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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是小孩子!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们不信任!不然,他怎么说支援我们把这一仗打好?”
“我不跟你辩论!告诉你吧!程专员担心,我也担心!消灭这个敌人,不是简单的!”
“我也有这个感觉,有人对我们看不起!让他们看看,这一仗打得怎么样?”黄达愤愤地说。
梁波望望黄达,又冷冷地笑笑。
梁波到这个军来工作以后,感觉到他所接触到的大部分干部和战士们,对任何困难和任何敌人,表现出不低头不屈服的英雄气概,一心一意地追求着全军的功劳和荣誉,是一种良好的现象。单从今天几个小时的工作来看,也能够证明这一点。他们经过半天一夜的长途行军,接着就辛苦奔波地执行了工作任务,完全忘记了休息和睡眠,并且把任务完成得很不坏。但是,他同时感觉到他们急躁、不冷静,求战心切,求功的心更切,有些干部象郎诚、黄达他们就有这种心理情绪,把在涟水战役中受到挫折,撤离了苏中、苏北根据地,当着是一种羞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别人一提到涟水战役,就神经过敏地以为别人有意揭他们的疮疤。郎诚刚才反映出来的这种情绪,就正是他们思想情绪里消极因素的暴露。对这些内情细节,梁波比当事人沈振新和丁元善看得似乎更清楚。在偶然的场合或随意的谈吐里,从沈振新身上,也能够察觉到一丝两缕消极情绪的痕迹。和沈振新在一个月以前那天吃酒看棋的时候,沈振新说的那句话:“这个军的工作得靠你咧!”就使梁波感觉到沈振新的心情里有着一个暗淡的影子。作为军的党委委员和军的指挥员之一,作为沈振新的老战友,梁波确定自己要担负为沈振新和丁元善所没有的这分责任:帮助沈振新和丁元善消除干部们和战士们的那种不健康、不正常的心理情绪,尽他的最大努力,使这个军在战争中建立功勋,得到荣誉。
梁波焦虑的,是怎样以最低廉的代价,胜利地消灭吐丝口的九千个敌人。他认为这个军的战斗力是强的,消灭这九千个敌人,可以拍胸口一手包干;但还得使这个军的指战人员尽可能地少流血,少牺牲,不打消耗过多兵力的胜仗。这样,梁波认为对敌人的侦察了解工作,就非常重要。他对洪锋已经汇报的两个俘虏口供的材料,表示很不满足。光是知道敌人有一个师部、三个步兵团、一个榴弹炮团,师长、团长姓什么,名字叫什么等等,是不够的,还必须明了敌人的政治、思想情况,部队特点和工事设备,兵力和火力配备等等具体细节,才能够进行更有效的战斗攻击。
“俘虏兵还说些别的什么?”梁波向洪锋问道。
“嘿!这个敌人骄傲得很哩!俘虏兵说,他们在济南出发的时候,他们的团长训话说,是下来‘扫荡’的,共产党主力已经消灭,只剩下一些游击队!”
俘虏的这段口供,洪锋似乎认为无关重要,梁波却感到很大的兴趣,赶紧地追问道:“这个团长的训话有意思!还说什么?”
“那个团长还说:”跟游击队打仗,要在夜里。‘他们在济南演习过半个月的夜间战斗,演习过成连成排的集团冲锋。“
洪锋想了想,继续地回答说。
“还说什么?”梁波的眼睛直望着洪锋,紧张地等候着具有新内容的回答。
洪锋想了再想,说没有什么其他的材料。
梁波以沉重的音调,警告似地说:“敌人的骄傲,对我们有好处。反过来,我们骄傲,就对敌人有好处,对我们自己有害处。我们欢迎敌人来‘扫荡’!来集团冲锋!你们意会到没有?敌人要跟我们争夺夜晚!夜晚向来在我们手里,现在敌人要从我们手里夺过去。嘿!敌人不都是傻瓜笨蛋啦!我们要坚决保持夜晚的所有权,同时还要夺取白天的所有权!不能让敌人有掌握、支配时间的权利。沈军长不也常常这样说?他的见解是正确的。……这两个俘虏兵供的这点材料,很有军事上、政治上的价值!这比一个连有几挺机枪,有多少人数等等材料,有用得多!要好好地跟他们谈谈,弄点好东西给他们吃,要他们多吐一些这一类的材料。听说你们揍了他?可不能揍咧!”
