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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回去,不要离开京城,等候听参。”杨用成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张居正又把他喊住,问道,“你是何日来京的?”
“八月初三。”
“啊,已经来了四天。为何昨日才到太仓交付银两,前两天干什么去了。”
“这,卑职会了会朋友。”
“这倒是实话,你会朋友去了,”张居正冷冷一笑,挖苦地说,“给朋友们送了什么礼物?”
“没、没、啊,不、不不,送了点土产。”
“什么土产,用泰山木鱼石打制的石敢当,是不是?”
杨用成心下一惊:怎么连这点小事首辅也知道?情知蒙骗不过,只得承认。张居正唬着脸,继续斥道:
“我看你杨用成,也真是累呀。从泰山到京城千里迢迢,你居然不辞辛苦将整整一车石敢当押运进京。听说礼部郎官以上,你一家送了一个,这人情算是做到了家。你现在老实交待,这批石敢当的钱是你自己出的吗?”
杨用成嗫嗫嚅嚅不敢置一词,这批石敢当本就是从那五千两香税银中开支的,他怎么敢说出来呢?幸好张居正只是点到为止,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看着杨用成踩棉花似的出了月门,一直没有作声的王国光开口说道:
〃t叔大,诚如金学曾所言,这个礼部肯定是一本烂账,若要严厉追查,肯定能挖出一窝贪官来。”
“是啊,,’张居正答道,“自吕调阳入阁之后,这个王希烈在礼部闹得乌烟瘴气。仆近日推荐陆树德去礼部执掌,皇上还未批旨下来。”
“皇上能准旨吗?”
“应无问题吧。”张居正的口气也不敢肯定,“不过,你这里可先派人到礼部查账。”
“王希烈在位肯定会阻挠。”
“就去礼部查账一事,仆今日就去请旨。”
“有了圣旨,就不怕王希烈捣蛋了。”
张居正稍一思索,又说:“汝观,户部派到礼部查账的人,我看就让金学曾来承担,你意下如何?”
“这是个搅屎棍,”王国光善意地嘲笑了一句,接着说道,“不过,他倒是合适人选。”
两人商量既定,便又把金学曾从耳房喊了出来。王国光把派他去礼部查账的事说了,金学曾不假思索就应承了下来。说道:“请部堂大人允许卑职从度支司选派几个精通账路子的书算誊录吏员一同前往,礼部这个马蜂窝,卑职捅定了。”
王国光点头承应,又关照道:“记住,你此番前去,是替朝廷查账的,不是去帮什么人泄私愤。看首辅还有什么吩咐?”
“我送你八个字,秉公办事,不徇私情。”接了王国光的话,张居正说道,“只要你按这八个字去做,设若遇到什么障碍,本辅与部堂都会为你撑腰。”
“多谢首辅与部堂栽培。卑职去了礼部,一定锱铢必较,把这趟差事办好。”
金学曾说着磨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前往礼部。瞧他这神态,张居正又道:“看来你是个肯干事的人,有这一点就很好。年轻人少一点风花雪月清流习气,多一点忧患意识务实精神,朝廷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
金学曾从首辅的话中隐约听出期许,心中不禁一热,旋即就从袖筒里扯出一张银票来,走上前双手递给王国光,说道:
“部堂大人,方才首辅教诲,卑职铭记在心。这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卑职把它捐给太仓,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王国光接过一看,是京城最大银铺宝祥号开出的见票即兑的巨额银票,不免大吃一惊,说道:
“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有钱?”
“卑职其实是穷光蛋。”
“那这一万两银票怎么来的?”
“赌来的。”
“赌来的?”王国光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仿佛不认识金学曾似的,把他周身仔细打量一遍,又问道,“你赌什么?”
“蟋蟀。”
“啊,你去了促织街?”
“是的。昨夜里卑职进了秋魁府,与称霸京城的促织王毕愣于一局定输赢,赢回了这张一万两的银票。”
王国光虽不玩促织,但知道毕愣子的名声如雷贯耳,不免又惊问道:
“你能赢过他?”
