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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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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拉莫尔先生出门了。半死不活的于连去图书室等他。哎呀,德·拉莫尔小姐在那儿,这可怎么办?
  看见他来了,她拿出了一付恶狠狠的神情,他不可能看错。
  于连太不幸了,又被这意外的相遇弄昏了头,心一软,竟用最温柔的、发自内心的口吻对她说:“这么说,您不爱我了?”
  “我厌恶我委身于随便什么人,”玛蒂尔德哭着说,她恨她自己。
  “随便什么人!”于连叫起来,他朝一把中世纪的古剑扑过去,那把古剑是作为古董收藏在图书室里的。
  他相信在向德·拉莫尔小姐说话时自己已痛苦到极点,待他看见她流出羞愧的眼泪时,他的痛苦又增加了一百倍。如果能杀死她,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费了些力气,从古旧的鞘里拔出剑来,就在这时,玛蒂尔德感到了幸福,一种如此新奇的感觉油然而生,她高傲地朝他走去,眼泪也不流了。
  于连突然想到了他的恩人德·拉莫尔侯爵,宛然如在眼前。“我要杀死他的女儿!”他心里说,“多可怕啊!”他动了动,想把剑扔掉。“肯定”,他想,“她看到这个演戏的动作会放声大笑的。”想到这儿,他完全恢复了冷静。他好奇地注视着古剑的锋口,好像看看有没有锈斑,然后插入鞘中,极其沉着地挂回到那颗镀金的青铜钉子上。
  整个动作自始至终非常缓慢,足有一分钟。德·拉莫尔小姐惊奇地望着他。“这么说,我差点儿被我的情人杀死!”她对自己说。
  这个想法把她带回到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那个时代最美好的岁月中了。
  她站在刚把剑挂回去的于连面前,一动不动,凝视着他,眼睛里不再有仇恨了。应该承认,此刻的她是很迷人的,肯定从未有女人比她更不像一个巴黎玩偶(这个词是于连对这个城市的女人最严重的批评)。
  “我又要对他有所偏爱了,”玛蒂尔德想,“如果我跟他如此强硬地说话之后再次失足,他肯定会认为他是我的主人了。”她跑了。
  “我的天主!她多美啊!”于连看着她跑了,说,“就是这个女人不到一个礼拜之前曾经那么狂热地投入我的怀抱……这样的时刻一去不复返了!而且还是由于我的过错!在她采取一个如此不寻常、对我如此重要的行动的时刻,我竟无所感觉!……应该承认,我生来就有一个很平庸很倒霉的性格。”
  侯爵来了,于连忙向他辞行。
  “去哪儿?”德·拉莫尔先生问。
  “去朗格多克。”
  “对不起,不行,您留下有更重大的使命,如果要走,也是去北方……甚至,用一句军事术语,我命令您在府中待命。您外出不得超过两个或三个钟头,我可能随时需要您。”
  于连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退下,侯爵颇感惊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到房中把自己关起来。在那里,他可以随意夸大命运的残酷。
  “这么说,”他想,“我走开都不行!天知道侯爵把我留在巴黎多少天;伟大的天主!结果我会怎样呢?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彼拉神甫连头一句话都不会让我说完,阿尔塔米拉伯爵会建议我参与什么阴谋。
  “然而我疯了,我感觉到了;我疯了!
  “谁能引导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十八章 残酷的时刻
  玛蒂尔德陶醉了,一心只想着差点儿被情人杀死的幸福。她甚至对自己说:“他配做我的主人,既然他差点儿杀了我。要把多少上流社会的漂亮青年熔化在一起,才能得到这样一个充满激情的举动呢?”