“有一个给‘小广东’在路上揍了两拳!‘小广东’说那个俘虏在圩门口揍了他一拳,他一定要还他一拳,再送他一拳!”洪锋笑着说。
“你要告诉‘小广东’,再揍,这个俘虏也要跟他一样,装哑巴!”梁波把洪锋当作“小广东”嘻笑着说。
在一小阵笑声以后,梁波忽地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坐到桌子边上,拨拨灯草,眼光在郎诚、黄达、洪锋三个人的脸上轮转着,冷静爽朗地说:“那个专员是一片好心!望我们打好仗。就算他对我们的本事不信任吧,又算得什么?打败仗不要怕人家说!首先,自己心里不要有鬼!我看,你们心里就有鬼!这个鬼不赶走,就还得再打败仗!跟谁赌气?你要刺那个专员两句做什么?要刺,刺敌人,刺张灵甫,刺李仙洲,刺陈诚、蒋介石!刺敌人也要用具体的战斗去刺,刺的时候还得刺到敌人的要害,不让他还手!不让他讨便宜!打过败仗,有什么了不起?古今中外,真正百战百胜的军队是没有的。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把失败的经验作为取得胜利的精神力量。我看,要照那个专员的话去办,扎扎实实地打好这一仗!野战军陈司令说过,我们要打一仗进一步!敌人不说要‘扫荡’吗?我们就来个‘反扫荡’!”
梁波象患难中的朋友一样,亲切地批评着,实际上是激励着面前的几个干部,干部们的心仿佛是琴键子一样,梁波的声音仿佛是指头的弹击,在梁波发出每一个字音的时候,他们的心就震动一下,起着强烈的震响。
“明天就要投入战斗!包干九千个敌人的任务,是严重的!今天晚上的时间,我们还是不要让给敌人!”梁波用指头点着桌子说。
干部们不了解他的用意,闪动着疑问的眼光。
梁波走到屋外的广场上去,望着天空。
天空,流动着灰暗的浮云,有几颗半明不暗的星星,在云的背后,在云缝里的蓝色板上,显着微弱的光。
望望远处,吐丝口方向,有几处火光映红了天空。
两架飞行缓慢的敌机,在不高的空中,发出瘟牛一样的病态的悲声。
“我们不睡觉好不好?”梁波向身边的干部们问道。
“去打游击?”洪锋反问道。
“对!打个麻雀仗!不让敌人做安稳梦!不让敌人加强工事!侦察一下他们的火力!”
梁波走到庄头,站到一个高墩上,望着火光熊熊的天际。
他看看腕上的电光表,快九点钟了。算计一下,行动中的军部和战斗部队,距离他的脚下,大概还有三十里路的光景。
夜在颤动,从远远近近的地方传来犬吠声。推磨、打碾的呼呼噜噜的声音,酷象飞机马达的轰鸣,响个不歇,好似整个地球都在旋转似的。
参谋胡克匆匆地回来,喘息着跑到梁波身边。
“我当你迷了路失踪了!”梁波说。
“那是不会的!”胡克摇摇头,神气地说。接着:“碰到野战军司令部,到他们那里去了一下。”
“啊!有什么消息?”
“带来大批文件!当了通讯员。”
“什么文件?”
“绝对机密!许我带,不许我拆!”
梁波快步地回到屋里,拆开两包密封的机要文件。
文件上的红色油墨,在灯光下面有些眩目耀眼。长方形的大印盖在文件的前头。一件是发起战役的作战命令,一件是发起战役的政治命令。把文件凑到灯光近边,梁波一字一句地看着。
文件上用精彩的文字所表达的战斗语言,具有强烈的煽动力量。梁波的耳边,一种钢铁敲击的铿铿锵锵的声音,清晰地响荡起来。他不能抑制地大叫了一声:“好大的气魄!要全部、干脆、歼灭六万个敌人!活捉李仙洲!”
