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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出了意外?”李延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并不着急,对刘大奎说,“你立即回到三岔镇一直等下去,不接到新总督就不能回来。”
“是,末将遵命。”
刘大奎抱拳一揖,又风风火火退了出去。听得他的马蹄声得得而去,李延这才吩咐备轿,带了两个师爷,在刀兵马队重重护卫之下,威风八面来到城西两里地的西竺寺。
这西竺寺乃是唐朝天宝年间修建的一座古寺。初名西明寺,宋元年间重修时改名西竺寺,至今也有七百多年历史。比起中原沃野黄河两岸的那些恢宏巨刹以及江南春水秋山之间的瑰丽梵宇,这西竺寺就显得规模狭小不成气势,但在庆远街它却是名列榜首的古迹文华之地。当地僮瑶各族土著,虽然凶悍异常却都虔诚信佛,因此这西竺寺才能七百年香火不断。李延甫将离任心境惶,仍不忘来一趟西竺寺,其目的一不是拜佛,二不是游玩,而是专门跑来抽签的。西竺寺的灵签本也远近闻名,而李延更是亲身体验过。
记得是三年前李延初来乍到庆远街,一日得暇便动了兴头来西竺寺游玩,同行人告诉他西竺寺的签灵,他也就随喜抽了一支,抽的是第五十一签,签文是:
朝朝暮暮伴娇莺虽败犹荣拱近臣
忽然一阵大风起金是沙来沙是金
这是一支平签,解签也有四句话:急水狂浪,不可妄为,定心求佛,待时无忧。
李延一看这签文不妙,总督刚刚上任,还未开仗,就冒出个“虽败犹荣”,心中老大不舒服,顺手把那支签往地上一丢,不屑一顾地说:“什么灵签,都是些模棱两可不三不四的话,我偏不信它。”
西竺寺里有一个老和尚叫百净,最会解签。大凡抽签之人都会请他讲解一番,经他点拨,这签文中暗含的玄机就会一一弄个明白。李延既不满意这支签,又拿着总督大人的架子,自然不肯屈尊去请教百净。过了两年,两个师爷有一次陪着李延吃酒,趁着酒兴,董师爷旧话重提,对李延说:“东翁,您初来时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签,还是很灵的。”李延不以为然,一脸稀松地说:“签文说的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董师爷答道:“东翁当时扔了那支签,梁老兄把他捡了回来。”接了董师爷的话,梁师爷起身去值房找出了那支签,李延接过又仔细看了一遍,顿时沉默不语。梁师爷觑着东翁脸色,谨慎说道:“前些时,俞大猷的兵在荔波吃了个败仗,东翁自劾,邸报到京,皇上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谕旨安慰,我就想到,这不就是签上讲的‘虽败犹荣’么?”李延一听有理,愣怔一会儿说道:“这头两句倒是灵验了,三四两句是何意思呢?忽然一阵大风起,什么大风?金变沙来沙变金,倒来倒去又有什么玄机?”三个人就在酒桌上推测来推测去,也没有个满意的结论。董师爷说:“东翁要想参透玄机,看来还得去找那个百净老和尚。”李延当时答应下来,但日后手头事情一多,这件事又搁下了。直到这次免职,李延才明白“忽然一阵大风起”的含义,心里头也就急切地想去西竺寺拜见那位百净老和尚。
李延在西竺寺门前落轿,步出轿门。但见日头已经偏西,四周山色苍翠如黛,寺前两棵高大的鸽子树上如绢白花开得正旺。寺中阒无一人——在李延到来之前,早有军士前来清场,轰走一应闲杂人等。李延步入寺中,应景儿也在大雄宝殿敬了三炷高香。两个小沙弥站在法案之侧,在李延敬香时为之敲动钟磬,完成这一仪式后,李延问小沙弥:“你们的百净师傅呢?”
“在方丈室里头。”小沙弥答道。
董师爷狐假虎威,朝那小沙弥喝道:“两广总督李大人到,你们师傅为何不出山门迎接。”
小沙弥朝董师爷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家师傅年事已高,不见客已经一年多了。”
董师爷还欲逞威,李延咳嗽一声,对小沙弥说道:“烦请小师傅进去通报百净老和尚,就说前两广总督李延求见。”
小沙弥跑进去即刻又回来,说道:“我家师傅请施主李大人过去。”
李延跟着小沙弥走出大雄宝殿后门,来到紧掩的方丈室门前。两位师爷欲同李延一起进去,却被小沙弥挡住了。
“我家师傅只肯见李大人一人,请两位施主留步。”小沙弥说罢,又是一礼。
两位师爷无法,只得回到客堂吃茶等候。
却说李延走进方丈室后,只见当中藤椅上坐了一个身穿大红袈裟、须眉皆白的古稀老人。他脸颊瘦削,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李延不禁暗暗称奇,这等地老天荒瘴疠夷蛮之地,竟还藏有如此超凡拔俗的高蹈之士,心中气焰顿时矮了一截,抱拳一个长揖,说道:“李延叩见百净老师傅。”
“李大人免礼请坐。”
百净一开口说话,声音虽不大却脆如铜磬。小沙弥给李延搬过椅子沏过茶后退了出去。百净接着问道:“李大人来见老衲,可是为三年前抽的那支签?”
