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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惯了,改不过口来。”张居正笑着解释。
“你方才说到高家庄的风水,”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言道,“你觉得这儿好吗?”
“冈峦起伏,沃野千顷,有形有势,当然好啊!”
“真像你说得这么好,为何会出咱这样一个贬官?”高拱脱口说出这句牢骚话,马上感到不妥,又连忙掩饰道,“看看,咱俩的老毛病都改不了,一上来就打嘴巴官司,不说了,太岳,咱们进屋去。”
高拱属于耕读世家,是当地的望族。他家虽然住在乡下,但一进五重的青砖瓦房,在庄子中显得鹤立鸡群。张居正跟着高拱走进这座老宅子的大门,刚绕过照壁,忽见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跑出来一只通体雪白的老猿。他一下子扑到张居正跟前,龇牙咧嘴,似乎对新到的客人不欢迎。
“白猿?”张居正一惊,白猿是传说中的瑞兽,因存世极少很难见到。嘉靖皇帝时,凡民间捕获白猿、白龟、白鹿、白鹦鹉之类,地方官员都会立即护送至京城献瑞。隆庆皇帝登极后此风渐止,但将白兽视为祥瑞却是没有改变。张居正第一次见到白猿,不免饶有兴趣地问,“高阁老,你府上怎的会有这等瑞物?”
“老夫历来不相信祥瑞之类的事。”高拱一招手,白猿立刻温顺地走到他的跟前,高拱拍拍它的脑袋,接着说,“不过,这只白猿却是别有来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客堂分宾主坐定,仆人忙着摆茶。白猿随高拱一起进来,挨着他蹲在脚下,一双眨个不停的眼睛,仍警惕地盯着张居正。
“高阁老,这白猿有何来历?”
“老夫说出来,你太岳兄不要见怪,”高拱呷了一口茶,徐徐言道,“这只白猿,是一位大侠客送给咱的。”
“谁?”
“邵大侠。”
“是他?”张居正禁不住惊问。
高拱鹰一样犀利的目光在张居正身上扫过,喘了一口粗气,沉重言道:
“去年,戚继光部的棉衣事件,邵大侠作为替死鬼,被秘密处死在扬州漕运大牢。他被抓之前,让家中的仆人给老夫送来了这只猴子。”
“邵大侠不能算是冤死。”
张居正感到高拱有意刺他,便立即辩解。高拱反驳道,“邵大侠弄了劣质棉布是真,但他是倒贴银钱办这件事,真正贪墨的是武清伯李伟,中饱私囊者稳踞高位,倒贴银钱者反而命丧九泉,你说,这还不是千古奇冤?”
高拱揭人伤疤还像当年一样无情,张居正心中掠过一丝不快,但此时不便发作,只得敷衍笑道:
“元辅穷追事理.仍如身在机枢。”
“看看,毛病又犯了,”高拱自嘲地摇摇头,“咱还是说说这只白猿吧,邵府仆人告诉我,这只白猿是一个华山老道士带到扬州的。开头,它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华山猴儿。邵大侠好交方外之友,华山老道士来扬州不久,就和邵大侠成了忘年交。第二年,华山老道士在扬州开元观里无疾而终。邵大侠赶去收殓,却突然发现,蹲在老道士床前的这只顽皮猴子,竟然一夜之间.通身毛发都变成了白色。邵大侠分析,这是极度悲哀所致。从此,他收留了这只白猿,视为宠豢。‘棉衣事件’发生后,他自忖必死无疑,遂将这只猴子千里迢迢送来新郑,赠予老夫。”
关于高拱与邵大侠之间的传闻,张居正听过不少,这也是他要处死邵大侠的原因之一,但他没有想到邵大侠到死都对高拱抱有一份感情,不免心生醋意,问道:
“邵大侠是有心之人,他千里送白猿,必有说法。”
“邵大侠知道老夫是属猴的,故以这只自猿相赠。”
“不会这么简单吧。”
“猴生性好斗,属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类的角色。邵大侠担心我这只老猴子秉性不改,送这只白猿来大概是想提醒咱。这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其实他这个提醒是多余的,咱一个村夫野老,还能跟谁斗呢?”