警卫员冯德桂和胡克,给他的叫声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张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梁波挥着手,就象在战场上一样:“望什么?准备出发!”
“出发?”胡克问道。
“你去休息!等我回来汇报!告诉你!你关心的军部,再有两三个钟头就到啦!”梁波重重地在胡克的肩上拍了一下。
胡克会心地笑了一笑。
夜半,大战前夜的侦察战开始,枪声响了!手榴弹在吐丝口的圩墙里外“轰轰隆隆”地爆炸起来,吐丝口的敌人,沉入在恐慌的大海里。
二一
在拂晓以前,华东人民解放军完成了对以莱芜为中心的蒋介石匪军五万余人的包围,李仙洲的绥靖总部和两个军七个师美械装备的部队,堕入到由我军铸成的铁桶里。
沈丁部队占领了吐丝口周围的大小村庄和山地,攻击部队已经逼近到吐丝口的圩墙底下,吐丝口到莱芜三十里路的通道,被拦腰切成两段。
红日从东方露出殷勤和蔼的笑脸,向辛苦的战士们问安道好;闲云和昨夜的硝烟一起,随着西风遁去了。早晨的世界,显得温和而又平静。田野里的绿苗,兴奋地直起腰身,严冬仿佛在这个大战到来的日子告别了人间,人们从这个早晨开始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沈振新、丁元善和军党委的其他同志,满意地听取了梁波一天一夜先遣工作和敌情的汇报,确定了各师、团的具体攻击任务,按照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全线发起战斗的规定时间,通知全军在今天下午八时正,向各个部队的当面敌人开始攻击。
中午十二时正,电话总机向各个部队的参谋机关、政治机关发出通知,对准钟表的时间。
所有的钟表指针,向着下午八时的目标移动。
全军指战人员的心,象钟表的摆一样,平匀而有节奏地弹动着,向着下午八时正。——这是长久渴望的时刻啊!他们紧张而满怀兴奋地迎接着战斗的夜晚。
全军浸沉在空前忙碌的气氛里。
擦枪、擦炮、磨刺刀,整理和曝晒炮弹,枪弹,捆绑炸药,扎云梯,研究战斗动作,讨论老战士和新战士的战斗互助,订立功计划等等工作,在战斗连队里加紧地进行着。
电话员们忙碌地在田野里、山谷间奔跑着接线、架线。
油印员们忙碌地印刷彩色纸张彩色油墨的宣传鼓动和火线对敌喊话的口号。
骑兵和步兵通讯员们忙碌地在军、师、团、营、连的驻地之间奔来奔去,送递文件。
电台报务员们的指头,在收发报机的指盘上,忙碌地“滴滴哒哒”地颠动着。
电话总机接话员的两只手,忙碌地把接话机的插头拔下、插上。
厨房里蒸汽腾腾,炊事员们忙碌地为战士们准备火线上吃的干粮。
阵地上,指挥员们隐蔽在障碍物后面,伏在地上,用望远镜悄悄地观察地形,选择攻击的道路。
没有一个闲人,没有一只闲手,没有一分一秒的闲空。
中午以后,部队进行着另外一种准备工作,差不多是全军的全体人员,进入了沉酣的睡眠。
这也是一种紧张的现象,而且是以命令的方式,强迫严格执行的任务:指挥员、战斗员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面,坚决入睡,消除疲劳,以便在醒来以后,精力饱满地投入战斗。
傍晚,太阳还没有落山,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
队伍源源不断地走上阵地的攻击地点,各在各的岗位,等候着攻击命令。
沈振新和丁元善站在吐丝口附近的山头上,三个信号兵紧握着装好了子弹的信号枪,守候在他们的身边。
这时候,坐在山头上的电话机,象一只威严的黑猫似的昂着头,凝神地等候着山下的战斗的消息。
敌人似乎十分安闲、沉着,一点动静没有,连飞机的响声也完全停歇了。
太阳落下山去,云霞消失。
满空的星星,眨动着闪闪灼灼的眼睛,好象全体按着扳机准备射击的战士们的眼睛一样,焦急地伫望着山头上的军指挥官。
政治部主任徐昆看看表。
军政治委员丁元善看看表。
军长沈振新看看表。
三个人同时地听了听手表摆动的声音。
这时候,最大的权威者是表的指针。越是人们对它的迟缓的步伐感到焦急,越是不肯改变它那不慌不忙的姿态和速度。
隐隐的山,隐隐的村庄,隐隐的吐丝口镇,寂寥地躺在苍茫的夜色里。
“准备!”沈振新向信号兵命令道。
信号兵的身子抖动一下,举起了信号枪。
五分钟,竟是行走得那样缓慢而艰难,不肯遽然消逝啊!
