故此忍心割舍。你不要哭,好好去罢。”【宦萼愈怜爱之甚,则小娥愈感之深,更不肯去也。】叫仆妇替他拿着衣包,宦萼站起,亲自送他。他又与侯氏叩头,侯氏扶起他来,心中十分难舍,也有个堕泪之意。那小娥哭哭啼啼出去,上了轿,宦萼叫跟他的小厮送了去了。【常跟他的那小厮送去,妙妙。别人认不得他家也。此等细处,我不题出轻易看得出否?】宦萼随后也就出门。
侯氏在房中坐着,心内想:这几日这个孩子在跟前说话嗑牙,倒好不解闷。这样个牛心的人,定要打发他回去。可惜我错了,我前日该带他上去见了公婆,求公婆留下,谅他不敢不依。正在思想着,只见门上人进来说,“向家娘儿两个又来。”侯氏又惊又喜,喜的是他来,惊的是他去了又来何故。叫人忙去接了进来。他母亲哭对侯氏道:“方才小女到家,说蒙奶奶恩典,疼他了不得。如今老爷不要他,他今生决不嫁人,情愿出家持斋念佛,保佑老爷奶奶。打开头发要剪去,我把剪子抢得快,还剪下一绺子来。”在袖中拿出与侯氏看,又道:“我夫妻再三阻他,他决不依。没奈何,只得又同他来,求奶奶劝劝老爷留下罢。”侯氏把小娥一看,他头发挽着在头上,两只眼睛哭得通红都肿了,心中甚是不忍。道:“我劝过多少,他不肯听,叫我也没法。我有个道理,我带了你母女去求老太爷老太太。若他老公母俩做了主,就不怕他不依了。”那空氏好生欢喜。
侯氏就带着到公婆屋里来,他母女二人叩了头。侯氏将这宦萼不肯收这女子,自己怎样再三劝着不依,并他女子要剪头发出家的话,详细说了。如今要求公婆劝儿子留下他,他方不敢违拗,才可救得这个女子。宦实心中甚喜,儿子的好事不消说了,这个女子如此贤孝,又知恩报德,已属难得。媳妇又这样贤慧,更为可喜。便道:“我前日听得儿子肯留这女子,我心甚喜,这正是理所当然。你既如此贤德,这女子如此贤孝,我成你两人之美。”吩咐家人道:“叫了你大爷来。”侯氏道:“他不在家里。”宦实吩咐一个仆妇道:“看你大爷来家,叫他来。”又向侯氏道:“把这孩子叫他梳洗了。”他母女连忙叩谢了,都欢欢喜喜同侯氏回房。他母亲辞了回去。侯氏吩咐仆妇们拿水与小娥沐浴了,叫他换了一身新衣。看着他梳洗,梳头已毕,与他戴上许多珠翠。
下午时,宦萼回家。到了内中,见小娥又在屋里。满头珠翠,遍体罗绮,打扮得娇娇滴滴。正才要问,只见个仆妇向前道:“太老爷问了老爷好几遍可曾回来,请快去,有要紧的话说呢。”【省笔法。】宦萼忙到父亲房中,那宦实就将小娥怎样要剪头发出家,誓不嫁人,并媳妇贤慧的话说了。便道:“他来求我,看那孩子甚有造化,你留下他罢。”宦萼的意思还有些不肯,迫于父母,不敢违拗,低着头不作声。宦实见儿做难,解说给他道:“你当日救他,是一番的好心。今不收他,他果祝了发,不是你反害他了。你的心,天地鬼神已知。又是我的父命,再不可推诿了。”宦萼道:“儿救他时,不忍以孝女与人做妾,今日自己反拿他做小,于心何安?”宦实道:“媳妇大贤,你把他处于妻之次,妾之上,礼酌乎中,也就罢了。”宦萼只得应允。侯氏知道了,忙叫人替他收拾床铺,新被褥新枕头帐幔。当晚就预备酒筵,叫他二人合卺成亲。这一夜,两人绸缪恩爱,可想而知,不用多说。
