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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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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守本察觉到林平的神情有些不愉快。林平在回了他一句以后,就走开了。
  秦守本正要回转身子,忙着抱禾草打铺的田原从屋里出来,他迎上去说:“文化教员!你做的新歌,打七十四师的,抄给我好不好?”
  “新歌?打七十四师?”田原咕噜着说,忽而他觉得自己的语气神情不对,又连忙转过口来,强笑着说:“还没有做好,隔两天教你们唱!”
  说着,他匆匆地走到草堆边去。
  从田原的话里,秦守本感觉到味道不对。“隔两天教你们唱!”难道不打七十四师了吗?他很想走到连部去问问连长、指导员,正犹疑着,抱着一大捆禾草的李全和惊吓的语气对他说:“秦班长!还不赶快去睡觉?明天的路程……”
  李全截断下面的话,向屋里走去。秦守全赶上去拉住李全,亲热地低声哄问道:“我们两个感情不错,告诉我,明天的路程怎么样?”
  “我不能自由主义!”李全拒绝他的要求,板着脸说。
  “等一会,我还能不知道?不说拉倒!”秦守全装作不乐意的样子说。
  李全觉得这倒也对,他是班长,又是莱芜战役的一等功臣,明天走多少路,还能不让他知道?于是抬起手来,用拇指和食指在秦守本眼前晃了个“八”字。
  “八十里?”秦守本吃惊地低声问道。
  “唔!”
  “向东向西?”
  李全的手朝西南角上一指,便抱着禾草捆子跑进屋里去。
  秦守本的眼睛朝西南角上黑洞洞的天空,呆望了许久,心里很是惶惑不安。会上西南去吗?上那里干什么呢?他离开连部门口,默默地盘算着,默默地走回到班里去。
  他摇摇脑袋,“这个小鬼!定是胡指乱划,弄不清东、西、南、北!”他心里怀疑着说。
  遇到问题,他总是去找张华峰、张华峰和他的全班的人都已经睡了。那个大长个子马步生的鼾声,象是从肚子底下抽吸出来似的,又长又响,使他吃了一惊,退了出来。
  他自己班里的人也睡了,副班长王茂生用一条毛巾复在脸上,遮着灯光,沉沉地睡着。只有一个张德来,在灯光底下抚摸着脚板上指头大的水泡。
  张德来在吐丝口战斗里受了惊吓,当时有点神经失常,近来好了。可是,本来是个闷雷性子,不爱说话,这些天来却是很爱说话了,仿佛心上的窍门给炮弹震开了似的。
  “班长!你看!一门榴弹炮!打七十四师用得上吧?”张德来指着脚板上的大水炮,粗声粗气地说。
  秦守本制止着他,叫他不要弄破了水泡。
  “弄破了,走路痛得很!”秦守本瞧瞧张德来又阔又肥的脚掌上的水泡,摇摇手说。
  “明天还要走?”张德来苦恼地问道。
  “要走!秦守本躺下身子回答说。
  “多远?”
  “多不到一百,少不下六、七十!”
  “走这多?”
  “不要紧!走不动,背包给我!”