高拱出言吐气句句话都带“刺儿”。他自隆庆六年秋被逐出京城,这六年时间,他蜗居在高家庄,几乎是足不出户,每日以谈论桑麻著书立说为乐事。但对六年前的“内阁之变”,他始终耿耿于怀,他一直认为这是遭了冯保与张居正的暗算。因此老想着寻机报复。怎奈事过境迁,擅于掌权的张居正,早把政坛社稷侍弄得风调雨顺井然有序。一方面,他佩服张居正匠心独运的治国才能;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饮恨离京而难以释怀,因此,他对张居正的感情极为复杂:论治国之道,两人是千古不遇的政友;论朋友之情,两人又是水火不容的大敌。当高拱听说张居正要特意绕道前来拜会他时,他的心情是既高兴又愤懑,由于处在感情的两极。所以,在行为上,便表现出一会儿涕泪纵横,一会儿又剑拔弩张。
高拱的这种态度,完全在张居正的预料之中。他虽心藏不悦,但还不至于怒目相向。听了高拱由白猿而引发的高论,张居正装做听不明白,善意地谑道:
“高阁老再要发什么无名火,就发给这个老猴儿听,兴许它能给你安慰。”
“这猴子懂人话,倒真是个好伴儿。”
说罢,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张居正在高家庄一盘桓就是两个多时辰。中午,高拱吩咐厨下烧了几样家常菜,两人对酌起来。高拱因犯老年哮喘的毛病,阜已遵郎中所嘱戒了酒,但今天“故友”重逢实属难得,他也破例小饮了几杯。席间二人的谈话,再也不存心思斗什么机锋,而是真正畅叙了六年的阔别之情。张居正详细询问了高拱的饮食起居日常情况,同时也半真半假地讲述了自己当首辅后的种种苦恼。高拱借着酒力,突然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太岳,皇上和李太后,还生老夫的气么?”
张居正叹一口气,点一点头算是作答,高拱垂下眼睑,伤感地说:
“看来,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见皇上与太后回心转意的时候了。”
“元辅,你不要过于灰心……”
“太岳,你不用劝老夫,”高拱粗暴地打断张居正的话头,言道,“咱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活了将近七十年,咱不得不认命,富贵祸福皆由天定,人生太无常了!今有两事相托,不知太岳兄肯不肯援之以手。”
“请讲。”
“第一,咱高拱一生没有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没有续接香火者,咱高拱有朝一日伸了腿儿,将有何面目见地下的列宗列祖。因此,老夫想立一个继子,现有几个高姓子弟愿意承祧,究竟哪一个合适,还望太岳兄帮老夫审查定夺。”
“这个不难,第二呢?”
“第二件事嘛,可能要棘手得多,”高拱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老夫隆庆六年被逐出京师,说是致仕,其实是罢官,至今都没个说法儿,活着咱也不争这口气,但死后却不能不讨个清白。老夫想,一旦咱咽了气,你太岳兄能否奏请皇上,为老夫恢复名誉?”
“元辅,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这话是不吉利,但不得不说。”高拱又执拗起来,瞪着张居正说道,“太岳,当今小皇上,还有李太后,他们母子二人对你的信任,也是前朝所罕见。你若肯下决心帮忙,兴许异日老夫常眠地下,心有所安。”
“元辅,你这话见外了。为你恢复名誉,是不谷分内之事,何谈是为你帮忙。”
“有你这句话,老夫放心了。”
高拱说到此,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看看时候不早了,张居正欲起身告辞,高拱忽然又伸手将他一拦,沉吟了一会儿,又道:
“还有一件事,老夫心下存疑,想讲出来,又怕太岳说咱干扰政事。”
“元辅但讲无妨。”
“听说今年春节期间,在辽东团山堡,张学颜与李成梁将来犯的鞑靼虏匪斩杀了八百多人?”