  “应该承认,他登上椅子,把剑准确地放回室内装饰师为它安排的那个别致的位置上,这时候他真漂亮!说到底,我爱上他并非那么荒唐呀。”
  此时此刻,如果有什么重归于好的体面办法,她会高高兴兴地抓住不放的。于连关在房里,上了两道锁,正在最强烈的绝望中苦苦煎熬。他脑子里转着种种疯狂的念头,他想到去扑倒在她的脚下。如果他不是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而是在花园里和府邸中到处转转,他可能刹那间就把他那可怕的不幸变成最强烈的幸福。
  我们责备他不够机灵,然而他若机灵,就不会有那拔剑的豪举,恰恰是这豪举使他此刻在德·拉莫尔小姐眼中变得如此漂亮。这种对于连的反复无常的痴情持续了一整天;玛蒂尔德把她爱他的短暂时刻想象得很迷人,失去了就感到惋惜。
  “事实上,”她对自己说,“我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热情,在他看来,只是从午夜一点钟我看见他衣服侧兜里带着枪从梯子爬上来的时候起,持续到早晨八点钟。一刻钟以后,在圣瓦莱尔教堂听弥撒时,我才开始想他要以为成了我的主人了,他很可能用恐怖的手段迫使我服从。”
  晚饭后,德·拉莫尔小姐非但没有躲避于连,反而找他说话,差不多是催促他跟她到花园里去;他服从了。他毕竟没受过这种考验。不知不觉中,玛蒂尔德屈服了,又对他动了情。她在他身边散步,感到极为快乐,好奇地望着那双手,这双手早晨曾经握住剑要杀死她。
  有过这样的举动,发生过那一切之后,他们过去那样的谈话不会再有了。
  渐渐地,玛蒂尔德跟他说起知心话,谈到她的感情的历程。她在这种谈话里发现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她甚至跟他讲述了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凯吕斯先生有过的短暂的热情冲动……
  “怎么!对德·凯吕斯先生也有过!”于连叫了起来,一个被冷落的情人所感到的痛苦和嫉妒,全在这句话里爆发出来了。玛蒂尔德看出来了,但是一点几也不生气。
  她继续折磨于连,细细地讲她的旧情,讲得有声有色,尽是推心置腹的由衷之言,他看得出来,她描绘的是历历如在眼前的事情。他痛苦地注意到,她一边说,一边在她自己的心中有了新的发现。
  由嫉妒产生的不幸不能再大了。
  疑心情敌仍被爱着,这已经很残酷了;而自己还在倾听钟爱的女人巨细无遗地供认情敌唤起的爱情,那无疑是痛苦的顶点了。
  啊,促使于连自认胜过凯吕斯们、克鲁瓦泽努瓦们的那些骄傲的冲动,此时此刻受到了多么严厉的惩罚啊!他是怀着怎样的深切而真实的痛苦夸大他们那些最微小的优势啊!他又是怀着怎样热烈的诚意蔑视自己啊!
  他觉得玛蒂尔修是值得崇拜的,任何语言都无力表达他对她的极度崇拜。他在她身边走着,偷偷地望着她的手,她的胳膊,她那女王般的仪态。他已被爱情和不幸摧垮,就要跪倒在她的脚下,喊出来:“怜悯我吧!”
  这个如此美丽、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曾经一度爱过我,然而她无疑会很快爱上的却是德·凯吕斯先生!“
  于连不能怀疑德·拉莫尔小姐的真诚,在她所说的那一切中,真话的口吻太明显了。为了让他的不幸绝对地完整无缺,有时候她一心想着她曾一度对德·凯吕斯先生怀有的感情,谈起来竞仿佛眼下还爱着他似的。在她的口气中肯定有爱情,于连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在他的胸中灌满熔铅,他也没有这么痛苦。这可怜的小伙子己经到了痛不欲生的程度,他如何能够猜到,正是由于跟他谈话,德·拉莫尔小姐才怀着那么多的乐趣回想她对值·凯吕斯先生或者德·吕兹先生曾经有过的那一点点没有结果的爱情?