  睡了,张德来吹熄了灯火。
  秦守本睡不着。他心里的问题没有解决,上西南干什么呢?一下子就下去八十里!这个人的心里盛不住什么东西,有个问题,总是要求马上解决,不然,脑子里就日夜打架吵闹,弄得自己神魂不安。
  王茂生翻了个身子,他当是王茂生醒了,想和王茂生聊聊,王茂生却还是舒坦自如地睡着。
  外面起了大风,原就是隐隐约约的炮声,给风声完全压服下去了。
  接着是猛然来到的一阵暴雨,院子里的瓦缶、瓦盆,给雨点打得发着“当当”的响声,象敲小镗锣似的。接着,屋后沟里的水,“哗哗”地响起来,随后,又突然响起“喀喳喀喳”的闪电磨擦声和震天动地的雷鸣。
  整个的天仿佛要倒塌下来似的。
  许多人给风、雨、雷、电惊醒过来。
  秦守本却反而睡着了。他的心思给风声、雨声、雷声卷走了。他根据长久以来的经验,认为这样的天气,没有紧急的战斗任务,是不会行军的。
  可是,他没有算准。这一回,事情出乎寻常的,队伍不但要冒雨行军,而且出发八九天来一直不用的军号声,突然在潮湿阴暗的天空里抖荡起来。
  前后左右的村庄上,紧接着响起号声,仿佛在部队休整的地区一样。
  秦守本和许多人一致地作了这样肯定的判断:离敌人远了,七十四师是打不成了。
  雨势减弱,但还没有放晴的意思,天空里一片暗糊糊的阴森气象,雨还在落着。
  说情况紧张吧,吹军号,白天行军,不怕暴露部队的行动秘密。说仗打不成了,情况不紧吧,要冒雨行军。而且连长公开宣布:“今天行程是八十里!”许多“诸葛亮”象秦守本、洪东才他们都默不作声,感到茫然。
  队伍披着绿色油布雨衣,走在向西南去的路上。
  这里的路,奇怪得有时候叫人高兴,有时候却又叫人苦恼。
  忽而一段黄里发红的油泥地,一脚踩下去,就拔不起来,这只脚快拔起来的时候,那一只脚又深陷下去,必须两只脚在泥窟里歪转好久,把泥窟歪转大了,才能拔出脚来。正因为要用力摇晃歪转,泥窟也就越深,有的人就几乎连膝盖子都陷没到泥窟里去,这样,腿脚就象上了油漆似的,沾满着黄里带红的油泥。忽而又是一段稀松的黑土路,脚板简直不敢踩落上去,一踩上去,就陷得很深很深,一拔起来,腿脚就钉满了黑土;弄得腿不象腿,脚不象脚,粗肿得象个冬天的柳树干。忽而又是一段平平板板的黄沙土路,赤脚踩上去,象是踩着呢绒地毯,使人产生一种舒适的快感。可是,这样的路在这一带很少遇到,最多的是难走难行的黑土路和黄油泥路。
  有人在咒骂,也有人在说笑。
  因为雨还在落,手就不能不沾上雨水,同时也不免要沾上些泥土,脸上有了雨水,手便要去揩抹揩抹,因而,脸上就抹上了泥痕土迹。往往在休息的时候,大家心情舒散,便把脸上的泥痕土迹,用各种相似的形象比拟着互相嘻笑起来。你向他笑,笑他的腮上伏着一条黑毛毛虫,他又向我笑,笑我的嘴上长了黄胡髭,我又笑你的脑袋上化了妆,象戏台上的小丑。
  “嘻嘻哈哈”的笑声,象沟里的水声似的迸发出来。
  在一个小村子上,队伍休息下来搞午饭吃。
  雨不落了,村口的水沟边坐着、站着一大排人在洗手摆脚,连长石东根坐在一家门口的小木椹子上,吃力地吸着浸湿了的香烟。
  “团长来了!”有人叫了一声。
  团长刘胜披着发着光亮的披风式黑漆布雨衣,雨衣上布满了许多泥水点子,象一颗一颗黄星似的。他的乌骓给泥水点子喷溅得变成了花斑鹿。四条马腿的下半截涂满了泥浆,仿佛是天生长成的黄毛腿。
  这一段是沙土路,马的脚步走得很轻快,骑在马上的刘胜的身子和脑后的雨帽,微微地抖动着。
  刘胜来到面前的时候,石东根立在路旁向他敬礼。
  刘胜还了礼,勒住马缰,停在路上。
  “你们怎么样?”刘胜骑在马上问道。
  “情绪不好,怪话不少!”石东根用夸大的语调回答说。
  刘胜下了马,向正在嘻笑吵闹的战士们看看,说道:“不错嘛,有说有笑的呀!”
  “歇下来说说笑笑,上了路愁上眉梢”。石东根象念快板似的,苦着脸说。
  “有些什么意见?”
  “为什么不开上去打七十四师?一股劲上四南,大家不明白!”
  “政治工作不好做!行动意图、目的,战士不明白,我们也是糊里糊涂!”罗光接着石东根的话说。
  “你们糊涂,我跟你们一样糊涂!”