金学曾一副不屑的神气,回道:“毕愣子不过尔尔,赢他又有何难?”
“我看你小子就有吹大牛的毛病。”王国光怎么都不相信这个其貌不扬的九品观政有如此能耐。便又训斥道,“你说实话,这张银票从何而来?”
“王部堂不必光火,这张银票的确是金学曾从毕愣子手上赢回来的。”一直专注听着谈话的张居正,这时笑吟吟地插话了,“不过,你金学曾还是说了假话。”
金学曾愕然回答:“回首辅大人,卑职从未说过假话。”
“你方才对部堂大人说你是一个穷光蛋,这就是一句假话。”
“卑职真的很穷,在京城里赁屋居住,行囊里大概还有三五两银子。”
“果真如此吗?那你昨晚上三千两银票的赌资从何而来?”
张居正这么一问,金学曾心下一格登,暗想:方才首辅追查杨用成拉了一车泰山石敢当来京城送礼,如今又查问卑职的三千两银子,怎么这些刚刚发生的细微末节之事他都知道?常听人说京城东厂特务横行,大小臣工所作所为尽在控制之中,看来此言不虚。亦可证明这位新任首辅事必躬亲作风凌厉。好在金学曾并未做什么亏心事,所以神情泰然,恭敬答道:
“回首辅大人,卑职的那三千两银票是假的?”
“假的?”
“是的,”金学曾说着,又从袖筒里摸出一张银票来递给张居正,说,“请首辅过目。”
张居正拿起两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绽来,他又递给王国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
金学曾瞅着两位大人,不无得意地说:“就这么看,一般外人很难看出破绽,这是加厚楮皮纸,须得剥开,中间藏有密押。兑银之时,朝奉就会发现。只要不兑银,拿到外面便可诳人。”
“这张假银票也是你制做的?”王国光问。
“非也,”金学曾神秘地摇摇头,答道,“如今京城里头,作伪高手大有人在,先是制假古董,什么夏鼎商彝,秦戈汉镜,弄出来几可乱真。然后寻那些附庸风雅的冤大头卖出去,赚大把的银子。发展到后来,这些人什么赝品都作,上至诰命券书印信关防,下至婚书契约凡有用之凭据,几乎无一不具。卑职的这张假银票,就是花一吊钱请他们制做的。”
金学曾所言,两位大臣闻所未闻,王国光叹道:“没想到世道如此之乱。”
金学曾昨日去秋魁府参赌,本是东厂“刮刀脸”侦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后告知游七,游七再回家告诉张居正的。张居正出于好奇,趁来户部会揖,便想找来这个金学曾一问。如今此事既已挑明,张居正便想刨根问底探个明白,于是又问:
“你弄了一张假银票,设若输了,毕愣子兑不出银子,你岂能活命?”
“卑职参赌之前,已连去秋魁府看了几场,把毕愣子的那只金翅大将军琢磨透了,料定卑职饲养的黑寡妇必胜无疑。”
“你如何深谙此道?”
“卑职是浙江人,自南宋贾似道好玩促织形成风气,整个浙江便代有高手。卑职识养促织实乃家传。”
“官员参赌理当治罪,这一点你难道不懂?”
“卑职知道。但卑职此举,实不得已而为之。”
“此话怎讲,难道还有人逼着你?”
