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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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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完全是没有料到的事情!新解放的战士们象木鸡一样呆立着。
  “摘下来!”他又吆喝了一声。
  于是,几十个新解放战士一齐抓下头上的船形帽,摘下“青天白日”帽徽,一个一个地扔到远远的地方去。
  石东根把帽子重重地戴回到那个战士的头上。
  那些新解放战士的心情平定下来,“原来是这个!”他们扔掉了帽徽、仿佛也就扔掉了一个大包袱,身上感到轻松。有的互相望望帽徽摘去的帽檐上,显出圆圆的斑痕,还是象个疮疤,不由地笑了起来。
  队伍动乱一下以后,恢复了原状。
  石东根觉得这件事办得很畅快,便清清嗓子,挥着手势,向战士们说:“我要你们摘掉国民党军队的帽徽,是什么意思?是要你们认识我们的敌人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新解放战士都是劳动人民,都是受压迫、受剥削的阶级,你们要把屁股掉过来,心变过来!枪口对准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消灭他们!”
  他的话说得很流畅,很有力量。
  讲话完毕以后,石东根的兴致更加勃发起来。他自己喊起了口令,并且跑到队伍的前头,和战士们一起跑起步来,在操场上兜着圈子。直到好战战士已经跑累了退出行列,他还领着头大步地跑着,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三六
  刚吃完早饭,石东根身边的电话铃吵叫起来。在电话里和他说话的是团长刘胜。
  “你怎么样了?能工作吗?”团长的声音低沉而亲切,仿佛向他的朋友问安似的。
  “没有什么。莫说工作,就是打仗,拍拍屁股马上就干!”石东根回答着团长,声音和他的神情都很爽朗,使他的团长听来,觉得他到底是个英雄汉子。
  在继续听着刘胜说话的时候,石东根的眉毛和眼睛、鼻子一齐动作,耳根子和颈项里、脸颊上立即红烫起来,火辣辣的。仿佛团长在电话里给了他什么特殊的奖励,使他的情感十分兴奋,接着又仿佛重重地责备了他,仓的左手不住地抓着脑瓜皮,好象有一个很难克服的严重困难压迫着他。他轻轻放下电话筒,手却又笨重地落在桌子上,吓得饭碗和筷子都发起抖来。
  “喊二排长跟文化教员来!”石东根向正在收拾桌子的李全叫道。
  敏感的小鬼李全,一边赶快抹着桌子,一边张大眼睛问道:“要行动吗?”
  石东根摆摆手。李全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刘胜在电话里告诉石东根说,全军的战斗总结,以他们的团作为重点,全团又以石东根的八连作为重点,军部对这次总结重视得很,沈军长特别关照他,要把这次总结看作一个重要的战斗,这个战斗打得好坏,对今后和敌人的斗争有重要的关系,刘胜转述野战军首长和军首长的指示说:“必须通过总结提高自己的战斗力,达到以战教战,打一仗进一步的目的。”
  石东根原以为沈军长为了约束他,惩罚他吃醉了酒,故意出个难题要他写“文章”,没想到是真的要总结战斗经验。听了团长的话他感到兴奋而又骄傲的,是因为他的连队仗打得好,作为总结工作的“重点”和“典型”,足见领导上对他的连队很重视。可是,被作为“重点”和“典型”,就得把总结搞好,就得真的要拿出有条有理的经验来,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事情的严重。
  林平和文化教员田原来了以后,他要林平迅速通知排里、班里放在别的工作,准备意见。要田原立即帮他把材料整理起来,他对田原说:“这是将我的军!笔杆子拿在我的手里,比枪杆子还重!
  罗指导员不在,要靠你动笔。“
  林平去布置准备工作了,田原却呆呆地站立着,惶惑地望着石东根说:“我行吗?”
  “行!我跟你两个人搞,我动嘴,你动笔。我的工作在腿上、嘴上!你的工作在手上、口上!”