  刘胜苦笑着说。他徒步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以后,忽又回过头来,向石东根和罗光招招手。
  两个人赶到刘胜的身边。
  “开到鲁南敌人屁股后面去,牵制敌人的兵力。我们这个团可能跟军部、师部分开,单独行动。行动意图、部署,明天到了那边,得到上级明确的指示以后,要跟你们谈的!”刘胜避着战士们,低声地对石东根和罗光说。
  “正面没有我们打的?”石东根咕噜着问道。
  “管它正面、侧面?坚决执行命令!”刘胜在石东根的肩膀上拍拍,也有几分感慨似地说。
  从来都很乐观的罗光,这时候叹了一声,说:“说上天,打七十四师没有我们的分,我也不舒服!”“我们给七十四师打败过的,有什么资格配打七十四师?”
  石东根愤懑地鼓着嘴巴说。
  “部队巩固好!别带头说怪话!”
  刘胜交代两句,迈开步子走了。
  石东根和罗光冷冰冰地回到小屋子门口,咽着炒高粱粉,嚼着又咸又苦的罗卜干子。
  小屋的主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大爷,端了一小盆腌辣椒给他们两个,感叹着说:“你们真辛苦啊!”
  仿佛知道这位老大爷是大聋子,石东根大声喊着说:“心不苦,命苦啊!”
  不知老大爷真的是耳聋,还是听不懂石东根的外地话,扬扬毛尖直竖的白眉走了开去。
  小鬼李全呆呆地坐在门口的路边,看着从面前经过的团部的队伍,同时留心听着屋子里两位连首长的谈话:“有一次,还是在华中,铁路南,我听野战军组织部谢部长告诉我,他说粟司令跟沈军长说过:”以后,要就不打七十四师,打七十四师,总不会忘了叫你们参加!‘“罗光告诉石东根说。
  “一年以前说的一句话,现在还算数?”石东根抹着嘴上的炒高粱粉,愤懑地说,他认为这是完全无望的事。
  “我们部队的战斗力,陈司令、粟司令都很了解。”
  “你是聋子!有人说我们莱芜战役缴获大,是碰巧,是运气!”
  “让他们碰碰巧看!”
  “不要痴心妄想!到鲁南打游击去吧!”
  “我想写封信给粟司令,他开的支票应当兑现!”
  “赶你的信还没送到,仗都打过了!再说,他会为你一封信改变作战部署?没有我们参加,七十四师还消灭不掉?我们又不是神兵神将!”
  本来怀着一线希望的罗光,给石东根这么一说,也表现无望了。他的脸色,因为是刚刚伤愈之后,血色本就不怎么旺盛,现在,就更显得阴沉抑郁。
  他为了排遣心里的郁闷,走到门外,到战士们聚集的地方去参加谈笑了。
  李全跟着他走到人群里去,拾起小石片子,在水沟里打着水撇撇。薄薄的石片子,在水面上跳跃着,发着“唧唧”的响声,喷着小小的水花。
  秦守本走到李全身边,并肩地蹲着,一边向水里抛着石子,一边低声地问李全道:“听到什么吗?”
  “我又不是你的情报员!”李全笑着说。
  “团长跟连长、指导员谈些什么,你没听见说?”
  “没有。”
  “我看连长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我也不高兴!”
  “怎么的?”
  “七十四师打不成,要我们去打游击!”
  秦守本的心突然地沉落下去,就象手里的石子沉落到水底下去一样。
  他呆楞了一阵,把一个拳大的石块,使力地扔到水里,迈开步子跑回到班里去。
  “不要说是我说的!秦班长!”
  李全赶忙追上去,低声地关照他说。
  心情恼闷的石东根,嘴里在哼着什么小调,突然嗅到一股强烈的气味,转头一瞧,老大爷抓着一把小小的鸡形的黑瓦壶,从小房间里走出来,笑着说:“同志!吃一杯!淋了雨,退退寒气!”
  “不吃!”石东根闷声地说。
  “我旁的不好,就好吃两杯酒。自家做的,来!我们同吃!”
  老大爷把酒壶放到桌上,斟着酒,指着桌边的凳子说。
  “不吃!不吃!”