  什么也表达不了于连的剧痛。不多天以前,他在这条椴树成荫的小路上等着一点钟敲响,爬进她的屋里,而今在这同一条小路上他听着对别人的爱情的巨细无遗的倾诉。一个人是不能承受比这更强烈的不幸的。
  这种残酷的亲密持续了八整天。谈话的机会嘛,玛蒂尔德时而像是在寻找,时而是来则不避;他们俩好像都怀着一种残酷的快感时时回到的话题,乃是叙述她对别人曾经有过的感情。她向他谈起她写过的信,直到信里的词句,甚至整句整句地背。最后几天,她似乎怀着一钟恶意的乐趣凝视着于连。他的痛苦就是她的强烈的快乐。
  可以看出,于连毫无人生经验,甚至没有读过小说;他若不那么笨,若能稍许冷静地对受到他如此崇拜又向他说了些如此奇特的知心话的女孩子说:“承认吧,我是不如那些先生,可您爱的是我……”也许她就会因为被猜中了心思而感到幸福,至少成功会完全取决于于连表达这个想法的风度和他选择的时机。无论如何,他可以有利地摆脱一种就要在玛蒂尔德眼中变得单调乏味的局面。
  “您不再爱我了,可是我崇拜您!”一天,于连被爱情和不幸搅得昏头昏脑,对她说。这差不多是他所能干出的最大的蠢事了。
  德·拉莫尔小姐从对他谈论自己的感情历程中得到的全部快乐,一瞬间被这句话摧毁了。她开始感到奇怪,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他居然没有对她的叙述发火,就在他说这句套话之前,她甚至想象他己经不爱她了。“骄傲无疑已经扼杀了他的爱情,”她对自己说。“他不是那种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白白地被置于凯吕斯、德·吕兹、克鲁瓦泽努瓦那样的人之下,虽然他承认他们的地位比他高得多。不,我不会再看到他葡伏在我的脚下了!”
  前几天,于连痛极生真,常常在她面前诚心诚意地称赞那些先生们的杰出品质,甚至言过其实。这种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她感到惊讶,但是一点儿也猜不出原因。于连那狂热的心灵,在颂扬一位他相信仍被爱着的情敌的同时,正分享着他的幸福。
  他的话如此坦率,也如此愚蠢,倾刻间改变了一切:玛蒂尔德确信自己被爱上,就彻底地鄙视他了。
  她正跟他一起散步,这些蠢话一出口,她立即离他而去,临走那一道目光里流露出最可怕的鄙视。回到客厅,她整个晚上不再看他一眼。第二天,她的心里还满是这种鄙视;使她八天之中把于连当作最亲密的朋友而得到那么多快乐的那种冲动,如今已不复存在;看见他,她感到不快。玛蒂尔德的感觉一变而为厌恶。她看见他时感到的那种过分的鄙视,无法形诸笔墨。
  于连对八天以来的玛蒂尔德心中的变化茫然无知,然而他分辨得出鄙视。他很知趣,尽可能少地在她眼前露面,也从不看她。
  他可以说是主动地放弃看见她的机会,然而他并非不曾感到一种要命的痛苦。他相信感觉到了自己的痛苦还在加深。“一个男子汉的勇气不可能承受得更多了,”他对自己说。他把时光消磨在府邸顶楼的一扇小窗前,百叶窗仔细地关好,至少,德·莱纳小姐到花园里来的时候,他能从那儿看见她。
  晚饭以后,他看见她和德·凯吕斯,德·吕兹先生或某位她承认曾动过情的先生一起散步,他会怎样呢?