“实有其事。”
“朝廷怎么处置这件事情?”
“李成梁晋爵一级,张学颜升任戎政总督,兵部与内阁官员,或赏赐增俸,或荫子晋爵,都各有所赏。”
“吕调阳呢?”
“进太子太傅,荫一子。”
“张四维呢?”
“进太子少傅,荫一子。”
“你自己呢?”
“皇上恩旨,准不谷进上柱国勋衔,荫一子。不谷再三恳辞,皇上终于同意。”
“你为何不肯获此赏赐?”
“团山堡大捷,不谷手无寸功,若获颁赐,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太岳,你到底是聪明人,”高拱瘦削的脸颊痉挛了几下.“这些封赠,有可能成为烫手的山芋。”
“啊?”张居正听出话中有话,急忙问道,“元辅,你昕到什么风声了?”
“老夫没听到任何风声,但自听到团山堡大捷的消息,就一直心存疑惑。”
“你疑惑什么?”
“太岳,你也曾在隆庆年间主管过兵部,你可曾听说过鞑靼在数九寒天时骚扰边境?”
“……没有。”
“辽东边境,一过霜降就寒风凛冽,立冬之后更是冰天雪地,这时候鞑靼人都缩在毡房里躲避严寒,怎么可能犯边呢?”
“你是说这里头有诈?”
“依老夫判断,肯定有诈!而且,捷报说斩获虏首八百余级,杀了这么多人,肯定是一场很大规模的战争。既然是一场大战,事前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太岳,开仗之前你可收到辽东方面传来的加急情报?”
“没有。”
“捷报传来之后,你是否派人去检查过虏匪的首级?”
“派人清点过。”
“咱说的不是清点,是检查!”
“检查?查什么?”
“查这些首级,到底是不是鞑靼战士。”高拱说着突然站起身来,眼眶里射出的光芒刀子一样锋利,“太岳,老夫担心这些首级中会不会有妇女儿童,或者是像咱这样的糟老头子。”
论及政事,高拱依然保持了当年那种思路敏捷洞察幽微的宰辅风范。张居正不禁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对他的分析也深深折服。他心中忖道:“这位高胡子,虽蛰居乡间僻壤,却依然心存魏阙。朝廷一应大事,孰优孰劣,哪一件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为寰宇之内还有这样的“山中宰相”而高兴,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瞅了瞅高拱枯草一样的灰白胡子,说:
“元辅,你对团山堡大捷的分析深有道理,不谷马上派人前往辽东密查此事。”
“老夫只是提出疑惑,该怎么处置,是你太岳的事了。”
张居正点点头。茫茫九州,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人能够令他心存敬意的话,大概就是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他正要向高拱表示谢意,忽见高福一脸紧张地跑了进来,匆匆禀道:
“老爷,出事儿了!”
“啥事儿?”
“白猿,那只白猿……”高福欲言又止。
“白猿怎么了?”
高拱问了一句,竞忘了腿脚不便,转身就向门外跑去。院子里围了一群人,见高拱跑来又赶紧散开。只见那只白猿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它怎么了?”
高拱蹲下来,一边抚摸着白猿,一边锐声问道。一应仆役见主人发怒,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只有高福凑拢来,硬着头皮回答:
“白猿在老爷用午膳时,自个儿踱到那边花墙下晒太阳,打迷盹。不知何故,那堵花墙突然塌了一截,一下子把白猿压在里头了。几个仆役赶紧上前施救,待扒开烂砖头,白猿就是这个样子了。”
高拱扭头看了看,院子东边的花墙果然垮了一段,再回头看看地上的白猿,已是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高拱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挺身站了起来,用脚踢了踢白猿的尸体,用那种大限临头的口气对站在身边的张居正说:
“老猴儿死了,这是天意!”