  石东根口说不吃,眼却瞟着杯里的烧酒。酒的香气寻衅似的向他的鼻孔袭来,他的嘴唇不禁咋动起来。
  他真想吃几杯解解恼闷。但是,他下过戒酒令,向军长、团长、团政委和连里的同志们发誓地宣布过“再也不吃酒了!”他站起身来,转脸朝向门外,打算出去。老大爷却好似故意地捉弄他,跟上两步,把一杯烧酒端到他的面前,笑呵呵地望着他,连声地说:“吃了罢!吃了罢!”
  “我不会吃!老大爷!”他推托着说。
  “没事!一杯酒,醉不了!吃一杯,暖和。”老大爷亲切地说,还是端着杯子,笑着候着他。
  石东根感到窘困,好象已经吃了酒似的,脸上发起烧来。
  仿佛为了老大爷的盛情难却,他把老大爷拥向屋子里边,回头朝外面瞥了一眼,终于皱皱眉头,接过杯子,把满杯烧酒一口呷进肚去。
  “会吃呀!再吃一杯!”老大爷又斟了一个满杯,笑着说。
  “不吃了!不吃了!”他连连地摆着手,回身走向门外。
  小鬼李全一头闯了进来,看到连长口唇润湿,闻到酒味,迎头大声地说:“连长!你又吃……”
  石东根猛力抓住他的膀子,瞪起眼睛,吓唬着,但又带着笑意地说:“不许你乱说乱嚷!”
  他嚼着腌辣椒,急步地走到门外,对司号员大声地说:“吹号!开路!”
  队伍又开始行军。
  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灰暗的云朵,缓缓无力地移动着,有时候现出一块蓝天,但立即又给云朵遮盖下去。
  当张华峰和前后两个战士距离远了一些的时候,秦守本快步地赶到张华峰身边,神秘地告诉张华峰说:“我们是开到西南上打游击的!”
  张华峰一楞,惊讶地问道:“谁说的?”
  秦守本默不作声。他本想告诉张华峰,又怕说了,李全要吃批评,同时,他就再也不能从李全那里听到什么消息。
  “你的消息真灵通!是你自己估计的,还是听来的谣言?
  谣言!谣言!“张华峰一面问着,一面否定着说。
  “不是谣言!”秦守本肯定地说。
  “你不要信这些话!不是谣言也是假‘诸葛亮’的瞎估计!”
  “是连部的人说的!”
  “李全?是那个小家伙说的?”
  秦守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在神情上表现着给张华峰猜中了,掩饰不住地笑了笑。
  “领导上的决定,不会错的!”张华峰了解到秦守本的心情不安,沉思了一下,拍拍秦守本的肩头,严肃地继续说道:“庆功祝捷大会上,军长、军政委的讲话,你没听到?我们是运动战、丢了涟水、郯城、临沂,换了莱芜大捷,敌人一家伙就报销了五六万。不要乱打听,服从命令听指挥!”
  秦守本听了张华峰的话,心里混沌的波动的水,渐渐地澄清、平静下来。
  他回到自己班里,把腰皮带束束紧,向前走着。看来他的脚步比饭后刚上路的时候,似乎轻快得多。
  四七
  第二天中午,队伍进入到沂蒙山区西南侧的鲁南白彦、城前一带地区。这里分布着敌军三个旅的兵力,构筑了大小十七个据点。许多村镇变成了无人区,树木给砍伐得精光,沟边、田坎、小山洼里,都是白惨惨的尺把高的树根,象是都市里桥边的水泥栏杆似的。除去穿梭不息的敌机以外,天空里连一只飞鸟也难得看到。麦子发黄了,穗子低垂着头,在风里战栗地摇摆着,“沙啦沙啦”的声音象是沉痛的悲诉。
  麦子、小谷子长得很繁茂,可是谁也没有喜悦的感觉。
  看不见什么人烟,看不见牛、羊、鸡、犬。令人感到寥落、荒凉。
  团长刘胜和团政治委员陈坚沉闷地坐在军长沈振新的屋子里。那条长凳又瘦又矮,而且缺了一只腿,身体的重心只能偏放到凳子一这,担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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