沈振新、丁元善、徐昆同时站起身来。信号兵的枪口瞄准着叶丝口上空弯弓样的月亮,右手的食指贴按在信号枪的扳机上。
“射击!”沈振新的一对眼珠,在李尧手里的电光下面,看着指着八时正的表针,响亮地叫道。
三颗鲜红色的流星,一颗赶着一颗,在黑暗的高空里急驶,划着一道一道的弧形红线,戳破了夜的寂静;接着,又是三颗,又是三颗,象征着九千个敌人将被歼灭的九颗信号弹,成了导火线,引得眼前的战场燃烧起来,轰响起来,震荡起来。
一声一声的炸响,紧接着一团一团的火光,连珠般红的绿的曳光弹,出现在吐丝口镇的周围、上空。
三十里外的莱芜城的周围和上空,比这里更加色彩缤纷,比这里的声响更加猛烈。
大战爆发了,双方三十多万兵力在三十多里长的战线上,进入了烈火一样的战斗。
二二
战斗开始以后的十分钟内,吐丝口石圩墙的西面和南面,就给黄色炸药炸开了两个缺口,队伍迅速地攻进了吐丝口的街道。
吐丝口东北角的赵庄和西北角的青石桥,是吐丝口敌人两个外围支撑点,在四十分钟以后,也被攻占,两处一千多个敌人,遭受到被最先干脆歼灭的命运。
师指挥所里一盆木柴火的周围,坐着副军长梁波、师长曹国柱和师部的一些工作人员。他们在炮声和枪声的交响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殷红的盆火,映照着他们兴奋的脸。“没想到这样快就攻进去哩!”曹国柱吸着烟,得意地说。
“这要感谢侦察营的‘小广东’!人家装哑巴,抬一棵大树,到圩门口捉了俘虏,了解了情况!”梁波敲着手里拨火的小树枝,喊叫着说。因为恰巧在这个时候,有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他必须大声喊叫,才能使他的声音不被炮弹的轰响声掩盖下去。
电话报告说:“南街口的一个高屋子已经占领,一个排的敌人消灭了一半,一半逃走了。”
又一个电话报告说:“西门楼上的碉堡被炸毁了,一个班的敌人被肃清。”
值班参谋白玉生,写好了作战纪录,戴着耳机,笑容满面地发表议论说:“这个敌人,我看是一块豆腐,不经打!”
“豆腐?你说得轻快!”梁波不以为然地说道。
“顶多是块豆腐干!”
“嘿!不是那样简单!豆腐?豆腐干?枪刚才打响,同志!
差不多有一万人,要个喉咙吃哩!“
正说着,团长刘胜闯了进来,板着脸孔,不声不响地蹲到火盆边烘着手。
“老刘,坐到这里!”曹国柱指着板凳说道。
刘胜头不抬,话也不说。
“怎么?你也装哑巴啦?”曹国柱笑着问道。
“我情愿象‘小广东’,当个侦察员,还能抓个把俘虏兵!”
刘胜咕噜着,话里显然带着愤懑的情绪。
“不高兴?今天晚上没有任务是不是?”曹国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