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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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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什么话好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腰一扭,走了出来。
  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得又小巧又结实的背包,向她嘲笑似地斜靠在墙脚根。她为的在前方生活,把许多心爱的东西从背包里清除掉。一本《我的大学》送给了胡克,在清掉这本书的时候,她觉得她正生活在战争的大学校里,她下了决心让这个活的大学来教育自己。一本保持了五年的照相簿子,寄存在铁路南边一个地方工作的女同志那里,她相信那是很难再回到自己手里的。那上面贴满了从她的童年到高中毕业十多年来的照片:她的朋友的、同学的照片,她和她姐姐、妹妹三个人在小溪边洗脚的照片,和黎青站在一起笑着仰望高空的照片。……这些东西已经咬着牙齿牺牲了,现在,却要她到后方去。那里,听不到炮声,看不到战争,看不到报纸,听不到消息,把人会闷死的!她懊恼地这样想。
  院子里有人叫着:“到后方去的,准备集合,在村子东头!”
  姚月琴的脸胀得通红,冻得微微发紫的两腮有些痒痛起来。她从墙脚根愤怒地抓起背包带子,把背包提在手里,任它碰打着自己的腿。正要出门的时候,和她相处得十分亲热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她们一个叫林素云,一个叫吴秀莲。
  “姚姐姐,这双鞋子送给你!”吴秀莲迎着她说。把刚做好的一双青布鞋子,塞到她的手里。
  “我不要,用不着!”姚月琴苦笑着说。把鞋子还给吴秀莲。
  “你不快乐吗?嫌鞋子做得不好?上面钉了带子,穿上包管跟脚。”林素云说着,从吴秀莲手里拿过鞋子,朝姚月琴手里硬塞。
  姚月琴没有接受,鞋子落到地上,林素云把鞋子拾起来,插到姚月琴的背包上去。
  “你到前方去,鞋子还能不穿?尽是山路!这是我们姐妹两个连夜赶出来的。你不要不行!”
  “这是我们的心意!好姐姐,你带着吧!”
  林素云和吴秀莲争抢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不让姚月琴张一下口。
  姚月琴感到痛苦加上痛苦,两个小姑娘的话,针一样地刺着她的心肉。但她不能不抑制它,她不能在两个小姑娘的面前,泄露她内心的隐痛。
  她终于强笑起来,亲热地抚摸着两个小姑娘冻得冰冷的脸。
  “谢谢你们,小妹妹。”
  姚月琴和两个小姑娘一同走了出去。
  姚月琴在院子里接受了机要科长给她装着密码本子的皮包,沮丧地走向集合地去。
  在经过沈振新门口的时候,她习惯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接着就跨进门去。
  “小姚呀!又来了电报吗?”沈振新问道。
  姚月琴没有作声,望了沈振新一眼,低下头去。
  这使沈振新诧异得很。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李尧和汤成,偷偷地望着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腮上的肌肉发着颤抖,眼眶里渐渐地涌出了泪水。
  “有信带吗?”姚月琴挣扎着低声地说。喉咙里被什么东西梗着似的。
  “带什么信?”沈振新不解地问道。
  “他们要我到后方去!”姚月琴撅着嘴唇说。手里的背包沉重地滑落到地上。
  “你跟电台到后方去?”
  “唔!”
  “你走路不行?身体不好?”
  “我从来没有掉过队!没叫人搀过、扶过!”姚月琴揩拭着泪水淋淋的眼,愤然地自豪地大声说。
  “这有什么难过的?到后方也是工作,也是为的战争胜利。那里有军械厂、被服厂、医院,工作也很重要。淌什么眼泪?二十岁出头了吧?入了党,还是小孩子?”沈振新恳切地说。
  姚月琴的心情平静一些。
  “黎大姐说写了两封信给你。你不回一封给她?”