“正是。”李延欠欠身子,恭敬回话:“这签中有许多玄机,还望方丈指点迷津。”说罢从袖中摸出那支签来。
百净并不接签。问道:“李大人抽的可是第五十一签?”
“对,就是五十一签。”
“请问李大人今年贵庚?”
“五十一岁。”
“正好与签数相符,这也是巧合。”
百净平淡说来,李延越发觉得深不可测,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于是身不由主地把椅子往百净身边挪近一步,急切地说:“此中玄机,还望方丈明示。”
百净目光如电,在李延身上扫了一下,缓缓说道:“李大人,若是三年前你不负气把签摔到地上,而是移过几步,让老衲给你开示如何趋吉避凶,情形也不至于糟到现在这种地步,临时抱佛脚,恐怕为时已晚。”
几句话说得李延惊悸十分,口气也就变成央告了:“三年前求签,李某心气太盛犯了糊涂,如今如何补救,只要方丈指点出来,即使破财毁家,李某也在所不辞。”
李延急得像乌眼鸡,百净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仍是不急不慢地说:“解签十六个字,最要紧的是‘不可妄为,定心求佛’。李大人恕老衲直言,你在庆远三年,是做尽了妄为之事,而心中全无佛界,事既至此,你还要问什么?”
“请教老和尚,金变沙来沙变金是何含义?”
“妄为金变沙,向佛沙变金。”
“既是如此,事情尚有可救之处,”李延自我宽慰说,“我现在捐五万两银子,把西竺寺翻修一新。”
百净摇摇头,一口回绝:“李大人,你捐的银子,西竺寺一分一厘都不能要。”
“这是为何?”
“你的银子来路不正,都是横财。”
百净此语一出,李延一下子脸色通红,两只鱼泡似的大眼袋,竟涨出了黑气,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秃驴”,恨不能上前一把捏死百净。但从百净的眼色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大限临头,于是强压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救苦救难乃佛家根本,老师傅既已看出李某有灾,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百净闭目沉思一会儿,又睁开眼来死盯着李延,直盯得李延背心抽冷发凉,这才开口说话:“风流才子唐伯虎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公案三生白骨禅’饶有兴味,李大人可回去认真参悟。”
李延觉得百净这一指点太玄,正欲问得再仔细一点,忽听得方丈室的大门被擂得山响,董师爷在外头高喊:“东翁,李大人!”
“什么事?”李延应声询问。
“新总督已经到了行辕。”
李延一惊,心中忖道:“刚才刘大奎还说没有接到,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行辕?未必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也顾不得细想,起身朝百净作了一揖,说道:“李某告辞,另外再寻日子向方丈讨教。”说罢闪身出门,起轿回衙。
第六回 新总督街头奇断案 假老表千里访行辕
新旧总督的交接工作进行了三天,这期间还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进总督行辕,伸头朝后院看了一眼,但见架起的两条竹篙上晾满了五颜六色的尿片,还听到两个婴儿哇哇啦啦一片哭声,再面对满院子绊手绊脚的乱七八糟箱笼行李,心里头顿觉秽气,半刻也不肯呆下去,当时就决定另觅地方设立总督行辕。第二天,中军帐前参将黄火木在街东头觅了一处覃氏祠堂,前前后后大小房间也有二三十间,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辕里该移交的文书物件一古脑儿搬了过去,移交工作就在这覃氏祠堂里进行。交接期间,李延千方百计套近乎,怎奈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给李延表示亲近的机会。这样子更让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一落空就胡思乱想。这时又有人告诉他,殷正茂其实已经来了三天,与他会见之前,先去见了总兵俞大猷,两人秉烛夜谈。具体谈的什么,外人却不知道。这一来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来之日,李延就已脱下了三品官服,换上一袭青衣道袍,一身赘肉,满脸沮丧。他的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风八面,清咳一声也会吓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来却是臃肿卑琐,树叶儿掉在头上也只当是旱天闷雷,才几天工夫就判若两人。却说这天交接完毕,已是夕阳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挥挥手让师爷帮办随差一应吏员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延两人。“老弟,这边交接完毕,你准备何时启程回乡?”殷正茂问。论年纪,他比李延小了一岁,论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却比李延早了两届。官场序齿首重科名,加之两人一升一退,运势又不一样,故殷正茂尚未开口说话,先已摆出了老大的姿态。李延听出这口气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还求着人家,也只得干笑了笑,答道:“就在这三两日内动身。”
“老弟还有何吩咐,请直讲。”
李延一听这话里有缝儿,赶紧说道:“小弟的确有一事相求。从这里去柳州,还有两百多里山路,韦银豹这些叛民神出鬼没,杀人越货。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拨一些军士护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镇。”
“这有何问题,仍让刘大奎带领一千兵马,把你们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干脆,李延生了一点感激之情,愧疚地说:“这刘大奎说起来也是一个憨头,我令他在三岔镇接你,居然你来了三天,他还没有发现。”
“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张扬,带了两个师爷,背着罗盘,乔装打扮成风水先生,一路这么逍遥走来。过三岔镇时,守住路口的士兵简单问了两句就放行了,这也怪不得刘大奎。”