  田原脸上苦恼,心里在笑。他觉得连长这个人真是一个农民干部,简单、爽快,的确象块硬邦邦的石头。任何严重复杂的事情一碰到他,就变得很轻易、很单纯。譬如教战士们唱歌吧,他就常常问:“一个歌子要教七、八、十来次吗?不唱多、来、米不行吗?”跟他解释过多少回,告诉他先要教歌谱,歌谱还得一小节一节教,再两小节三小节联起来教,谱子会了再教歌词,歌词也要一节一节教,还要讲讲歌词的意思和情绪等等,而石东根却总觉得这样做“太麻烦!”“太慢!”但是,田原又很奇怪,连长没有站到战士们一起去学唱,听那么几回,他居然也能哼得合上谱,唱得不走调。有时候,他也能挥动两个拳头,指挥战士们唱起来,拍子不准倒也差不多少。这种情形,田原虽然不大甘服,但又不能不表示敬佩,甚至对自己那样先教谱、后教词一眼一板的教唱法,到底正确、不正确和有没有必要发生了怀疑。
  田原沉静一下,皱皱眉头说:“光有嘴有笔怎么行?还要用脑子!搞总结要分析问题,要有马列主义水平啦!”
  石东根摸摸脑袋,说道:“脑子有一个长在头上!马列主义?我没有!”
  听他的声音,看他的举止,很会察言观色的田原感到连长有了烦躁的情绪。
  “你没有,我更没有!好吧,我们试试看!”田原鼓着勇气说。
  “对!有任务就得完成!我对你最满意的就是你做工作很积极!小田!这一点很要紧!革命,就是要有一股干劲!要做条牛,不要做只猪!猪是光吃食不干活的!”
  石东根这几句话说得很畅快,又很恳切真诚,对他又有赞扬,田原听得很入耳,他那有些象女性一样的眉毛和水分很多的眼睛,愉快地舒展开来,白白的蛋形脸上,突然出现了霞彩。
  田原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是去年七月里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来到连里工作的。能演戏、会唱歌,又长于画画,本领不精,但是样样能来两手。罗光很喜欢他,战士们也跟他搞得来。打仗的时候,他照管炊事房,掌握小后方和担架等等,石东根觉得他的工作做得还不坏。只有一点,大家有些意见,那就是他爱漂亮,喜欢打扮,他的衣袋里除去钢笔、小本子、手帕以外,还有两样东西永不离身:一把常州出产的小木梳和一个小鸭蛋镜子。他不允许他的头发蓬乱和脸上有黑灰,就是在最忙碌的时候是这样。奇怪的,一方面有人对他这个习气有意见,一方面却又有人学他的样,连部的通讯员小鬼李全就是当中的一个。他不爱多说话,惯于用他的眼睛和眉毛表达他的感情。他到这里来,信奉这样一条道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必须向工农学习。在八连,他满意地找到了他的家。他崇拜罗光,把罗光当作上级,又当作老师。对连长石东根开始合不上拍子,投不上口味。“摔掉你那个小月牙吧!几根毛有什么耙头?那块地上还能长出庄稼来?”石东根给他吃过这样的“鱼翅”。近来,特别是莱芜这一仗打下来,他对石东根生起了崇拜英雄有感情,他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不仅是块硬石头,而且象一块在高热炉里炼过的钢铁,敲它会响,锤它不碎。
  田原拿出一些纸张,钢笔里吸饱了墨水,坐到桌子边,说:“连长!你说,我写!”
  “写什么?”石东根问道。
  “总结!”
  “你见过指导员是这样搞总结的?”
  “指导员是自己写的,写好了,我替他誊清。”
  “开会不开会?”
  “开会。”
  “对!要开会!刚才团长在电话里交代我要走群众路线,发扬军事民主!”