  你告诉她,信,我收到了。我没工夫写信。“
  参谋长朱斌匆匆地走进来,姚月琴便拾起背包,缓缓地走了出去。
  朱斌把地方支前司令部拨来两千多个民伕、三百副随军担架的事报告了沈振新。
  “民伕、担架已经到啦?”沈振新问道。
  “路线已经开给他们,要他们在今天夜里赶到目的地。”朱斌答复说。
  在朱斌要离开屋子的时候,沈振新对朱斌说:“不要把一些年轻力壮的人送到后方去!能工作的,可以留在前方的,还是留在前方。让这些人在艰苦的生活里锻炼锻炼!他们经过锻炼,才能够认识战争,认识世界,认识他们自己。”
  “小姚不肯到后方去?”
  年轻人有上进心,争强好胜,这种心理,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就是斗争的积极性,不要轻易伤害这种积极性。他们幼稚、脆弱,也要经过锻炼才可以老练、坚强起来。把我们部队的朝气都磨掉了,还成个部队?还有什么战斗力?我说的不是指小姚这一个人。在我们部队的建设上,应该注意这一点!这是十分重要的一点!笨重的物资,要转移到后方去,机关要精干,战斗部队要充实,人力还是要集中在前方。“
  “他们说她跟胡克谈恋爱!她的工作倒是很好的,进步也很快。”朱斌微笑着说。
  “他们不谈恋爱?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古怪!好管闲事!总是要青年人象个老实头!谈恋爱,不妨害工作,不违犯纪律,管它干什么?”沈振新有些恼愠地说。
  “我去查问一下看!”朱斌走了出去。
  姚月琴沉闷地坐在集合地的草堆边,冷风吹凌着她,她也没有把松散下来的绿围巾围紧,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一小堆雪上无意识地乱划。不远处林素云和吴秀莲的笑声传来,她急忙把身子移转到草堆的那一边去,躲避了她们的目光。两个小姑娘跑到草堆附近,看看姚月琴不在,便又匆匆地跑走了。
  姚月琴的姐姐是黎青的朋友,黎青常和姚月琴的姐姐在一起,也就和姚月琴相熟。黎青来到部队里两年以后,姚月琴高中毕业,便由于黎青的关系,投奔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姚月琴想起她三年来的生活,是在学校里、家庭里从来没有梦想到的。她在部队里度过一年多的战争生活,那是在江南天目山地区,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抗战胜利以后,她度过不到一年的和平生活。现在,她又进入了新的战争生活。在她的感觉里,现在的战争生活,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她曾经感觉到新奇、有趣,给了她不少的幻梦似的印象。现在的,却不是幻梦,而是引导她真正地进入人生,进入到斗争的红火里。她觉得她已经茁壮成长,内心里渐渐地孕育起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世界的蓓蕾来。“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也常常这样鞭策着自己前进。可是,今天这件事,使她突然地受了重重的一击。理智竭力地阻止着她的悲哀、怨愤,但是,她的理智的控制力到底还很薄弱,她的脸上仍然禁不住堆满愁容,泪水也禁不住滴落下来。仰头看到山头上的白雪,阴暗的天空,寒鸦在眼前飞过,她这时候的心情的色调,就更加灰暗、沉重起来。
  使她稍稍改变了不愉快的情绪的,是机要员谢家声也来了。他把背包放到地上,和她坐在一起。谢家声的脸色和她同样的沉闷抑郁,她竟没有觉察得到。这时候的姚月琴得到了宽慰,以为有了一个相熟的同伴,去后方的机要工作人员,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可是,天天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两个人,坐到一处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完全象是互不相干似的。
  姚月琴知道,谢家声是快三十岁的人,平时不爱活动,患有胃病,病着的时候,工作照样的勤恳、负责。同志们多次建议要他到后方去休养,他还是一直坚持留在前方工作。
  “你也到后方去吗?老谢!”姚月琴终于轻声问道。
  “把皮包、密码本子给我!”谢家声脸色平板地说。
  “给你?”姚月琴惊讶地问道。
  “给我!”谢家声还是无表情地说。
  姚月琴恍然地理解到谢家声是来代替她到后方去工作的,她的心里突然发亮起来,愁容从脸上顿然消逝。当她看到谢家声不愉快的神情的时候,她那卸着皮包的手却又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是损害同志间感情的事,用别人的不愉快代替自己的不愉快,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何况是一个革命者?这时候的姚月琴,感到处理这件事情的困难,惶惑而又不安。她思虑了一下,然后决断地说:“还是我去!”