次早,庙见之后,拜见宦实老公婆。待他之礼,比侯氏稍杀,吩咐家人都叫二奶奶,称娇花、嫩蕊为姨娘。小娥拜见侯氏,以妾礼自居。侯氏不肯,只受他两礼,同娇花、嫩蕊以姐妹相叙。这小娥孝敬宦老夫妇是不消说得,他敬这侯氏也到十分,侯氏也爱他如妹妹。他待这娇花、嫩蕊如嫡亲姐妹一般。先他二人见小娥后来居上,还有些妒心。见他如此,倒反亲厚起来。他待下人一团和气,真是阖家和美。这宦萼疼他到了至极地位,连宦实老夫妇同侯氏也疼爱他了不得。
钟生知亲家娶了副亲母,约会了梅生、贾文物、童自大到他家贺喜。宦萼留饮,彼此闲谈之中。宦萼忽想起,问钟生道:“昨日小价在尊府门口过,回家说见兄送了几位客出来,不知府上有何事?”钟生道:“正是呢,弟有一件事要同长兄商量,还要求老伯做主。府上今日有喜事,且过数日,再来奉恳。”宦萼也不再问。大家共饮,日暮方散。宦萼见钟生说有事同他父子商议,恐有甚机密话,在稠人广众之中,故不好说得,因此不问。
次日,即到钟生家来。一来谢昨日往驾,二来要问这事。【如此关切,方不愧至亲二字。今日有此等人否?】你当钟生同宦萼商议的是甚么勾当?钟生的母舅早故,一个表妹嫁了司进朝。还有个表弟,名字叫做咸平,二十一岁了。新进了学,他母亲要替他毕婚。他父亲在日,同他的一个厚友,姓韩名仕的,自襁褓中就结亲,定下他的女儿涉姑为媳,与咸平同庚。他二人因系相契,只过了个小定,原约到临娶之日行聘即娶。不意两亲家数年相继而殁。因儿女尚幼,故未婚配。今惠氏见儿子大了,意欲完成。咸平少年,才学也还可以。但只有些轻薄好胜,他知岳母寡居贫寒,不愿就这门亲事。向母亲道:“他们这样人家,要寻何等门当户对人亲家不得,为甚么要娶这样寒透了骨的女儿?儿子是决不要的。”惠氏道:“这是你父亲在日,你襁褓中就定下的,怎么讲不要的话呢?”咸平道:“当日又不曾行茶过聘,父亲不过是一句口头话,如何就做得准?”惠氏道:“小人儿家,不要说这样的话。古人说:寸丝为定。你爹爹同你丈人知心莫逆,故此结下这亲。虽未下大聘,已行过小茶,怎么说是口头话?”咸平道:“不管定与不定,儿总不愿这门亲事。就是母亲定要替儿娶来,儿也决不与他同房的。”不是姻缘,也难强合。惠氏到底是妇人家见识,心中暗想:儿子既一心不愿,倘强娶到家,他夫妻若不睦和起来,岂不误了终身大事?只得央人婉转去向亲家母说,儿子执定不愿,恐误了两家的儿女。亲家有令爱,何怕没人来求。那韩寡妇听了这话,知是女婿憎嫌他家贫寒,大怒道:“这小子如此没良心,后来焉得长进?他既不愿,难道我把女儿押上他家门去不成?要悔便悔了罢。”那人复了惠氏。
谁知这淑姑自幼从父亲读过几年书,《列女传》中历来这些闺媛贤淑节烈的事,常讲说与他听,他都记在心里。今日见咸家要悔亲,母亲竟赌气依了。他向母亲道:“父亲在日,时常教训孩儿说:女子之道,一与之醮,终身不二。女儿自幼已许咸家,生是咸家人,死是咸家鬼。他家负义弃儿,儿岂敢背礼他适?儿愿今生永侍膝下。若要儿改事他姓,儿便不能侍奉母亲,只得就随父亲同游于地下了。”
