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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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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已是从芝丝拜褥上站了起来。陈太后瞧着她冷冰冰的脸色,不禁心里头打起了寒颤,刚刚站直的两条腿也发起酥来。
  “妹子……”陈太后还想劝阻。
  “姐姐,咱们回去议事吧。”
  李太后说着,掏出手巾拭了拭泪痕。她谦逊一如平常,要陈太后走在头里,自己则厮跟着一前一后走出了奉先殿。此时天色早已大亮,霞光照耀下的紫禁城,正流金炫紫,开始它新的庄严肃穆的一天。那些忙忙碌碌的内侍和正在上衙当值的官员们却不知道,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在他们的身边发生。
  却说两位太后刚走出奉先殿,几乎同时发现奉先殿前空荡荡的广场上,正有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她们一怔,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得跪着的人发出一声撕肝裂胆的喊叫:
  “母后!”
  原来跪在那里的是她们的儿子——当今的统驭万方的万历皇帝。
  昨天晚上,朱翊钧被两名太监护送到乾清官安歇。闯出这样的大祸,他哪里还有心思睡觉?一晚上也不脱衣服,更不用说上床了。他的夫人王皇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想解劝却找不到言语,只得陪着他枯坐。朱翊钧几次想去慈宁宫主动请罪,却又缺乏这个勇气。这样痴痴傻傻坐到天亮,正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听得冯保着人来报母后去了奉先殿,他不敢再犹豫,遂失魂落魄地跑来这里跪下。看到两位母后出来,他便狂喊了一声。
  这喊声是如此凄厉如此悲凉,以至两位太后听了,顿时都心如刀绞。陈太后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踉踉跄跄跑上前,使尽了力气想把朱翊钧扯起来。
  朱翊钧看到自己的生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扫过来的眼光依然像火一般烫人,他哪里还敢起来,只是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威严的母亲。
  陈太后没有办法,只得跪下去把朱翊钧紧紧地搂在怀中,满含凄楚地哭道:
  “钧儿!”
  这场面,局外人看了无不动容。瞧着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李太后心里头也在滴血。但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决不让儿子看到她的哪怕是一丝半毫的怜爱之心。她走过去,摇了摇痛哭的陈太后,轻声说道:
  “姐姐,你请起来。”
  “妹子,你得答应我。”陈皇后把朱翊钧搂得更紧了,好像一松手他就会飞掉似的。她央求道,语气中似乎还含了一点愠怒,“你若不答应我,我今天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我答应你什么?”李太后睁大了眼睛。
  “不要废掉钧儿。”
  一听这句话,朱翊钧如遭雷击,他连忙对着母亲哭诉:“母后,孩儿知罪了。”
  “迟了,钧儿,”李太后说着泪下如雨,“为娘的已祷告了祖庙,咱不能为朱家立下一代庸君,而遭千古骂名!”
  “母后——”
  “妹子!”
  看到怀里头几乎昏厥的朱翊钧,本来就体弱多病的陈皇后此时已是撑持不住。眼看两人搂在一起就要倒下,冯保正要上前救助,却见李太后已经俯下身去搀扶。陈皇后趁机抓住她的手臂,喘了一阵粗气儿后,再次央求道:
  “妹子,咱只求你这一次。”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才松口说道:“姐姐,这事儿毕竟关系到国祚,关系到天下苍生。废不废钧儿,你说了不算,咱说了也不算。咱们还是听听张先生的主意吧。”
  离辰时大约还差那么一刻工夫,张居正的大轿刚抬到内阁大院,便见冯保已堵着了轿门。
  “冯公公,怎么会是你?”张居正吃惊地问。
  “张先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随我来。”
  冯保说着,便领着张居正匆匆走出会极门,来到文华殿的恭默室。两人刚坐下,张居正又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大事,天大的事!”冯保忙不迭声地言道,“李太后要废掉皇上,另立潞王!”
  “什么?”张居正大惊失色,一挺身站了起来,他感到匪夷所思,怔了半晌,才问,“李太后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来?”
  冯保说一句“当然事出有因。”接着就把昨夜发生在御花园曲流馆中的事,以及今天早晨奉先殿前发生的事一一讲述了一遍。
  张居正听罢,第一个感觉是李太后对此事的反应是否过激。朱翊钧实打实满了十七岁,这年龄拈花惹草寻欢作乐也是常事。但转而一想,李太后如此处置也自有她的道理,偷鸡蛋试手,小事不管,将来酿成痼疾就势难根治了。心里头不禁对李太后的深明大义而至为敬佩。正在他默然沉思之时,冯保又道:
  “张先生,朱翊钧能不能继续坐在皇帝位子上,就全在你的一句话了。”
  “冯公公这话从何说起?”出于官场自我保护的本能,张居正立即反驳说,“李太后说的是一句气话,我们怎么能当真!”
  “依老夫看,李太后说的不是气话。”
  “何以见得?”