  田原搔着自己的头发,不知为了什么,他今天竟是这样愚蠢起来,犯了过失似的,脸又立刻胀红起来。
  “好吧!我说,你写!”连长又突然这样说。
  田原惶惑地望着连长。
  “先把战斗经过、俘虏、缴获、伤亡、消耗的情况写一写。
  别的等开会讨论!“石东根说着,打开他的小本子。
  田原把笔杆子晃晃,等候着。
  “战役从二月二十日晚上八点钟开始,我连在二十二日中午接受任务,下午六点钟进入阵地,接替兄弟部队的攻击任务,下午八点钟,信号弹飞上天空,发起攻击,黑地冒雨前进,一律配备轻火器‘汤姆’、‘卡宾’的突击队,展开小群动作,兵分两路,向敌人纵深阵地偷袭楔入。……”
  石东根的总结工作,就这样开始了。他两腿交叉着盘坐在床上,一刻儿看看字迹不清的本子,一刻儿又摸着脑袋想想,然后一口气说上几句,等田原写好,歪过脸来向他要下面的内容的时候,他又一口气说上几句。看他眼要看本子,脑子要想,嘴里要讲的那等忙碌紧张的神情,简直是在受着痛苦的磨折。盘着的腿,忽然伸开来挂在床边上,忽然又蹲在床上,把两个膀肘子抵在膝盖上。说了几句,田原已经写得差不多,他又说:“这两句划掉!不算!”总之,他很认真,但是又很苦恼。
  这样搞了一阵,石东根不耐烦子,摔了小本子说:“这样!我从头说,你听住记住!说完子你去整理吧!”
  这个办法,田原又感到困难,眉毛皱子一皱。但他出于一种对痛苦的人的同情心,同时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便展开眉毛,点点头。
  他搁下笔来,望着连长,斜着耳朵。
  石东根滔滔地说下去,尽管有些重复、噜苏,但是挺有神气,又有味道。有时候,连枪声、炮声大、小、稀、密,都讲得很清楚,并且常常挥着手势,脸上现出各种表情:可怕的、兴奋的、滑稽可笑的……
  田原听得入神极了,仿佛孩子听神话故事似的。
  在战斗里,在战场上奔来跑去的小鬼李全,也被连长的声色所吸引,又回到战斗里面。他和田原坐在对面,很有兴味地听着。在石东根话语停顿的时候,他还轻声地或者摇手跺脚地在当中插上三句两句,仿佛是为了帮助连长说得更生动、更准确一些似的。
  战斗以后,田原听到过很多战斗故事,但却没有听到连长象今天这样讲过一次,在他到这个连里工作的大半年的时间里,这还是连长认认真真地专门对他讲说战斗情形的头一遭。这在他的心里,是有着新鲜有味的感觉。
  三七
  第二天上午,连长石东根的屋子里,突然变得光亮洁净,但却特别狭窄起来。许多人都来了,先来的坐到床上、凳子上,后来的,就垫着背包坐在墙边、墙角上。烟从他们的嘴里、鼻孔里呼出来,在人堆子里兜了一阵圈子,才从窗口和小门蹓出去,仿佛这个屋子里再也没有它的容身之处了。
  纷纷的谈话,和烟雾一样,在小屋里蒸腾起来。究竟谈的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声音仿佛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又象是飞机马达的轰鸣。但是,从他们摩拳擦掌“嘻嘻哈哈”的种种神看来,他们是快乐的,仿佛一幕最精彩的戏刚刚演完,在争抢着发抒观感和评论似的。
  “请大家等一等!有首长要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文化教员田原象指挥唱歌似地挥着手说。
  屋子里二、三十对眼睛不约而同地一齐朝门口张望,吵吵嚷嚷的声音好象留声机的发条突然折断,立刻停歇下来。
  军司令部作战科长黄达、参谋胡克,军政治部、团政治处的报社编辑,来过好几次的两个新华社前线记者都来了,接着,团长刘胜和团政治处主任潘文藻,在黄弼负伤以后升任的营长王鼎也来了。
  连长石东根在门口边向团长不安地说:“我们是随便谈谈的,你们来这多人!”