寡妇听了女儿这话?心中着急。先因气头上回了咸家,此时怎好又去说把女儿还与他家的话,况女婿不愿,怎么强得?左思右想,去请了族中几位人来商议此事。内中也有三四位秀才怒道:“这狗畜生,【是秀才骂人的话。】才进了学,就如此轻薄狂妄。我们到学道处呈他一状,说他谦贫弃妻,看他那顶巾可戴得稳?”内中有一个老成的摇头说道:“这使不得。我家要同他断绝了这门亲,自然是该这样去做。不但灭了他的威风,也可出出我们的恶气。如今我家的女儿既然还要嫁他,这一告了,越发成仇,后来就难收拾了。须要想一条万全之策方妙。”想了一会,道:“有了。钟员外是他的亲表兄,此人是个道学先生。我们何不同去会他,把这事请教于他,看他做何主意。他若推脱不管,那时只得到学台处鸣鼓攻之,求学台断合了。”众人齐道:“有理。”遂同到钟生家来。
钟生虽不甚会客,听见有学中的朋友来会他说话,素常又知是亲戚,忙忙出迎到厅。揖罢坐下,询其来意,众人把咸平寒盟、关淑姑矢贞的话,详细说了。钟生踌躇了一会,说道:“舍表弟年幼无知,诸位尊亲不必介怀。他既不愿,就强而后可,夫妻一伦,白头相守,若不和美时,实在两误。弟有一个鄙见,须当如此如此行之,再无不妥。”众人大笑道:“老先生高见妙极,成全了两姓之好。不但生者衔恩,死者戴德矣。”辞了出来,回了韩寡妇的信,他母女欢喜不尽。那日钟生向宦萼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次日宦萼到了钟生家,先谢了昨日的厚情,并问及有何事相商。钟生将咸平弃妻淑姑自矢的话,详细说了。道:“舍表弟少年无知,今日弟若不为彼完成此事,不但他青衿难保,且将一生的人品丧尽。先母舅只此一子,焉忍坐视他沉溺不救,况岂不误了这韩家贤女的终身?弟思了一策,恳吾兄婉达老伯,权忍认作义女。弟稍备些须妆奁,弟去与家舅母商量,假为舍表弟作伐。完成之后,老伯再说破,以正言教之,彼必不敢再萌别意了。”宦萼喜道:“君子人成人之美。长兄既有此美意,弟当玉成其事。况令表弟之不愿者,嫌彼之贫故耳。弟备妆奁赔了他去,便把一天好事都完了。”钟生道:“岂敢又破费长兄,使弟更不安了。”宦萼道:“你我儿女至戚,何必还说此客话?弟在他人犹不惜,况于亲戚乎?”辞了回家,禀知父亲,宦公喜允。遂差了两个仆妇到钟生处,一同差人接了淑姑来家。宦公见他虽裙布荆钗,好一个端庄的女子,满心欢喜,认作了女儿。替他做衣制首饰,那如吹灰之易,不用说得。
钟生一日到舅母家来,作揖坐下,咸平也陪着。钟生说了些闲话,然后向惠氏道:“表弟已经成立,韩家的令爱也大了,亲事也该完成,以毕终身大事。”惠氏道:“这门亲事你兄弟不愿,已经辞退了。”钟生佯惊道:“这是甚么话?舅舅在日,替表弟自幼定下的。今日如何讲不愿的话,不但弃妻为不义,且背父命又是不孝了,舅母如何顺他胡做?那韩家虽然家寒,族中有许多秀才,倘一时动了公愤,到宗师处告起来,不但功名不保,后来何以见人?况且人家若知道这件事,谁家的女儿还肯同我们结亲?我们去退亲之时,他家如何回复了来的?”惠氏道:“他母亲别无多说,也竟依了。”钟生道:“造化。造化,这是他韩府上的人盛德。