  “我去!”谢家声争执着说。
  “我不愿意,你也会不愿意的!”
  “我不会怨你!前方,我比你生活的时间多!”
  姚月琴的手,抓住谢家声的臂膀,感激地叫了起来:“老谢!”
  “我的身体不大好!是组织决定的。后方的工作,也是工作,也是要有人做的!”谢家声从姚月琴的身上取下皮包来。
  姚月琴默默地缓慢地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皮包,把密码本子给谢家声看了一下,然后拿出自己的零星东西,把皮包、钥匙、密码本子交给了谢家声。
  队伍集合的号声响了,姚月琴围好绿色围巾,把鞋带子扣扣紧,背包背到身上,向谢家声道了一声“再会!老谢!”便怀着兴奋喜悦、但又掺着歉然不安的心情,走向开赴前线的队伍的集合地去。
  一七
  抗拒着猖狂的西北风的袭击,迎着轰隆轰隆的炮声,踏着高低不平的冰滑的山道,精神抖擞的队伍,向着敌人所在的地方滚滚奔流。一浪赶着一浪,起起伏伏。
  所有的人都十分明白,他们是在进行双重意义的竞赛:和兄弟友邻部队竞赛,看谁先和敌人交锋接火;和敌人竞赛,看谁能够在早一分钟得到先机之利。时间的宝贵,只有战斗者才会有最真切的感觉。战士们的脚步走得多么轻快有力啊!迫切的战斗要求,使他们忘却了疲劳,使他们把行军看作就是战斗的本身。
  “怎么?听不到炮声?给他们跑掉了?”手里扶着一根小树干走路的张华峰疑问道。
  “你的耳朵有问题!”金立忠说。
  张华峰把挂下来的帽耳拉起,注意地听了听,说:“唔!隐隐的,怎么越走炮声越远了?”
  “不要焦心这个吧!焦心的,是你脚上的虎头崮!”秦守本在他们后面递上话来。
  一提到虎头崮,战士们便兴奋起来,好象提到他们的故乡和家一样。
  “虎头崮早就看不到了!”
  “还想看到吗?光秃秃的一个大和尚帽子!”
  “不要愁!有你爬的!”
  “你们看!那不就是一个吗?”
  许多人的眼睛在四下寻觅着山崮。
  “哪里有?说鬼话!”
  “你眼光不好,怪我?”
  虽然风在呼呼咆哮,有的人戴着口罩,有的人拉下帽耳,讲不清话音,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却一路地说着笑着。战士们都有这个经验:走在路上谈谈笑笑,既是“缩地法”,又可以征服疲劳和饥饿。
  经过连日带夜地轻装战备行军,在夜晚十点钟光景,队伍到达一个丘陵地带,停止下来。
  村庄上漆黑漆黑,没有一个人家有一星灯火,每一个人家的门却是敞开着的。门前的地上,睡着四腿捆绑着的猪、羊,笼子里挤满着鸡、鸭。车子上捆绑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牛和驴子在槽上嚼着枯草,背上驮上了装满粮食、山芋等等的筐篓。被子、棉花胎、衣服,捆成了大包裹,放在炕上,连锅也离开了灶腔,用绳子捆扎起来,拴在扁担梢上。人们在屋子里闷闷默默地坐着,幼儿象战士的背包一样,背扎在大人的背后。他们没有一点声音,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惊惶地望着,准备随时逃难到别处去。看来,一声说“走”,只须三、五分钟的短促时间,除去房屋、土地以外,他们可以把所有的财产全部带走。
  队伍蓦然地进了村子,使居民们大吃一惊。这完全是出乎他们意外的,他们恐惧、惊慌,可是已经来不及逃走、藏躲。大人们一慌乱,孩子也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秦守本他们走到屋子门口,用手电筒一照,人们慌张地挤藏到门后和屋角上去。
  “老乡!这是干什么呀?”