  于连没有想到他的不幸会如此强烈,他几乎要大吼几声,这颗如此坚强的心灵终于被搅了个底朝天。
  凡是与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念头,他都觉得丑恶;他连最简单的信也不能写了。
  “您疯了。”侯爵对他说。
  于连害怕被识破,就推说有病,居然说得侯爵信了。他真是幸运,候爵在吃晚饭时拿他即将上路的旅行打趣。玛蒂尔德知道了,这次旅行可能时间很长。于连躲避她己有好几天了,而那些年轻人,虽然如此出色,拥有她曾经爱过的这个苍白阴沉的人所缺少的—切,也已无力把她从梦幻中拖出来了。
  “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她对自己说,“会在这些吸引全客厅的目光的年轻人中寻找中意的人;然而天才的特征之一,是不让自己的思想踏上凡夫俗子走过的老路。
  “于连只不过是没有财产,但是我有啊,作他这样的人的伴侣,我会继续引人注目,我在生活中绝不会湮没无闻。我可不像我的那些表姐妹,老是害怕发生革命,她们害怕人民,不敢训斥不会赶车的马车夫,而我肯定会扮演一个角色,一个伟大的角色,因为我选择的人有性格,野心勃勃。他缺什么?朋友?钱?我给他。”然而,她在思想中多少把于连看作下人,想让他爱,就让他爱。
  第十九章 滑稽歌剧
  玛蒂尔德一心想着未来和她希望扮演的独特角色,便很快怀念起她常和于连进行的那些枯燥的、形而上的讨论。如此高超的思想不免令她疲倦,有时候她也怀念起在他身边度过的幸福时刻;这些回忆绝非不含有悔恨,有些时候她确也感到难以忍受。
  “但是,如果说人人都有弱点,”她对自己说,“仅仅为了一个有才华的人就忘了自己的责任,倒也配得上我这样的女孩子;人家绝不会说,迷住我的是他那漂亮的小胡子和他那骑马的风度而会说是他关于法国前途的深刻议论,他的关于即将降临在我们头上的那些事件可能与英国一六八八年革命相似的种种看法。我已经被迷住了,”她这样回答自己的悔恨,“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但是我至少没有像一个玩偶被表面的长处弄昏了头。
  “如果发生一场革命,为什么于连不能扮演罗兰的角色?为什么我不能扮演罗兰夫人的角色?比起德·斯达尔夫人,我更喜欢罗兰夫人,因为行为的不道德,在我们这个时代终将是个障碍。肯定,人们不会指责我再次失足,否则我真会羞死了。”
  玛蒂尔德的沉思,应该承认,并不总是像我们刚刚写下的这些思想那么严肃。
  她望着于连,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优雅迷人。
  “毫无疑问,”她对自己说,“我已经在他心里摧毁了他认为他有权利的大大小小一切想法。
  “八天前这可怜的孩子跟我说到有关爱情的那句话,当时他那种充满了不幸和激情的神态,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应该承认,我这个人真是少有,听见一句闪烁着那么多敬重、那么多热情的话,居然生气了。我不是他的女人吗?他那样说是很自然的,应该承认,他是很可爱的。在那些没完没了的谈话之后,于连还爱我,而在这些谈话里,我只跟他谈,我得承认,非常残忍地跟他谈我的烦闷生活促使我对上流社会那些他如此嫉妒的年轻人偶尔产生的一点点爱情。啊!但愿他知道他们对我是多么地没有危险!与他相比,我觉得他们多么苍白无力,都是一个照着一个画出来的。”
  玛蒂尔德想着想着,信手在她的纪念册上用铅笔涂抹起来。她刚画成的一个侧面像,使她大吃一惊,继而又使她心花怒放:这侧面像和于连惊人地相似。“这是上天的声音!真是一个爱情的奇迹,”她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我想都没有想,竟画出了他的肖像。”
  她跑回房间,关起门,专心致志,认认真真地想画一幅于连的肖像,可总是画不好;妙手偶成的那幅画始终是最像的;玛蒂尔德非常高兴,从中看出了伟大激情的一个明显证据。
  直到很晚的时候,侯爵夫人打发人来叫她上意大利歌剧院,她才放下手中的纪念册。她只有一个念头,用眼睛寻找于连,要她母亲邀他陪她们一道去。
  他根本没有露面,在包厢里陪伴女眷的只有几位庸俗之辈。整个第一幕的时间,玛蒂尔德想着她以最强烈的热情爱着的那个人;但是到了第二幕,歌中一句爱情格言钻进了她的心,应该承认,其曲调无愧于契马罗萨,歌剧的女主人公唱道:“应该惩罚我对他的过分崇拜,我爱他爱得太过分了!”
  从她听到这一壮丽的美妙旋律那一刻起,世界上现存的一切对她玛蒂尔德来说都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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