殷正茂说得轻轻松松,殊不知李延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见殷正茂主动提上话头,便趁机问道:“不知兄台为何一定要绕过刘大奎,甘冒生命危险只身前来庆远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干脆捅穿了说:“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这么做,原是为了察看这里的山川形势,从山民野老口中,听一点实实在在的匪情。”
“听说兄台在俞大猷营中住了两个晚上。”
“这也不假,俞大猷军营在三岔镇与庆远街之间,路过时我顺便先去探望这位名闻海内的抗倭名将,李老弟,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李延赶紧申明,他见殷正茂有深谈的意思,便说,“殷兄,我们能否借一处说话?”
“去哪里?”
“魁星楼,庆远街上就这一家酒店还像个样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我俩想到一块儿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楼。”
“今夜里就由我作东,我还未替你接风呢!”
“这个就不用争了,”殷正茂口气决断,“我已命令所有参将以上官员今天都来赴宴,欢送卸任总督,为你饯行。”
“兄台何必如此张扬,几年来我李某运筹无方,上负皇恩,下负将士,还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说着,干涩的鱼泡眼顿时潮润,伤感起来。殷正茂觑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说话,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何况,致仕对于你也不是什么坏事,从这偏僻深山不毛之地脱身出来,回家颐养两年,说不定首辅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复用你。”
“兄台这是宽心的话……”
“依殷某之见,你还真有这种可能。”殷正茂说道。接着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阳余晖下的烟火人家以及苍茫参差的远山,又回过头来盯着李延,饶有深意地说,“只要你李老弟在这两广总督的三年任上,没有什么麻烦让人揪住,不出两年你就会东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阁老还是赫赫首辅。”
殷正茂的话风已经透明:你李延能否东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烦”抖落出来。李延眼前顿时浮出那一堆已搬进这覃氏祠堂的账簿,心中又惊又怕,犹豫了一会儿,便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了的银票,双手递给殷正茂,说道:“兄台,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殷正茂接过一看,竟是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出手如此阔绰,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动,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把银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声说道:“怎么,李老弟真的以为我殷正茂是贪鄙之人?”
“哪里哪里,兄台别误会……”
殷正茂突然变脸,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释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故支吾难堪。其实,出重金行贿殷正茂是董师爷出的主意。原也就信定殷正茂是“贪鄙之人”,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巨额银两,还可继续“吃空额”大发横财,何乐而不为呢?本以为银票一送,皆大欢喜,谁知殷正茂不领这份人情。李延尴尬地坐在那里,想道:“殷正茂与我素无交往,突然送这大一张银票给他,推辞拒收也应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还是假意推托,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这张银票送出去。”
李延这厢沉思,那边殷正茂又开口说道:“李老弟,咱俩明人不说暗话,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与你见面交接之前,我就听到一些传闻,说你‘吃空额’,一年的进项上百万两银子。这几天看过账目,虽然百万两银子一说有些夸大其辞,但两万士兵的空额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笔明账。”
殷正茂无情揭露,李延也清楚这事无法隐瞒,事既到了这一步,也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穿:“账是明白,但银子却并非我一人独吞。兄台若真要揪住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认命,承担这弥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好如此说话,我殷某既非贪鄙之人,更不会落井下石。”
“啊?”
李延抬起头来,眼睛里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决不会上折子弹劾你。”
殷正茂说得斩钉截铁。他这时雨时晴的态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里头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尽……”
李延一激动,好话也就整箩筐地倾倒,殷正茂像猎人欣赏已收在笼中的猎物一样,专注地听着李延的那些语无伦次的感激之辞。其实,殷正茂如此做,并不是出于真心帮助李延,而是为自己的根本利益着想。接到皇上圣旨赴庆远街接任两广总督之前,他已打听凿实此次举荐乃是高拱所为。他与张居正有同年之谊,张居正三次举荐未获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