“不是有人逼我,是卑职看到国库耗竭,想通过此举,为户部解决危艰略献芹心。”
”一万两银子又能解决什么大问题?”王国光叹道。
“目下财政形势,依卑职来看仍十分严峻。各省夏课尚未解银入京,而九边近六十万将士衣甲换季,江淮几处治理工程,广西四川等地剿匪都得花大把大把的银子。纵是夏课全部足额征收,也是入不敷出。所以,卑职冒昧推断,下月京职官员月俸,恐怕仍得以胡椒苏木折给。鉴于童立本事件的发生,虽有人寻衅闹事,但亦说明折俸施行尚有可完善之处。所以,卑职斗胆再给两位大人建议,下月折俸,可否令在京各衙门认真核查,对本署官员确有困难者,月俸仍给银钞。卑职弄来这一万两银子,或许于此可派上用场。”
金学曾一早上来到部衙求见王国光,原就为了提出以上建议。这虽是一件小事却也关乎全局,难为金学曾如此有心并依靠一己之力筹谋在先。两位大臣听了很受感动,张居正问王国光:
“王大人,金学曾建议如何?”
王国光答:“此情之下,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张居正坐得久了,这时想起身松松筋骨,他缓缓踱步到金学曾跟前,指着他官袍上的大豁口说:
“你现在赶快回家,把这身衣服换换。”
第三十三回 卜玄机近侍先探路 择吉日母子出深宫
这天下午,李铁嘴测字馆门前,一前一后落下了两乘小轿。前一乘轿子里走下母子两人,后一乘轿里走下来的是一个福福气气的老头儿。此时,这条横街上人来人往,挑剃头担子的、扛磨刀凳儿的、耍猴戏的、卖新鲜桂花的,各色小商贩都在沿街叫卖。从轿上下来的孩子,看到这些感到很新鲜。他们的华丽衣着,也引起了街上人的注意,有些卖小吃食的便围过来:“豆糕儿嘞,香喷喷热烘烘落口爽的豆糕儿嘞,一个铜板卖两筒。”
“糖葫芦,糖葫芦,一个铜板一串,不甜不要钱。”
小孩子看着眼馋,望着端庄的少妇说:“娘,糖葫芦是啥?”
妇人答:“糖葫芦就是糖葫芦,甜果子。”
“咱想吃一串。”小孩子央求。
“这哪儿成。”妇人摇头不肯,“脏着的,吃了会拉肚子。”
这句话一出口,卖糖葫芦的老汉听了可不依,凑近来嚷着说:“你这位夫人说话可不中听,不买就不买,凭啥说咱脏?”
妇人瞄了那老汉一眼,没好气地说:“瞧瞧你那指甲缝儿里,尽是些黑泥,还说不脏?”
“哟,这就叫脏?”老汉仿佛遇到怪物似的,“连点泥都算脏,那你只有住到皇城里去,御膳房里做出来的东西,才说得上干净。”
“去去去,不要在这里唣了。”胖老头儿挥手把老汉赶开,躬身对小孩子谦恭地说,“少家,咱们还是进测字馆吧。”
小孩子点点头,望着走开的卖糖葫芦的老汉,吞了一口口水,随着妇人走进了李铁嘴测字馆。街上的人,只觉得这三个人行为举止不一般,但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三个人是李太后、小皇上和冯保。
他们为何乔装打扮出现在测字馆门前,说起来有一段故事。
那日为小皇上今秋经筵事,李太后命冯保约见张居正。会见后,冯保回到乾清宫向李太后禀报情况。李太后毕竟是女人,凡事相信神灵在上。张居正提出的选择吉日的建议,深合她意。因此放下别的不谈,单问这个:
“张先生说,出经筵要择吉日?”
“是。”冯保答。
“他说该找谁来选呀。”
“启禀太后,张先生没说。”
“那该找谁呢?找钦天监?”
“钦天监的人恐怕靠不住,”冯保小心提议道,“这事儿,恐怕得找个世外高人。”
李太后浅浅一笑,说:“咱也知道该找个世外高人,可是这种人,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冯保顺着李太后的话答道:“是啊,高人真的难找。不过,奴才听说京城里有个李铁嘴测字很有些本事。”
“测字?这里头也有神灵?”