若略要动气,何以处之?”向咸平道:“表弟少年,才得一步,这样负心的事,可是做得的?”咸平面赤耳红,无言可答。钟生又道:“如今事已至此,悔亦无及。但你也时不可待,我宦亲家有一令妹,乃宦老伯之爱女。我为表弟作伐去求,何如?但恐无大赔送,未必中你之意。”咸平听得说宦府的女儿,便道:“承老表兄下爱,弟安敢尚萌别念。但恐宦府闺秀,未必肯下嫁寒门。【嫌贫之人自然慕势趋富,闻得宦府之女,又自揣其恐寒微不敌,故作此语。小人之心胸大都如是。】钟生道:”我若去说,十分有八九可成。允与不允,我再来复信。“作别回来。
次日,又到舅母家中。到房内向惠氏道:“恭喜舅母表弟,我昨日到宦府去提亲事,一说便成。只打点行聘,就可以娶。”咸平母子欢喜非常。择日行聘,到吉期迎亲来家。合卺之时,咸平觑见好个女子,暗道:到底是大家闺秀,不但美丽,而且稳重,比寒门小户的女儿,自是不同。要是前日不拿定主意,要娶了韩家的女儿来,不知是怎个寒乞的样子呢。他心中那个乐,真说不出。又见赔送的嫁妆虽不为十分丰厚,件件俱备。且还有一个使女为媵,更自欣喜,出去陪待贺客。
到晚人散,忙忙进来,要同新人做一番亲热,不想房门紧闭。咸平不知何故,心中疑讶,轻轻敲门。内中一个宦府遣来作伴的婆子老仆妇隔门道:“姑娘吩咐不许开,姑爷今晚且在书房暂宿一夜,明日等我家太老爷同钟老爷同来说明白了,再做商议。”咸平惊道:“百事俱已完成,还有甚么商议的?你去求姑娘,不要误了吉期。”那伴婆又说道:“姑娘说,闻得姑爷自幼定下人家一位闺女,嫌他寒贫,遂背盟弃掷。今我家的姑娘,妆奁菲薄,恐姑爷日后憎嫌起来,又想抛弃,岂不自误?除非同家老主众位共同面讲过,才敢放心。”咸平又是那愧,【良心幸还未死。】又发急道:“这是甚么话?你家姑娘一个千金小姐,怎比得那贫士的女儿?不要说有这些赔事,就是丝毫没有,我也不敢憎嫌。”因道:“恐你姑娘不足凭信,我跪在这里发誓了。”跪下道:“我异日敢负初心,人神共殛。”那伴婆去了一会来开门道:“姑爷记着这句话。”咸平忙走到房中,见新人在床上,背灯而坐。深深一揖,道:“贤妻为何如此多心?多蒙岳父大人不弃寒微,又是家表兄作伐,可敢萌一毫别念?”遂上前解衣就枕,成就了百年姻眷。
次日,双双拜了家堂老母。这日单请宦公同宦萼、钟生三位喜筵。宦公到来,坐下茶罢,向咸平道:“贤婿既不弃小女,已结百年之好,令岳母处也该去拜谢才是。”咸平道:“岳母尊前,小婿昨日就叩谢过了。”宦公笑道:“非老妻之谓也。此女非老夫亲生,乃我故人韩氏之女,即贤婿前日之所弃者。我抚为螟蛉,故令表兄作伐,已完宿缘耳。”咸平方知是他的旧妻,羞得置身无地。钟生正色责他道:“吾弟始博一领青衿,便做这等负心无义的事。视古人不弃糟糠之妇者,宁不自愧?前日韩府上许多令亲,都是三学中朋友,同到我家,要动公呈到学台处呈状。若此事一行,不但你功名不保,连一生的人品都丧尽了。蒙宦老伯不忍见你少年破败,故有此义举。吾弟此后当洗净前心,宜尔室家。倘再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