  “是我们!不是反动派!”
  “把灯点起来吧!”
  人们这才有些明白,原来不是灾难的降临。
  “是八路吗?”一位老大爷问道。
  “是八路的弟弟新四!”①①人们简称“八路军”为“八路”,“新四军”为“新四”。
  秦守本大声地说。
  “要点灯吗?离这里不远啦!”老大爷担心地说。
  “有多远啦?”
  “二、三十里,大炮够得着哩。”
  “大炮有眼睛,也看不到这样远!”
  “下晚有一炮就打到庄子后面,一条牛给打死了。”
  老大爷终于从筐篓里摸出了油灯,点亮起来。
  居民们暂时地解除了恐惧,但同时又感觉到战争的更加逼近。战士们看到居民准备逃难的惊惶现象,也就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战地,置身在战斗里面。
  就在这个时候,恰恰有几颗炮弹飞落到附近,轰然爆响起来。老大爷连忙去吹灭灯火,战士们阻止了他。
  “不要怕!这是瞎眼炮!”
  “要跟他们打吗?”老大爷问道。
  “来了,不打干什么呀!”王茂生说。
  老大爷听不懂王茂生的海门话,疑问着。安兆丰拍拍手里的枪,学着山东话大声地说:“咱们来,就是跟他们干的!不要跑!”
  外边传来嘈杂的和哭泣的声音,战士们跑了出去。
  一群从北面来的难民,牵着牛、羊,背着孩子,妇女们和孩子们哭泣着,一个扶着棍子的老太太骂着说:“当炮子的,遭天雷打的!……都是些强盗、畜牲!”
  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躺在一块门板上,头上裹着层层的布,血,浸透到布外面来。老太太和两个女孩子,坐在旁边涕交流地痛哭着。
  队伍移让出一间屋子,给受伤的和难民们安身。
  从这批难民的口里了解到,敌人正在砍伐树木,拆毁房屋,构筑工事,同时拉牛、宰猪,翻箱、倒罐地进行抢劫。这个受了伤的人,挨了国民党匪军的殴打。
  “唉!”张德来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打仗了!还叹气!连叶玉明那笔帐,也要记到蒋介石头上!”秦守本气愤地说。
  张德来对秦守本的说话不大同意,他望着秦守本,冷冷地说:“叶玉明是演习死的。”
  我同意班长的意见。要是蒋介石不向解放区进攻,我们还不会参军哩!不参军还会到虎头崮演习?我们演习,为的要跟反动派打仗。归根到底,蒋介石不进攻,不逼我们下山东,叶玉明就不会死!“王茂生有些激动地说。
  “我也同意!”夏春生、安兆丰、周凤山同声地说。
  秦守本对王茂生给他的支持,把他的意见作了有力的申说,心里很是满意,但又感到有些惊异。他向王茂生和所有的人瞥了一眼,从余仲和的手里拿过半截香烟来,眨着眼睛吸着。
  王茂生从那天晚上,在雁翅峰和秦守本谈心以后,忧郁的心情便发生了变化。今天临出发的时候,指导员罗光和他谈了一次话,把他的党籍已经转来的事告诉了他,使他兴奋得一路上精神抖擞,替张德来背了二十多里路的枪,在一个山崖上,折了一根很粗壮的小树干,给肿脚的张华峰当手杖用。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
  夜深。
  秦守本在经过连部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来的低沉的《国际歌》声。连部的门关着,眼睛巴着门缝望望,里面挤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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