“有,你给他报个字儿,他就可以把你的吉凶祸福剖析得清清楚楚。”
“还有这样的人。”李太后顿时就动了心,吩咐道,“明儿你就去找他试试,把邱公公也带上,两人一道儿去。”
“奴才遵旨,”冯保睃了一眼邱公公,心里头有点不愉快,但脸上看不出来,他接着说,“请太后定个字儿。”
“让咱定个字儿?也好,”李太后看着冯保木桩似的站在那儿,就说道,“就定个立字儿吧。”第二天,冯保约了邱得用,两人换了便装乘小轿来到棋盘街旁的这条横街,找到李铁嘴测字馆。坐下来也不用什么寒暄,李铁嘴劈头就问:“两位客官,想必是听了我李铁嘴的大名,
特意前来问事儿的?”
“是呀,”冯保觉得这李铁嘴太自负,但瞧他鹤发童颜着实有几分仙气,也免不了恭维,“你这测字馆是老字号了。”
“这个当然,招牌越老信誉越高,客官你要问什么?”
“问……”冯保略一思虑,说,“问吉祥。”
“好,那你报个字儿。”
“立,站立的立。”
“立,一点一横一点一撇又一横,”李铁嘴嘴里唠叨着,起身走到正墙上贴着的仓颉像前,缓缓捋着一把白白的山羊胡子,沉思有顷,又回转身来问冯保,“客官,您是干啥的?”
“你猜猜?”冯保反问。
“老夫可以断定,你不是一般的人。”
冯保一惊,与邱得用对望了一眼。随即又问:“何以见得?”
“你问立字儿,这位客官,”李铁嘴指了指邱得用,“他坐在你的左首,立字左边有个人,合起来是位字,你是个有位子的人。”
“他有个啥位子?”邱得用开口问了一句。
李铁嘴一笑,说:“立字旁的人开口说话,人言为信,这位子同信字有关。大户人家里头,上传下达者为信,坐这位子里的人,是管家。若论到朝廷,与信字儿有关的衙门,外有通政司,内有司礼监。这位老先生坐在啥位子,老朽不知道,也不敢猜。”
李铁嘴嘴上虽这么说,但瞧他的神气,却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肯把玄机说破。冯保已是惊得合不拢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端起茶盅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
“这位客官,老朽所言不妄吧?”李铁嘴问。
咱干的是管家的事儿,这一点你说对了。”冯保唯恐李铁嘴还往下说,连忙指着邱得用说,“现在,轮到李先生给他测了。”
“你测个啥字儿?”李铁嘴转向邱得用。
“同他一样,也是个立字儿。”
邱得用说这话时,正碰上小厮提着铫子上来给他的茶盅续水。李铁嘴一看就立即变了脸色,反剪着双手,一字不语。
“怎么了?”邱得用担心地问。
“唉,不好说。”
李铁嘴摇摇头,脸色也灰了下来。他这副神情,越发弄得邱得用忐忑不安。冯保也是满腹狐疑,问道:
“李先生,有啥不好说的。咱报的是立字儿,他报的也是立字儿,未必相同的一个立字儿,还会有不同的解释?”
“有哇,”李铁嘴长吁一口气,叹道,“你们两个的立字儿,有天壤之别。你报了个立字儿
,旁边有人,凑成了位字,他报立字儿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个人续水,这字儿就变了。”
“变成啥字儿了?”邱得用问。
“立字傍加水,你说是啥字?”
“泣。”冯保脱口而出。
“对,泣,哭泣的泣,”李铁嘴盯着邱得用,颇为关切地说,“这位客官,此刻你心里头,必定有肝肠寸断的痛心事儿。”
自外甥章大郎死后,邱得用一直在痛苦之中。他恨不能把杀死外甥的王崧之子王岩撕碎,可是听说刑部虽然拘禁了王岩,办案问谳却进展缓慢。后多方打听,才知道这是张居正故意让刑部拖延,因此内心把张居正恨死了。他总想找个机会在李太后面前告上一状,可是到了李太后面前,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此,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冯保身上,指望他能在李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