  “戏好,看的人当然多呀!就是随便谈的好。”刘胜随便地说。
  会议开始。
  石东根自己也很意外,昨天夜晚田原替他整理好的战斗经过情形的材料,只向他念过一遍,他现在竟然背得很熟,一口气讲完说尽,大约只用了十分钟时间。讲完以后,他望望田原和大家的脸色,确是表现出满意的样子。他便松弛下来,打了个小小胜仗似的,声调高扬起来说:“我的开锣戏完啦!你们谈吧!昨天不是准备了吗?随你们谈,谈你们心里的话,对我有意见,尽管提!不要打埋伏!”
  田原手里握着笔,坐在墙根的背包上,一搭纸放在膝盖上垫的一本书上,默默地记录着。
  一个报社的编辑在他的本子上,迅速地画着圆圈子,画着横的竖的、有粗有细的线条,低着头画一阵,又抬起头来望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画着,他的本子上发出“沙沙嚓嚓”的细微的连续的响声,仿佛蚕吃桑叶似的。
  沉寂了一分钟以后,好几个人同时站起来发言。
  站起来的张华峰、洪东才几个人坐下去,让秦守本第一个说话。秦守本的屁股已经靠上背包,看到张华峰他们坐了下去,便又重新站起来。他的两手把衣角紧紧地拉着,好象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说出话来似的。
  “我先讲就先讲!……我说,这个敌人比七十四师好打!七十四师大炮凶,敢冲锋,这个敌人的榴弹炮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一垮下来就象兔子碰到老鹰,有的一听我们枪响,屁股翘上天,象个鹌鹑,顾头不顾腚!”
  人群里响起接连不断的笑声,有的笑得捧着肚子,有的笑得唾沫都喷了出来,团长刘胜也笑了,他的笑声一起,别人的笑声就一齐歇下去,让他一个人笑,同时看着他一个人笑。
  秦守本的话给笑声卷走,他说了一句“没有了,想起来再讲!”便胀红着脸坐了下去。
  编辑、记者“唧唧喳喳”的问着他们身边的人:“他叫什么名字?”画画的人在秦守本脸上牢牢地看了一眼。
  接着站起来的是身体矮小的洪东才,好象秦守本说话的姿态是个模范似的,他也把两只手拉着两个衣角,不过,他在拉过衣角以后,又捏捏衣服钮子才开始说话:“我们没有碰到兔子、鹌鹑!我们碰到了一群苍蝇,拍了一个,旁的全飞掉了!倒霉!四班、六班抓了四、五百个,我们只抓了不多不少八十个!顶大的官是个伙伕班长!”
  所有的人都笑了,田原笑得忘记了记录,画画的连手里的铅笔也笑得滚到地上去了,不大爱笑的潘文藻也大声地笑了起来。
  洪东才自己没有笑,他的黑黝黝的小团脸上,堆积着苦痛和悔恨,跟别人相反,他几乎要大声地哭出来。他有沉着脸,继续地说:“真倒霉!我们一个班,在吐丝口报销了一半,还有一个带轻花的。一个干馒头没啃了,就拉到公路后面小山包上。看到敌人垮下来,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又难过,又高兴!我不怨别人,我这个班长没当好。比战果,我们是倒数第二名,比炊事班多捉了几个。”
  他的眼泪滴落下来,仿佛他自己没有感觉到似的,任它挂在脸上。
  “我有个意见:我们不该上敌人的当!敌人摇白毛巾,连长喝住‘向上冲!’凭心说,我不相信敌人是真投降!真投降怎么枪丢出来人不下来?我们班上六个同志报销,我看血淌得有点冤枉!我记得,去年打宋家桥,——战争爆发以后的第二仗,我们吃过这种亏!……我的意见不对,大家批评!”
  洪东才说完以后,默立子许久,才坐下去。
  坐在他旁边的张华峰把毛巾掷到他的面前,他揩了眼泪,把毛巾掷还给张华峰,同时睁着红眼睛望着张华峰,仿佛是问:“我说错了没有?”张华峰的脸上没有表情,好似在想着什么问题。
  石东根的心渐渐地摇荡起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瞪着洪东才,洪东才受到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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