第七回 孝棚内会见三台长 墓道前惊闻风雨声
四月十三日下午,位于江陵城南部六里许的太晖山上,放眼望去但见万头攒动人流如潮。引魂幡追思旗纸人纸马安灵屋金银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儿摆了好几里路——待会儿要在这里举行首辅令尊大人张文明的下葬仪式,只等执事官一声令下,这些物件儿全都得焚烧。
却说张居正自三月十一日离京,四月九日就到达了故乡荆州。二千多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天时间,真个是晓行夜宿行旅匆匆。这一路张居正可谓风光占尽,其显赫之势,已是达到了人臣之极:他因为在真定府吃了一顿钱普精心准备的淮扬大菜而胃口大开,导致各地官府都纷纷拿重金聘请善于烹制江南食馔的庖厨,按时人的议论,是“一时间南菜高手召募几尽”。他乘坐着钱普为他特制的巨型舆轿,沿途所经,当地守臣皆率属下长跪而迎,抚、按大吏一个个越界迎送,概莫能外。巨轿经过南阳府,受封于此的唐王出城迎接,并设精美大宴招待。到了襄阳,居于城中的襄王更是出城三十里接驾,其礼敬比之唐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按洪武皇帝朱元璋定下的规矩,凡文武百官入境见各地藩王,一律以臣礼觐见,哪怕是一品人臣也不能例外。可是现在事情却颠倒了过来,朱元璋的后代子孙——这些天潢贵胄不但不接受张居正的顶礼膜拜,反而纡尊屈驾大老远地跑出城去迎接这位不苟言笑的宰辅,只觉着能够和他联袂而行便是莫大殊荣。对这种大有僭越之嫌的“异礼”,张居正虽然逊谢再三,却没有诚惶诚恐地拒绝。
却说他抵家前几日,荆州城中已是轿马塞道高官云集,湖广道各衙门数百名庶官藩臬、郡邑守丞都先后赶来恭候张居正的尊驾。先期赶来的,还有南北二京的勋贵臣僚等显要人物派来的代表,他们仿效皇上以及两宫皇太后,遣人致祭敬奉哀仪。对这些外地官员的接待,名义上由张居正的两个弟弟张居易与张居谦负责,实际上办事儿的,全是荆州府的吏员,上百号人连日为此一事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张居正自然不知晓这些琐碎之事。其实,对这一路上的铺排场面,百官们倒履相迎的热情,张居正心下也不甚乐意,但骂走了唱戏的,又来了打锣的,总之是旷野地上的毛狗,赶是赶不开了。他也就索性“人乡随俗”,随这些地方官员们抓红抢绿地闹腾,他也正好趁此机会,摸摸各地官员的“水性”。
一入荆州地界,张居正就卸下官袍换上孝服,尽管数百名官员聚集在荆州城外跪迎,他的大轿连停都没有停,他甚至撩开轿帘儿同官员们招招手都不肯,就径直望城中东门的张大学士府肃仪而去。打从嘉靖三十三年他告病回乡乞养三年,嘉靖三十六年再度入京,不觉已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载寒暑中的人事浮沉,真是一言难尽。当年他归乡时,只是一个翰林院的六品编修,二十年后再归故里,他已变成了手掌乾坤身系社稷的宰揆。回到家甲,他的感觉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一种拂之不去的惆怅。父亲的灵堂尚在,榇棺厝置。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灵堂祭奠。咫尺之间,生死茫茫,怀想这么多年来虽然成就了移山倒海的伟业,却不能对白发高堂侍汤用药略尽人子之情,如今抚棺一恸,怎能不泪雨滂沱!
下葬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三,从葬穴的勘定到葬日的定夺,都是钦天监的官员奉敕操办。四月初十、十一、十二这三天,张居正披麻戴孝在灵堂为父亲守灵,除了家中亲属,不见任何客人。害得各地前来荆州的官员都像是撞昏了头的麻雀,虽揸着翅儿却不知道往哪里飞。四月十三日一大早,盛着张老太爷遗体的楠木棺材抬出了张大学士府。作为长子,张居正亲自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