  冯保斟酌言道:“李太后自搬出乾清宫后,就一直对皇上放心不下,三天两头就要把老夫找过去问长问短,嘱咐咱一定要多长一双眼睛,把皇上盯紧点。”
  “李太后为何不放心呢?”张居正问。
  冯保意味深长地一笑,答道:“李太后不放心,乃是因为有前车之鉴啊。”
  “前车之鉴?”
  “是啊,”冯保眨巴着眼睛,继续言道,“张先生,你难道忘了,隆庆皇帝是怎么死的?死前两天,他还让孟冲给他找娈童。他死的那一天,东宫娘娘陈太后,西宫娘娘李太后,两个人不是邀齐了去找他扯皮吗?”
  一席话勾起了张居正对往事的回忆,他感叹着说道:“李太后是怕儿子承继父亲的恶习。”
  “对呀!”冯保一拍椅子扶手,加重语气说道,“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太后担心的就是这个!”
  “你是说,李太后真的想废掉皇上?”
  “依老夫来看,李太后这次真的是伤透了心。你想想,若不是下了决心,她能去奉先殿吗?”
  从冯保的言谈表情中,张居正发现他有几分幸灾乐祸,便试探着问:
  “冯公公,皇上在曲流馆的事情,是你发现的?”
  “是。”冯保说着脸上就出现了愠色,“老夫早就看出,孙海客用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偏皇上喜欢他们。这可不,皇上最终还是栽在他们手上。”
  冯保身为大内主管,绝不允许底下有什么人与他唱反调,或者绕过他直接向皇上邀功固宠。孙海客用两人得到皇上器重,他早就看不过眼。一直在暗中打主意除掉他们。曲流馆事件的发生正好给了他剪除异己的口实。张居正看出这一点,心中也佩服冯保“伺机而动,动必封喉”的治人之术。他不想过问冯保辖权范围内的事,只是随便应了一句:
  “孙海、客用二人,一定要严加惩处。”
  “这两只小蚂蚱,何足挂齿。”冯保不屑地说。接着言道,“张先生,现在咱俩要拿主意的是,万历皇帝,咱们是保他呢,还是不保。”
  张居正一听话中有话,假装不解地问:“冯公公何出此言?”
  冯保盯着张居正,忽然压低了声音,肃容说道:“张先生,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今儿个,咱们俩得掏心窝子说话。”
  “你想说什么?”冯保的表情让张居正略感惊诧。
  “你还记得上次咱将侄儿冯邦宁绑来内阁负荆请罪时,说过的那句话么?”
  “什么话?”
  “咱说,皇上长大了,也变了。”
  “长大了肯定就要变嘛。”
  “但皇上的变,却是让人不放心。他如果仅仅只是贪玩,沉湎酒色倒也没什么。但他已学会了刚愎自用。凡事好自己拿个主意,已不把咱这个大伴放在眼里了。对你张先生,也只是应付而已。”
  尽管张居正觉得冯保的话言过其实,但出现在朱翊钧身上的一些苗头也确实引起了他的担心。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在他回江陵葬父期间,朱翊钧强令要从太仓划拨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库,作为他赏赐内侍宫女的私房钱。对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一个适当的机会与李太后谈谈,但自李太后搬出乾清宫后,名义上她已经“还政”于皇上。因此张居正想见她再没有过去那么容易。现在,听冯保的口气,他似乎倾向于撤换皇帝。但这是牵涉国本的大事,稍一不慎就会引发动荡导致政局不稳。在没有探明冯保的真实态度之前,他不想马上表明自己的想法,于是问道:
  “李太后的意思,是让潞王接替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有一个同胞弟弟,今年才八岁,去年被封为潞王。如今同李太后一起住在慈宁宫中。
  “是的,”冯保答,“张先生,如果换成潞王当皇帝,对你我来讲,兴许是一件好事。”
  “唔?”
  “他比万历皇帝小了九岁,小小年纪坐在皇位上,你这顾命大臣的角色,最低还可以当十年。”
  冯保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非常露骨。张居正再次感到这只“笑面虎”的心狠手辣。他不但希望手下服服帖帖,同时也巴不得将皇上玩于股掌之中。多年来,张居正一直对这位赫赫内相存有戒心,但他高明的是,冯保却从未有所察觉。眼下,冯保说出这番话来,他知道不能硬顶着唱反调,那样势必会引起冯保的猜忌——得罪了这个人,就等于失去了内廷的奥援。此情之下如何应对?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好在张居正处变不惊,再复杂困难的局面,也总能够应付裕如。接了冯保的话,他回道:
  “多谢冯公公,凡事都为不谷着想,这份情谊,我是没齿难忘,但依不谷陋见,废掉万历皇帝,似有不妥。”
  “不妥在哪里?”
  “在于咱们没有摸清楚李太后的真正心思。”
  “啊?”
  张居正接着问:“冯公公,你认为李太后是真心实意要废掉万历皇帝?”
  “她不真心实意,干吗天不亮就跑到奉先殿?”
  “说得简单一点,她这是在气头上做的事情,等气一消,想法就变了。若再往深处想,这说不定是李太后在变个法儿试探咱们两个呢。”
  “她试探咱们什么?”
  “冯公公你不要忘了,六年前隆庆皇帝咽气儿的时候,命高拱、高仪、你和我四人为万历皇帝的顾命大臣。如今,高拱与高仪都已先后去世,顾命大臣就只剩下你我两个。先帝把当今圣上托付给咱们,咱们却联手将他废掉,千秋后世,将会怎样看待咱们两个?”
  “这……”
  “万历皇帝寻欢作乐,李太后痛心是真,想教训他也是真,但废除他却是假。她想借此试探一下咱俩对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动机。”
  冯保仔细思忖,觉得张居正的话有几分道理,不免叹道:“如果真是这样,李太后的心机也就太深了。”
  张居正笑道:“你侍候太后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她作事的风格吗?”
  冯保一怔,心有不甘地说:“你我现在就去平台见李太后,咱们先别作什么结论,一切都见机行事。”
  张居正不再说什么,跟着冯保出了恭默室。
  
  
  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诏权臣代笔 读废帝诗圣上伤怀
  冯保与张居正一前一后走进平台的时候,刚刚翻了巳牌。李太后早在里头坐定了。此次会见约定的时间是辰时三刻,因冯保与张居正在文华殿恭默室谈话多耽误了一会儿,故来得迟了。张居正一见李太后先到,心里头颇为不安,忙施了觐见之礼,坐下言道:
  “臣晚到,失礼了,请太后恕罪。”
  李太后因要会见外臣,重新戴起了双凤翔龙冠,穿起了金丝绣织九龙四凤十二树大花的朱罗命服。一见张居正,她的内心升起一股异样的感情。打从搬离乾清宫半年多来,她就再也没见过张居正了。此番相见,除了“君臣”之义,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男女私情在作怪。听到张居正说话,李太后保养得极好的自皙脸庞没来由地泛起浅浅的红潮,她答道:
  “先生国事繁忙,迟到一会儿不算什么。”
  “谢太后宽宏。”
  “昨天夜里,皇上在曲流馆发生的事,想必冯公公都对你说了。”
  李太后说着瞟了冯保一眼。冯保赶紧欠身回答:“启禀太后,该对张先生讲的,老奴都讲了。”
  李太后转向张居正,开门见山问道:“张先生,你看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恭谨回答:“臣想听听太后的旨意。”
  李太后眼圈儿一红,伤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闹,有伤君王体面,咱想将他废了,另立潞王。”
  张居正立即接话:“恕臣下冒昧,太后此意不妥。”
  “为何?”李太后眼波一闪。
  张居正答:“皇上登极六年,虚心好学,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咸服,万民拥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馆一事只是偶犯,而且主要责任也不在他。”
  “你是说,是因为孙海、客用两个内侍引诱皇上?”李太后主动猜问:
  “是。”
  “这是个理由,但往深处究实,却也算不得理由。”李太后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咱在乾清宫陪了皇上六年,每时每刻都在教导他端正操守,做一个正人君子,他好像都听进去了,也的确认真履行:为啥咱一离开乾清宫,他就变了?人叫不走,鬼叫飞跑!咱还健在,他就敢这样,若长此下去无人管教,他岂不越发骄奢?”
  说到此处,李太后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张居正心里头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他对为天下苍生的福祉而灭私情的李太后肃然起敬。但是,他也从李太后火辣辣的言语中听出一些难以察觉的矛盾心理:她责骂皇上,是恨铁不成钢;但一说到“废”字儿,口气便明显地犹豫……心下一揣摩,他越发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于是言道:
  “太后。仅仅曲流馆一件小事,断断不能成为废谪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来的嗣位正君,记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宫临危遗命,指派臣等和冯公公一起作为皇上的顾命大臣。六年来,臣和冯公公秉承先帝遗训,忠心辅佐皇上,不敢有一丝儿疏忽。皇上一时犯错,太后如此自责,倒叫臣无地自容。”
  “皇上孟浪,与张先生何干?”
  “臣是顾命大臣,作为皇上的老师,臣教导无方,岂躲得掉干系?”
  张居正的这个态度,让李太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张居正猜测得不差:李太后眼下的确处在两难之中。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气头上的她,真的想到过要把皇上废掉。但用过早膳后冷静一想,她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草率。毕竟朱翊钧已当了六年皇帝,突然被废,将如何向满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待?那时冯公公已带着她的旨意去了内阁,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平台,担心张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张把皇上废掉。然而,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探明了张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戏真做,板着脸说道:
  “咱的主意已定,这个皇上一定要废掉!”
  “太后!”张居正喊了一声,霍然站起,突然又双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废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这个内阁首辅废掉。”
  一直在旁边冷静观察的冯保,这时候也看出了端倪,连忙也跟着张居正跪了下去,奏道:
  “启禀太后,老奴不单是皇上的顾命大臣,还是皇上的大伴,要废掉皇上,你先给老奴赐死。”
  “赐死?”李太后一愣。
  “对,赐死!”冯保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呜咽着说道,“皇上被废了,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太后此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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